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习习,飒飒的树叶声中,平添了不少凉意。
蒙阴县牢狱门前,数枝火把,本该给这秋夜凉风带来些许暖意,却让牢狱内的人更添新凉。
牢狱的一幢狸汗大门彷佛隔开了两个世界。
牢内,陈馈八拽下了狱卒房间的小门。门虽小,也是相较狸汗大门而言,浑然铁制,长七尺正,宽三尺余。陈馈八擎住铁门,挥舞几下,做抵挡箭矢状,甚是满意。
周是图原本建议陈馈八择牢房内木门为用,但陈馈八发现那木门以木柱成经纬,木柱之间半尺有余,与其说是木门,倒不如说是木栅栏,最终还是选定了那铁门。
周是图见陈馈八挥洒如意,也不再坚持,转目看向旁边那衣衫褴褛的中年人,年近四十上下,浑身瘦骨嶙峋,发皱的皮肤下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骨头的形状,此刻再加上那一身滚满全身的污秽,正是比乞丐还乞丐。周是图本就是穷苦出身,对那人也并无什么偏见。
“你叫什么名字?”
听到周是图的询问,那人急不待地说道:“我叫牛青,是牛家庄的佃户,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听到那名为牛青的中年人似乎还打算讲解自己被冤枉的细情,周是图连忙打断,“我不关心你是不是被冤枉的,现在也没空关心你。你既然是和平就出来的,我自然与你分说明白。外面的军队是冲我们四人来的,县衙的快班衙役已被我们骗走,狱卒也被我们打昏,等我们冲出去后,军队自然会被我们引走,到时候你自行离开便是。”
周是图招呼陈馈八,又从房间边缘搜摸出两条水火棍,一条留与自用,一条分给秦近淮。
那牛青见周是图动作,急忙开口:“我,我和你们一起冲出去!”
周是图会错意,道:“外面的军队只在我们四人,不会进屋搜寻,你大可放心。”
牛青似乎不善言辞,急得涨红了脸,指着黄和平,“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是说……他把我放出来,我不能……额,总之,我和你们走。”说完,牛青也快步跑到周是图身边,学着他的样子翻出一根水火棍握在手中。
周是图看着牛青握着棍子发抖的手,也不觉好笑,“那你就护着点和平,额,就是把你放出来的那个。”
周是图说完,向陈馈八打个招呼。
陈馈八会意,一脚踹开狸汗大门,冲着卫所兵怒喝一声,颇有张飞长坂桥旧风,唬得一拾卫所兵尽皆一愣,周是图等人将受伤的黄和平拥在中间,趁此溜出大门,陈馈八连忙举起铁门挡在众人身后向远处跑去。
那卫所兵见陈馈八怒喝,原本以为他将上演困兽犹斗之举,冲上前来与众人拼命,不曾想确实虎头蛇尾。见着众人向远处逃去,卫所兵更是气的青筋涨起,直欲拔刀与陈馈八短兵相接。索性卫所兵的拾长记起情报中记载众人棍艺高超的信息,连忙阻止拔刀的手下兵众,号令放箭拦截。
灯火照耀下,箭矢如星,在黑夜中隐约可见,却不甚分明,故难以招架。索性有陈馈八仗着一身巨力,将那七尺长门挡在众人身后,阻挡下大部分箭矢。
听着箭矢镞头射在铁门上的点点之声,众人心中不自觉增添几分忧虑,脚下更是加快几分。
拾长看到箭矢大多被铁门挡住,心中也是烦躁:卫所兵手中箭矢每人不过十数,若是不能趁箭矢之便削弱敌方,到时候免不得还是要把拔刀所向,到时难免有所伤亡;更何况卫所兵虽是军队,却是公认的军队中实力最弱的一支,若是真的近身交战,边军自是无所畏惧,拾长却实在对手下的击技配合没有信心。一念至此,拾长招呼卫所兵众拉开距离,散开队形成半圆弧状,继续以箭矢压制,以图建功。
卫所兵队形散开,箭矢顿时从各个方向射来。陈馈八急忙挥舞铁门,尽量挡下箭矢。可惜人力有时尽,铁门虽能阻挡箭矢之利,但毕竟太过沉重难以万全。箭矢漏网,射向众人,周是图的安排终于派上用场,左右两边箭矢被周是图与秦近淮以水火棍挡开,护住中央受伤的黄和平。
拾长见阵型奏效,急忙下令手下兵卒逼近,加快放箭。手下兵卒看见箭矢生效,更是兴奋,弯弓射箭,更加上心。
箭矢一时激奋,不由得场中众人暗暗叫苦。以棍击落箭矢要求严格的准头,但黑暗中的箭矢实在难以辨认,等周是图等人看清箭矢之时,往往箭已在眼前。
陈馈八也注意到这点,将铁门舞得霍霍生风,试图为众人挡下更多的箭矢,片刻后不由得微微气喘,“怎么办,是图?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周是图挥舞水火棍拨开一直箭矢,挣着眼睛看着空中以防箭矢,不由得眼睛涩痛,抽空看向前方的树林,“再坚持一会儿,等我们进入树林就好了,林木可以为我们阻挡箭矢,而且他们不熟悉蒙阴的地形地势,想必也不会进入林中死命追击。”
陈馈八被箭矢压制许久,心中有些愤愤,“不如我们直接冲过去打趴下他们好了!”
