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间,银锭尸骸一案震惊了山东学府,上达刑部,以讫圣听。
只是对于民间百姓,却也不甚了了,除了那些捡去银锭的部分百姓外,大多仍过着一如往常的生活,只是农活过后,在田间陇亩多了一些谈资。
山东青州府侧近,兖州之境,此地已是山东边界,出了兖州便是离了山东。
兖州,连青山,山名或许出处唐代诗人夏侯楚的“一带连青嶂,千寻倒碧流”,只是至今已不可考。山脉大小山头共九十九座,群山数峰争雄,绵延三百里,有“万笏朝天环汉表,两山排闼净尘埃”之美誉。
山下,三个青年沿道而行。
他们自半月前离开青州府蒙阴,蹉跎半月,方才行至兖州,未出山东。直到今日,听闻银锭尸骸一案确是引动朝廷震惊,方才加快步伐。
行不过数里,三人被道旁人群吸引目光。原因无它,那道旁乃是贩马引得人群聚集。
虽然城中便有专门马市,但马群入城费用已是不低,故而多有商贩于城外道旁行贩马之事,却正巧了准备离去此地的三人。
三人挤进人群,只见十余匹马伫立场间。
马匹分群而立。一群体格结实粗壮,体躯长而深广,四肢短粗,被毛厚密,彼此之间或低食青草,或以头角力,可见性格强悍。另一群则是形销骨立,懒懒散散,多棕黄毛发,稀稀拉拉,两耳无力垂下,多无精打采之状。
马群分立鲜明,按理来说,挑选的人群亦应分立两拨,富挑骏马穷挑劣。而偏偏所有人都围着那体格健壮的马匹指指点点,其中甚至有不少从穿着就可以看出是贩运货匹之人。
什么时候贩运货匹不选择驽马,反而要选择骏马了?
周是图三人心中困惑,不禁上前打问。方才知晓,原来这马商居然立下规矩,所有马匹,不论优劣,皆以二十两论。
自正统年间,蒙古瓦剌部侵袭大明,马匹供应逐渐紧张,价格一再上扬,持续近百年。后自万历四十六年起,年年打仗,建奴袭边,土司叛乱,价格上扬至巅峰,上马十五两,中马十两,下马亦有七八两之多。这里的马匹居然要二十两,大大超过了均价,让周是图三人咋舌。
陈馈八性子烈,直接脱口而出:“你这是劳什子宝马,居然比上马还贵五两?”
那马商默默瞅了陈馈八一眼,浑不在意地答道:“这位客人,这可是不远千里从大宛运过来的宝驹,自然不是客人口中的蒙古马所能比较的。”
大宛马?的确三人口中的上马中马下马指的均是蒙古马,蒙古相较近,市马自然更加方便,而且相较中原本地的黄棕马也更加迅捷有力,故此市场上九成九的马匹都被蒙古马和黄棕马包圆。
若是大宛马,这价格确是不贵。三人默默思量,也有了买一匹赶路的心思。
那马商看到三人作态,知晓三人有所心动,又道:“这大宛马本是要卖往京中兵部的,只是对方压价太低,我等又不想远途携马赶回,故而在途中贩卖,一路下来也只剩这点数量而已。”
听闻马商如此言是,聚集人群更是添了几分兴致,围着自己心目中的宝驹连连打转,打算买上一匹回家炫耀。买不起的人群,看热闹的心思也更添了几分,愈加来劲。
正当周是图三人也打算步入马群中挑选几匹时,一声略带讥讽的话从背后响起。
“市价五十两的大宛马,你才卖二十两不怕亏到吐血吗?”
