太师椅上的两人没想到在秦近淮认罪的情况下,黄和平却会选择爆发,不禁愣住,一直到此时才反应过来。
县令看着站起来挺直胸膛的黄和平,微微有些出神,自己以前好像也是这样的……不过想到自己身边的王学梁,以及他身后的哥哥,县令也只是惋惜地看了一眼黄和平,不再说话。
王学梁站起身,虎视眈眈地看着黄和平。
黄和平毅然地与王学梁对视:“王大人既然身为苦主,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喧宾夺主吗?”
王学梁转头看向县令,目光之中尽是不善。
县令对王学梁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心中对黄和平暗暗赞叹,有骨气,还懂得借势。这番话若是在白天公堂上说出来,说不定还真可以扭转局势。只可惜现在是月黑风高的夜晚,规矩只有在白天才能压服对方。更可惜的是他借的势力太小,自己虽然可以压得住王学梁,却压不住他州府吏部的哥哥。明明和他州府的哥哥品阶相同,却因为州府吏部的身份处处受其掣肘。
县令心中不由得也多少有些愤慨,只是官场中处得久了,自然不会表露出来。
王学梁得到县令的同意,更是嚣张,一副“我就是喧宾夺主又如何”的表情恶狠狠地瞪着黄和平。
“吾闻水火棍,上黑下红,寓意法不容情;又以“威武”为号,取孟公“威武不能屈”之意,不为权贵折腰。欺人如欺天毋自欺也,负民即负国何忍负之?县令大人与诸班衙役俱为奉法者,孰是孰非自当明鉴,莫不是也要欺人欺天,负民负国?”
黄和平环视四周,一席话尚未说完,只觉脑门有风来袭,竟是王学梁见场上人面有虞色,抢了水火棍,直接趁机偷袭。黄和平未有预料,被打中脑门,扑到在地。
“和平!”秦近淮欲起身。王学梁一个眼色,那下人直接拦住秦近淮。
“诸位既然上了船,又岂有半途下船的道理?一旦下船,势必船毁人亡。更何况,此事乃是家兄吩咐,若是做得妥善,州府之中有家兄照料,诸位日后也行事方便。想必各位不会为了些许微末小民自毁前程吧。”
王学梁甜枣加大棒,稳住场上众人,又恐迟则生变,看向扑到在地的黄和平,心中发狠,拿水火棍对着黄和平右手狠击而下。“嘎”的骨裂声响起,半昏沉的黄和平“啊”的一声凄厉惨叫彻底昏迷过去,凄厉的叫声震得夜色下鸟雀四起,在黑暗中不知飞散去了何方。
“和平!”秦近淮推开那奴仆,正欲冲上前去。
“拦住他!”王学梁狰狞对捕快喊道。
捕快下意识地拦住秦近淮,王学梁拿起黄和平软趴趴的右手,借着骨腕碎裂流出来的血,在捡起来的供词上画押。
供词上血淋淋的手印,配上惨白月光下黄和平那像面条一样软趴趴垂下的手,不禁让人心有凄然。
县令看着这一幕,也不禁心神恍惚。一方面,自己本以为是酒囊饭袋、只会借兄长荫庇的王学梁,居然也能狠下手亲身上阵,而且那番控制场面的发言也有些斤两。另一方面,能逼得一个酒囊饭袋做的这种地步,黄和平他们四个人到底在青州府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自己已经上了贼船,现在后悔也晚了。县令挥挥手,让手下捕快安置善后,自己回了房间,思索以后的打算。四个人中还有两个人逃脱在外,县令总感觉这件事情不会这么轻易地结束。
昏暗的牢房里,永远没有一点声音,明明是六个人的牢房却像只有两个人一般。不知道昏迷了多久以后,黄和平终于醒来。
“你醒了?”
听到秦近淮的声音,黄和平睁开眼四处打望,黑暗中依稀可以看到,秦近淮坐在粪泥里,自己躺在秦近淮怀里,避免自己直接趴在牢房的粪泥之中。
黄和平正要道谢,身体微微一动,手上一股剧痛传来。黑暗之中,黄和平看不到自己自腕骨处开始软趴趴的右手,但腕骨处的剧痛与毫无知觉的右手形成了猛烈的对比,无一不在提示着他,自己的右手……废了。
昨夜的记忆逐渐复苏,黄和平用左手抚摸着自己毫无知觉的右手,沉沉不语。
牢房封住了天空,即便惨白的月色也映不到此地,秦近淮看不到黄和平的表情,但也知道一只握笔的手对于文人来说意味着什么,想要安慰却终究只是突出干巴巴的一句话:“和平,别放弃,我们的伤……可以治好的。”
黑暗中久久的沉默,让秦近淮有些心慌。
直到良久,传来黄和平的声音,不再似以往慷慨激昂,反而平淡冷清,“一个秀才半个医生,我知道我的状况……”
秦近淮知道那不是看开的平淡,而是如秋天万物凋谢一般的冷清。可是,他却毫无办法。
夜,渐渐凄凉,牢狱遮盖着希望,也遮掩着两人的心事,久久无言。直到夜深喧嚣,突如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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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时已过,该吃饭的人早已吃饱饭去劳作,不该吃饭的人也饿着肚子在丛林中逃窜。
陈馈八抬头望了一眼逐渐嚣张的太阳,伤口似乎被太阳烤得火辣辣一般疼,再想到被官府抓捕住的秦近淮与黄和平,心中更是焦躁。日光灼目,忧心伤身,在加上长时间的奔跑,陈馈八不禁有些眩晕,两腿发软向地上倒去。
陈馈八没有意料之中的跌倒在地,半途中便被一双手扶住。陈馈八心中一惊,以为捕快衙役追至,正欲提力反击,恍然觉得这双手有些熟悉。陈馈八抬头一看,不禁脸显喜色:“是图!”