“别冲动,这距离我们要想冲到他们身边要承受两拨箭矢,黑暗中要躲避箭矢太难了。而且军中有合击之术,虽然卫所兵在军中名声不显,但在不了解的情况下打起来不知道谁胜谁负。”周是图瞅了一眼自己怀中的箭矢,“只要甩掉他们,我们可以逃出蒙阴,有了王学栋私自调军的证据,我们完全没必要冒险。”
众人缓缓向林中逼近,拾长似乎也发现了众人的打算,箭矢愈发密集。
陈馈八喘息声渐重,挥舞铁门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周是图他们的压力逐渐增大,眼睛不敢丝毫眨动,干涩的眼珠逐渐泛红,却也距离那树林越来越近。
然而,就在此时,一声闷哼打断了两者的竞速,当众人循声望去时,被众人护在中央的黄和平已经身在边缘,胸口中箭,而原本在边缘位置的牛青正被黄和平推倒在地,看着这一幕发呆。以已之长,攻敌之弱,牛青便是这支临时组建的团队中的薄弱点,周是图深知这一点所以将牛青放在了与兵卒相反的方向,但在箭雨之下这一点还是被卫所兵发现。
在谁也没有注意的情况下,一个卫所兵悄悄将弧阵拉长,寻找到了合适的位置向牛青射出了这一箭,牛青看到了这一箭,却来不及反应,或者说他不知道如何反应。牛青半辈子农民,最刺激的经历也不过是一场被冤枉的牢狱之灾,面对箭矢,他完全愣住了,事实上在他走出牢房听到第一波箭雨射在铁门上的声音时,他就已经浑浑噩噩的完全不知道发生何事,只是在机械地跟着众人走。
幸运的是,黄和平也看到了这一支箭矢;不幸的是,黄和平也看到了这一支箭矢。
黄和平推开了他,这支箭矢射进了他的胸膛。黄和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右手已经没治了,一个文人没了右手和丢了性命有什么区别,或许少了自己的拖累,大家今晚就可以逃出去,而不用浪费时间给自己找什么郎中?也许是因为牛青是自己放出来的,所以自己要对他的性命负责?黄和平不知道原因,感受着胸膛的温热,这股温热就跟自己当初从文报国的热忱一样,让自己整个人都感觉暖暖的,甚至让自己产生了一种舒服的错觉。
“和平!”三人看到黄和平中箭,不由得发出怒吼。
陈馈八举着铁门,宛如野兽一般向前冲去,在箭雨与铁门撞击的叮当声中,拉近着与卫所兵之间的距离。
秦近淮施展“左右搬旗”之法,以拨棍拨开几支射往要害的箭矢,只是箭矢过多实在难以完全顾及,身上不多时便多了几支箭矢。
周是图亦想向前冲去,可看到黄和平躺在地上,终究还是按捺下心中的愤恨,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走到黄河边的身边查看伤势。箭矢深入胸膛,在心脏要害下一寸,周是图不敢将箭矢拔出,只能按住黄和平的伤口努力止住血液外流。
黄和平试图开口说话,张张嘴却吐出一口血沫。周日图捂着伤口的手不由得一颤,他知道,这代表着黄和平的肺部已遭受重创。
“你会没事的,再坚持一会儿,我只是带你去见郎中。”周是图努力的劝慰着,手却止不住的发颤,黄和平的伤口顿时流出更多的鲜血。
周是图心中一惊,禁不住对远处的两人高声喊道:“快点!”
陈馈八听到周是图的高喊,心中暗暗焦急,手上更是猛的发力,将铁门当做棍棒用,一招进步半遮拦,挡住最后一波箭矢后将铁门抡出,顿时将两个躲闪不及的卫所兵击倒在地,哀嚎不已。另一边,秦近淮也开始拼命,拼着挨上两支箭矢,转守为攻,手中水火棍一招“蛟龙出海”,点在一个卫所兵胸膛之上,将其击倒在地。
周是图也正作势冲上前去,以图尽早突出重围好带黄和平去治疗伤势,却不想周是图刚刚起身,便被倒在地上的黄和平拉住。
黄和平张开嘴,似乎在说着什么,只是因为肺部遭受重创,呼吸受阻,话语有些不清。
周是图一惊,急忙俯下身去,重新帮黄和平摁住伤口,又为他擦去嘴角的溢出的血沫,话语有些颤抖:“和平,你……你想说什么?”