周是图三人循声望去,只见一文士骑着一匹有气无力的黄棕马伫立在旁。
周是图三人虽然知晓大宛马远胜蒙古马,却也不知道大宛马的市价居然贵到五十两。毕竟,三人父辈虽然出身军伍,但职位不高,又早早离三人而去,故而三人对蒙古马之上的大宛马也不甚了解。若此人所言为真,那这大宛马恐怕真的有几分猫腻。
一念至此,三人原本打算上前挑选马匹的脚步又收了回来,看向那马商。
出乎意料的是,那马商闻听此言,也不恼怒,反而笑嘻嘻地回道:“在下只说这里卖的有大宛马,又没说这里的马全是大宛马。”
原本有所退却的客人们,一听此言,反而更添了几分兴致。这种有着赌博成分的买马,比原本平淡无奇的买卖可有意思多了,更何况大宛马的价值还远比自己想的更高。要是用二十两买到五十两的大宛马也可以拿去做一个不大不小的谈资,抱着这样的想法,挑选马匹的人反而更多了几分。甚至有几个机灵的客人,还跑到那群看似驽马的马群中细细打量。
那黄棕马上的文士,见马商几句话扳回来局面,反而使得生意更胜几番,不由得翻身下马赞道:“掌柜好本事。”
那马商笑道:“一些商贾技巧,上不得台面。倒是看客人通晓相马之理,不知有无兴致去玩上一玩。”言语之间,却是存了挑衅的心思。
“却之不恭。”文士颔首行礼,走进马群。
马商随之跟上,边走边言道:“古之善相马者,寒风是相口齿,麻朝相颊,子女厉相目,卫忌相髭,许鄙相尻,投伐褐相胸胁,管青相膹肳。陈悲相股脚,秦牙相前,赞君相后。凡此十人者,皆天下之良工也。若赵之王良,秦之伯乐、九方堙,尤尽其妙,其所以相者不同,见马之一征也,而知节之高卑,足之滑易,材之坚脆,能之长短。不知客人善相何者。”
文士走到最近的一匹马前,见其耳如撇竹、眼如鸟目,不觉停下脚步细细打量,回道:“晚辈自是没有先贤窥一斑而知全豹的本领,只是多行过几里路,见过几匹马,故而有些不入流的心得而已。”
那文士看着宝驹头骨,前看、后看、侧看,但见骨侧狭,见皮薄露,鼻衡柱侧,高低额欲伏,台骨分明,分段俱起,视盼欲远,确是一匹好驹。
那驹见那文士左右观摩,许是被看得恼了,拿头直接朝文士撞去。
马骨坚硬,犹以头骨为最,那成就的棱角若是撞中,难免伤筋断骨。
那文士见那马骨棱角撞来,不急不恼,袖下左手抚出,右膝起力,抓住马颈鬓毛翻身而起,已然立足马身另侧,避过这一撞。
马商急忙道歉:“客人勿怪,这马尚未完全驯服,性子激烈。”
文士毫不在意,拍拍马脖,似是在埋怨马驹一般,又走向另外一匹马。
倒是这番动作,被不少客人看见,引得喧嚣阵阵。
“这马好烈的性子,那人好俊的功夫。”
“毛鬣轻润,擎头如鹰,体精气神,我看这马估计就是那大宛神驹。”
“切,要是这是那大宛驹,那文士岂会拜拜放过?”
“许是被这马激烈的性子吓退了呢,不管,这马我买了,莫跟我抢!”
转眼间,众人竟是争夺起那匹烈马来。
马商听得身后吵闹,笑问道:“客人不选那匹烈马驯服?”
“鬣欲高,头欲方,目欲大,而光脊欲强壮有力,腹胁欲张,四下欲长。那马耳欲紧小,耐劳。目大胆,不惊。鼻欲大,能走。眼中更有紫缕贯瞳子,确是好马,然终不过五百里”,文士摸着另一匹马,笑道,“掌柜可是怕我顺走你藏在马群里的千里马?”
“先生高见”,马商畅快笑道,“自前朝以来,少有懂马之人,今日就凭先生这番发言,即便挑不到千里马,我也要送你一匹大宛良驹。”言语之间,对那文士的称呼已从“客人”改为“先生”,已是被那文士折服。
文士见掌柜爽朗大气,也不由点头笑道:“掌柜倒是大气。在下若挑不到大宛良驹,自是无颜领受。只是若在下侥幸挑中良驹,只盼掌柜能免了在下的马钱,毕竟在下可是囊中羞涩,担负不起千里良驹。”
掌柜连连答应,又陪文士在马群中转起来。
如此逐一而查,不觉间掌柜已陪文士已看遍大半。只是文士一直未曾挑选,反而他弃选的不少骏马被其他客人买走。查过大半,文士又走向那群无精打采的驽马群。
一群围观的客人有不解者,有嘲笑者。
“他怎么看完骏马一匹没挑,反而跑到那群驽马群里了?”
“那不是一群拉草料的黄棕马吗,难道是饿了?”
“屁,马肉又老又柴,根本不忍吃!”
“哼,既然是赌博,掌柜难免不会把真正的大宛神驹藏在驽马里。”
“兄台说的在理。咦,这位兄台,我刚刚好像看到你在驽马群那里挑选,什么时候跑到这边来了。”
“额……在那边什么也挑不出来,就又回到这边来挑匹骏马,最起码这边的马长得中看。”
“……”
文士在驽马群里看过大半,目光多是一掠而过,却在一匹马前站住细细观摩。
这马瘦骨嶙峋,饿得无精打采,肋骨凸出,仅仅贴在马身,彷佛骷髅一般。皮毛无光,前目无神,傍视无腹,后视无肉,看起来连匹骏马都算不上。偏偏那文士左看右看,上摸下摸,最后更是指着这匹瘦马说道:“掌柜的,我就挑这一匹是大宛良驹。”
声音甫落,四处哗然。
掌柜未理会众人的质疑,笑着问道:“为何?”