喜色尚未持续多久,陈馈八想起安危未知的秦近淮与黄和平,又是愧疚又是急躁:“是图,近淮与和平被官府抓住了!”
周是图双臂用力,将陈馈八扶起:“我知道了,你先别着急,此地尚在森林外围,我们先向深处行走,以免官府追捕,路上你把经过告诉我。”
“好,”陈馈八刚刚应声,突然发现周是图旁边紧紧跟着一人,明明年纪颇大,却仍像孩童一般紧紧拉着周是图的衣角仿佛怕走丢一般,不禁好奇,“是图,他是谁?”
周是图看了一眼仍痴痴傻傻的孙典吏,扶着陈馈八往森林伸出前行:“待会再说,先把你们发生的事情告诉我。”
三道身影在密林与落叶中逐渐行远,一阵风儿吹过,陈馈八的声音在深林中显得断断续续,掩盖了三人的一切踪迹……
森林深处,初秋的树影尚且斑驳。
“是图,近淮与和平会不会有危险?”
“不会,若二人身死,则我们两人势必再无眷恋,只能选择逃离此地。所以,官府想抓住我们两人,就一定会保住近淮与和平的性命,唯有如此,官府才有引诱我们上钩的饵。只要官府一日对我们两人保持住执念,那我们在被捕之前,近淮与和平都不会出事。”
“可是,我感觉官府对我们好像没有执念啊,我逃出来以后连个追捕我的人都没有。”
“我从董主簿府打探到的消息,他们的目标确实是我们四个人。而且,”周是图瞥了一眼仍不放开自己衣角的孙典吏,“执念很大,大到我们任意一个人的价值都足以让一个典吏发疯。”
“至于没有人追捕你,我本以为是董主簿打算借你来寻找我一网打尽,现在看来确是猜测错误。不过县里总共八个捕快,出动七个捕快及白衙已经表明了县里的重视,这是毋庸置疑的。倒是,我现在更关心的是……官府为什么要忽然对付我们?”
“对啊,我们会被针对?难道是王学梁?”
“不知道。我们和县里唯一有冲突的就是他,但是我们已经完成学业,不再占用县学的名额,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了利害冲突,他没有必要大费手脚来对付我们,毕竟要县里出动这么大的阵仗,他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
“而且,我最在意的是为什么官府在我们归乡的第二天才对付我们,要抓捕我们的话,在我们刚刚归乡的时候以逸待劳才是最好的选择。在我们归乡的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迫使官府对我们出手了……”
“难道是归乡处!?”陈馈八想起不久前的惊险,不由惊声道。
“不可能!根据吕续期和游落蕊的说法,归乡处设立的目的就是江湖与官府的分流,归乡处不可能知法犯法去干涉官府。且不说归乡处不知道我们是何地人士,若是归乡处对我们出手,派遣几个江湖高手神不知鬼不觉把我们掳去,岂不是比派捕快抓捕更方便。”
“要不问问他?”陈馈八指了指孙典吏。
“你以为我不想,他现在是很听话,让他陪我翻墙逃出董主簿府都没问题,但是问话,你指望一个疯子回答你问题?”
陈馈八不死心,蹲在孙典吏面前,“喂,官府为什么抓我们?”
“呵,升官,呵,升官……”孙典吏留着口水,翻来覆去就这一句,急得陈馈八抓耳挠腮。
周是图无奈地叹气,“走啦,陈馈八!”
“去哪儿?”
“城北。”
“去城北干嘛?”
“救人。”
“可是近淮与和平应该被关在城南吧,城北也有牢狱吗?”
“仅凭我们两个人对付不了官府,不过,官府对我们执念太深,这是可以利用的一点。既然不能增强己身,那就削弱敌方。你说上次官府出动了七个捕快及其白衙抓捕你们三人尚且被逃脱一人,这次他会出动多少人抓捕我们两个人呢?”