“走,咳咳……你们快走。”黄和平话尚未来得及说出,血沫伴随着咳嗽又从嘴里溢出。
“没事的,别怕,你一定会没事的。”周是图安慰着黄和平,只是话语中的颤抖,却怎么也藏不住。
“没用的……我的身体,我了解……来不及了……”
周是图张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开口,只是眼泪终究还是忍不住掉了下来,混在了一片血迹里,再无踪迹。一个秀才半个郎中,黄和平的伤势,他也心知肚明,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就想他初看到黄和平的右手时,虽然知道已经无药可治,但他还是一厢情愿地想要带黄和平去求医问药一般,人终究是肯为了一线希望去拼命的,哪怕这希望是再怎么虚无缥缈。
“我不愿意习武……终究还是成为了你们的负担……现在,右手废了……倒也真应了文不成武不就……咳咳……”
黄和平咳嗽俩声,似乎要咳出嘴里的血沫,却因为肺部受创呼吸更加急促,“是图……你自小就聪慧……近淮也……咳,生就了一双识人的慧眼……馈八虽然冲动……也天生神力,咳咳,只有我……一直劳烦你们,咳咳……劳烦你们照顾了,咳咳咳……”
黄和平的咳嗽愈发急促,声音却愈发低沉,仿佛自言自语一般:“我,总是很天真……父亲,死在了战场……所以,我讨厌打仗……我读书很努力……不是想,光宗耀祖……只是,想用我的手让,让人们都能平和地活着……果然,我还是,高看了自己……”
黄和平的眼睛半眯着,天上的夜很黑,他的话很轻,轻到周是图将耳朵凑在他的嘴边才能听到。
黄和平的呼吸不再急促,反而变得有些平稳,他试图偏头再看一眼身边的人,只是没有了那个力气,尝试了一会儿,他也不在勉强,嘴角扯出一个微笑,看着秋夜上挂着的明月,很亮,就像那年元夕,对了,今天好像是中秋呢,脑中想着那些有的没的,黄和平张开嘴,这句话异常清晰,就好像他口中没有溢满的血沫一般:“是图,你们四个要活下去……”
“和平!”周是图看着再无声息的黄和平,高号怒喝一声,携起水火棍,冲着卫所兵冲去。仿佛以这声怒号为号角,与卫所兵抗衡着的陈馈八和秦近淮也更加疯狂,招招有攻无守,开始了更加搏命的战斗。
上剃下滚,打杀高低,手动足进,步步向前,三人仿若癫狂。你来不及从弓换刀,我打;你朝我持刀劈来,我打。没有人防守,只是把自己从《剑经》中学来的招式朝着眼前的人用出来,管他是“蛟龙出海”“黄龙脱甲”,还是“樵夫担柴”“揭地犁头”,也顾不上“虎断群羊”“摘星换斗”,还是“洞箫横吹”“张良抚琴”,凡是《剑经》中记载的有攻无守,攻大于守的招式全被发泄式地用了出来。没有人考虑敌人一刀劈来是该用这招还是那式,劈不死那就继续打!
“咚”地一声陈馈八手里的铁门掉落在地发出巨响,陈馈八早就力有不逮,全凭心中一口气硬撑,偏偏他会的棍法又只有“五虎拦”一招,将铁门当棍子捷打更是耗费力气,铁门终于脱手落地。
也正是这一声巨响将疯魔般三人震醒,三人望去,场上的卫所兵早已无一人站立,皆已或残或昏,亦有血流满地生死不知者。
三人亦是浑身血迹,陈馈八尚且好些,他冲上去得最快,卫所兵上未来得及把弓箭换成制式刀便被他用铁门拍中数人生死不知,虽然招招有攻无守,但宽广的铁门还是为陈馈八挡下不少刀;秦近淮伤势稍重,为了冲进卫所兵中近身战他先是身中两箭,之后近身拼命也中刀不少,索性卫所兵常年未战,被他搏命的姿态夺了气势,刀伤皆未砍中要害。
陈馈八和亲近坏相互扶持,周是图因为加入战局稍晚,伤势最轻也尚有余力。三人走到黄和平的身边久久无语。右手弯曲,箭矢入胸,偏偏黄和平的神情显得安详。周是图跪下,小心整理好黄和平的衣衫,又擦去他嘴角再次溢满的血沫。短暂思索后,周是图拿出怀中原本打算作为证据的那支箭矢,将它狠狠丢在地上,又拔下黄和平胸膛的箭矢,小心擦拭后放入自己怀中。
做完一切后,周是图将黄和平背上,向着不远处的密林中走去,陈馈八和秦近淮默默跟上。牛青回过神来,原本亦想跟上,被周是图一眼瞪退,冷冷的声音让人毫不怀疑他会随时朝自己扑过来:“滚开!”
牛青愣愣地停住脚步,看着周是图渐渐走远,身后留下一溜血迹,逐渐隐入密林中消失了身影。
牛青回过神来,看了眼已经了无踪迹的周是图等人,又看看伤势不一的卫所兵们,最终咬咬牙,随意挑了一个方向往远处跑去。
秋风吹过,林中叶飒飒作响,林外人尚有哀嚎。箭矢横地,尾羽在寒夜中微微颤动,在血迹遍野的旷野中,逐渐分不清这是谁的血,也分不清那箭矢的尾羽是本来就是赤色,还是被血迹染的鲜红。夜风萧萧,逐渐有了一丝凄凉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