“头似剥兔,立蹄攒聚,行止循良,走骤轻躁。”
那是饿到有气无力,才走路无声吧。四周顾客心道。
文士知道掌柜是在考究自己,也不在乎四周顾客目光。
“马有五劳,骨劳而不起者,筋劳起而不振者,皮劳振而不喷者,气劳喷而不尿者,血劳骨劳绊之却行三十步。此马不起不振,乍看有五劳之相,但行之虽慢却步履坚而不移。吾闻凡马不问大小肥瘦,数肋有十二、十三,四百里;十四、十五,五百里。此马肋有十七,皮毛虽多日未曾打理有所脏乱,仍可见旋毛起腕膝上,当八百里。腹下有逆毛者,当千里。在下认为这就是千里良驹,只是多日未曾打理,加之挑食慎食,才有此疲状。”
掌柜抚掌,称道:“先生果真懂马之人。此马确是大宛良驹,生之高原,行于深木。只是随我等行商,一来水土不适,进食颇为挑剔;二来长日不得奔袭,易怒不佳,下面的人为之打理,反而被其伤到不少,也是今日方才有所安静。”
周遭顾客尽皆哗然,这匹病马真的是千里神驹?回过神来,眼中的驽马群尽皆成为了神驹汇聚之所,不由得两眼放光,扑上前去,争先恐后挑选。
唯有寥寥数人尚且伫立原地,他们之前猜到马商可能会讲千里马藏匿于驽马群中,故而早早查探过,只是自己本领有限,实在找不到良驹,故而也不再去凑那个热闹。毕竟,虽不知晓大宛良驹的数量,但想必绝不会太多。
掌柜一来对周遭之人嗤笑,千里马最多为良驹,哪里称得上神驹?要想称为神驹,最少要行一千二百里。二来对遇上懂马之人亦是开怀,索性再给众人添一把火:“马群中尚有两匹大宛良驹,今日挑中大宛良驹之人,尽皆不受马钱!”
闻听此言,人群中的争夺更是胜了几分。
掌柜添完这把火,忽然想起尚不知晓身边人的名字,不由得开口问道:“不知先生高姓……”
话尚未说完,身后传来呼唤。
“掌柜的,结账!”
掌柜难得碰上识马之人,尚未来得及请教名姓,便被打断。
心情不适之下,掌柜转过头来,正准备叫下面的伙计清算马钱,却忽然愣住——这三个人牵了三匹马,其中两匹居然是藏在马群中的千里良驹!
平日知己难寻,今天居然突显这么多懂马之人,掌柜惊奇之下,不绝问道:”几位也通晓相马之术?“
惊奇之下,言语难免有所失礼,为防误会自己小觑三人,掌柜正待解释,却见三人摇头。
“三位不晓相马之术,如何找出这两匹大宛良驹?”
掌柜话音刚落,四周买马之人喧嚣。
“什么!另外两匹大宛良驹也被挑走了?”
“是托,这一定是商家找托欺骗我等!”
“他根本就没打算把大宛神驹卖与我等,退钱!”
“没错,奸商退钱,这马老子不买了!”
掌柜也不理会顾客喧嚣,冲伙计挥手做出一个手势,原本笑脸相迎的伙计们立刻不复原本唯唯诺诺的姿态,拳脚并用之下立刻止住喧哗,十数伙计没多久就将数十人赶走。
三人被伙计举动一惊,下意识以为老板舍不得良驹,但看到伙计们不顾马钱将顾客赶走,掌柜又是一副虚心求教的神色,方才静下心来,解释道:
“其实也没有什么,我等并未观看皮毛骨骸,只是想着大宛居于高山,蒙古长于草原,两地之马也势必所善不同。故而细细惯看马群,不论轻重肥瘦,不论干净脏乱;有体格粗壮,体躯长而深广,四肢短粗者;有体型不大,四肢强健者。前者两肢合长约等体躯,后者两肢合长约胜体躯。前者众而后者狭,故而挑选了几匹出来而已。”
这事说来确实不难,只是做来却也不易。人总善取高大威猛着,取洁净精神者,故而一开始人群多集中在分立明显的骏马群中,全然没想到真正的良驹因为水土不服、性子激烈而混在驽马群中。虽然经过文士相马,众人心思有了几分转变,但能做到细心观摩两肢合长者亦是不多。一来是少有人知晓大宛马长于山林,蒙古马长于草原;另一方面也是难以明视,就像两匹马在一起,因为一匹生来高大,即便两肢合长不如体躯,人们也会认为是此马肢长,却不会想到那匹矮小瘦弱的马,两肢合长才胜于体躯。
事实上,陈馈八也确实被此迷惑,因为他眼中总有一群马在时刻做着对比。也多亏了周是图与秦近淮能急中心神,不为外物动摇,眼中始终只有一匹马,方能比较而出。
掌柜听闻,亦是感叹不已,他从未想过有人能如此另辟蹊径。不过此法也只能从商人手中夺利,对于野外寻找良驹却并无用处。虽说如此,能做出此事者,也当得心思敏捷,故而掌柜对三人也并未小觑,拱手行礼,问道:“不知诸位先生名姓?”
“老子,咳咳,我叫陈馈八。”陈馈八抢道。
“周是图”
“秦近淮”
那文士笑着冲三人点头致意,又对掌柜行礼道:
“晚辈宋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