周是图一边向陈馈八解释着自己的计划,一边拉着疯傻的孙典吏绕过一棵棵秋木。风往西吹,人向北行。
与此同时,董主簿府中也不甚平静。
“犯人送上门来,你们不但没有抓住,反而把典吏弄丢了?”董主簿一把拂下桌上的茶杯,怒极反笑。噼里啪啦声中,府中的下人,吓得浑身发颤,不敢言语。
旁边有一人,身着捕快装,神态却甚为安定,甚至有闲心喝一口桌上的清茶。
此人虽身为捕快,面庞却甚为陌生。淮阴县是一个小县,共有八个捕快,若是有熟悉的人在此,想必一定能发现,此人便是此次追捕行动中唯一一个未参加的捕快。
他抿了一口清茶,放下茶杯:“舅舅何必着急,城中大肆搜捕,典吏在他身边,反而不便。若是明智,他会乖乖放典吏回来以免暴露行踪.;若是大胆,他也会趁机向我们提出条件,所以舅舅不必担心典吏的安危。”
董主簿挥挥手,禀退下人:“嶙峋,我并不是担心孙典吏的安危。典吏的职位本来就是为你准备的,原来想让你在捕快的职位上稍稍磨砺,我便擢升你为典吏。这样一想,孙典吏的失踪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我气的是,堂堂董主簿府邸,竟让一个人犯来去自如。”
那名为宋嶙峋的捕快嗤笑一声,“捕快也好,典吏也罢,都是不入品阶的小吏,又有什么区别?至于人犯来去自如,也不过是因为此次行动,我等尽皆而出,让他赶上一个好时候而已。”
“舅舅,我现在倒是好奇,这四个人到底是凭什么让我们出动如此多的人手?”
“你觉得我们出动的人手多?”董主簿愤愤道,“若不是人手不足,怎么会让其中一个人犯趁机逃脱?”
宋嶙峋不以为意,身子后倾,将整个人靠在椅背上,“就结果来看,出动的人手确实不足。不过,舅舅想必也不知道四人有如此能耐,否则的话也不会容许我忙里偷闲了。”
董主簿哼地一声,自己外甥的本事他清楚,若是当时宋嶙峋在场,也不会出现漏网之鱼。想到这里,董主簿不由得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若不是这小子偷懒,也不至于让自己落得这样左右为难的境地,可是一想到外甥的请假是自己亲自批准的,自己反倒不太好责怪于他。
如此一想,董主簿心中更是郁结,可是之前谁能想到区区四个书生竟有如此能耐?
宋嶙峋看到舅舅神色,大致猜到舅舅想到了什么,“那么舅舅能否告诉我,当时在我们眼里只是对付四个普普通通的书生,舅舅何以出动整个快班衙役?”
董主簿看了一眼自己的外甥,虽然他装作自己不在意的样子,但自己身为他的舅舅,可以清晰的看到他隐藏在眼中的好奇的光芒,不由得没好气地说道:“什么原因你猜不出来吗?”
宋嶙峋挠着头,尴尬一笑:“四个书生自然犯不了什么滔天大罪,那定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舅舅出动整个班底,一来是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二来,即便被人逃脱,那也可以以自己尽力为由推脱。我原本是这么以为的……不过,看舅舅今天下午急匆匆的安排捕快城中搜捕,这已经不是重视而近乎谄媚了,看来这个大人物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啊。”
董主簿叹了一口气,“是王学梁。”
“王学梁?区区一个学官,算什么大人物?”宋嶙峋一脸不解。
“王学梁自然算不得什么大人物,不过他有一个在州府中任职七品礼科给事中的哥哥。若那四个人是王学梁要,我等做到此种地步便也够了;可惜那四个人是他的哥哥要,反倒苦了我们这些九品芝麻官。”
“才七品吗……”宋嶙峋摩挲着下巴,一边思量一边嘟囔。
董主簿没好气的看了一眼,“你以为七品官职很小吗,你舅舅这辈子都不一定能爬到七品官。更何况礼科给事中品级虽低,权力却大,六科之首,不但可以向皇帝报告工作,还可以参与官员的选拔与审理。”
“哦,那岂不是说只要我帮他办好这件事,他能直接封我个县令当当?”宋嶙峋一脸热切。
“想什么呢?莫说他只是一个从七品礼科给事中,即便他是正六品的都给事中,也最多给你在科举考试上放放水。”
宋嶙峋收起热切的表情,“切”了一声,“那还不是没用,舅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根本就不能参加科举。”
董主簿似乎也想起了什么,犹豫了半晌,又好声劝道,“要不就暂且去试试,反正……”
董主簿的话尚且未说完,便被宋嶙峋打断,“不行,不得参加科举,怎么说这也是老祖宗留下的唯一一条家训,我再怎么不孝也要遵守。”
家道中落成什么样了,还这么顽固?心中如此想到,董主簿便决定再劝劝自己的外甥。自己的妹妹与妹夫走得早,家里可就只剩下外甥这一根独苗了。只是,话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被门外闯进来的下人打断。
“放肆!”,董主簿抓起茶背儿,便向来人丢去,“你们这些奴仆,真是越来越不懂得规矩了!”
“老爷饶命!”闯进来的奴仆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小的有急事禀报,典吏……典吏大人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