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庸不想和那女人争吵,慢慢转移了话题,她说,母亲,我好像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心理上大概不舒服。
这个回答让方脸女人再次咯咯咯地尖笑,笑得不得了,她嫌弃说,你吃好穿好,还不舒服什么?好笑的很,真是个矫情的孩子。
小庸微微低头,背着电脑屏幕,她的脸陷入灰暗中,翕动嘴唇,轻轻低语,为什么,在这里...只有我。
文生听见了。
方脸女人仅是扫了一眼电脑屏幕,上面的字就闪来闪去变得混乱模糊,她嘴巴说,你写这么久,还不出名,写来有什么用?
小庸深呼吸回答,并不觉得写很久了,也不是因为出不出名才要写,如果你这么认为,我们无话可说,这是我自己的坚持、目标和意义。
坚持?意义?目标?呵呵,这个不赚钱,还写什么?还写什么?!有什么用?我就问你有什么用?说点实际的!方脸女人咄咄逼人,她高高在上俯视小庸的精神,不屑着,鄙夷着。
不懂就闭嘴!你们无权干涉,这是我的人生,我的自由,如果不支持,就请尊重!
小庸强势过后,扭头对文生自嘲地说,陌生人,你不幸看见了,他们对于我在写作这件事上,充满了铜臭味。
文生还没回话,方脸女人就疑惑看了眼小庸身后的方向,皱眉说,你在跟谁说话?写这个不赚钱的东西,对你没有好处,看看,你都行为怪异了!
等方脸女人走后,铁门那里彻底没了动静,房间的火.药味才逐渐散去,那几幕已过去,却又好像印进了文生心里。小庸缩成一团蹲在椅子上,把电脑上混乱的字体排列整齐,她脑门里悄悄探出一个晶亮的字体,畏畏缩缩地飘出来,随后,其余字体陆陆续续也跟着出来了。
她喃喃说,我好像无法开心,很惭愧,生活无缺,却不开心,我也许就是他们说的矫情又不懂事的孩子,可是怎么办,我要为自己而活啊。
文生坐下和她谈话。“那是你的父母吗?”
“是。”
“他们为什么是没有色彩的人?为什么看不见我?”
小庸不安地转着眼睛,将食指竖在唇上,长嘘了一声,以气息说话,“他们是从我记忆里跑出来的人...。”
啊...
文生吞咽喉咙,继续淡定和她交流,话尽量寻常,“你和你父母关系好像很恶劣。”
“抱歉,让你见笑了。”小庸淡笑。
他没像其余人一样先去指责她,而是亲切笑道:“我大概能从你对他们的焦躁态度上,想到你父母教育上的过错,很大程度上我私以为是他们的责任,首先是他们的过错,再是你,你是他们的镜子。”
小庸一怔,怔得红了眼,她的暴躁情绪全消退了,一霎平静如死水。这是第一个在这种事上对她表示理解的人,人们都会先给她贴上标签,将对她的印象打入十八层地狱,从没人深入去了解事情。
文生叹息,“你有没有试着好好解释,好好沟通吗?”
“如果好好解释,好好沟通有用的话,我会如此愚蠢吗?起初我还会试着交流沟通,在经历他们多次以浅薄的言论蔑视侮辱我后,我已不抱他们能尊重人的期望,况且,我的脏话都是他们最先教给我的,真难改。”
“教?”
“嗯哼,还好我知道要去克制,要去改。”
“能告诉我,他们怎么...辱骂你吗?”
小庸像模像样地模仿她的父母,挑了一些文明点的说,一个大大咧咧的小丑就此出现,“怎样辱骂?这样,母亲说,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别的孩子,你给别的小孩舔生殖器都不如。父亲说,你就是个白眼狼,我养条狗还知道跟我养尾巴,你连条狗都不如。母亲说,你想死就去死,快去。他们开得玩笑,也让我很伤心呢,你要是死了,我多给你放点鞭炮......他们使用的暴力打着我为好的理由,冠以爱的伟大,真是中华文明开天辟地的感动,且延续千年至今。”
文生不知不觉掐紧了手心,“难以相信作为父母会说出这样的话。”
小庸耸耸肩,态度貌似无所谓,“可不是,他们好像失忆了,不记得暴力过我,假若我提起,他们不仅不会道歉,还会责备我为这种小事耿耿于怀,外人也会指责我小家子气,说我把一切推卸给原生家庭。他们还会振振有词说,你不懂,棒子底下出孝子。以至于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每个孩子都会那么挨打,被这样恶语相向,直到和同学聊天,她说她的父母从不打她,我当时不敢相信,你知道吗?我一遍又一遍问她,真的吗?真的吗?她很肯定的说,真的!她的父母会给她讲道理。”
她吸着鼻子讲,“然后我的认知就被冲击到了。”
文生不知该如何安慰小庸,有些沉默。
小庸一想起长辈和朋友曾经劝解她的话,就轻轻松松说:“他们只是脾气不好,不管怎样是我的父母,他们是爱我的,我不能为他们的过失让自己有怨气,也不能有丝毫责备他们,问题一定是先出现在我身上,我对那些伤害,要微笑大度说算了。”
过去未亲眼所见,只有所耳闻,文生约莫也会说出相似的劝话,可是现在,这些话从小庸嘴中说出来,仿佛一个铁爪子不轻不重地刮过他脸庞,软绵绵的,却生疼,生疼。他明明还没有说出这样的劝解话,却莫名觉得羞愧。有时所谓的劝解者,更像一个刽子手和帮凶,看着好心,实则如锤,锤得真正弱势那一方往深渊里陷得愈厉害了。
小庸能控制难受吗?显然不能,如果深藏的情感能完美控制,必死死压抑,这扭曲的大度,使他联想到爆炸和毁灭。
于是他说:“我不会劝你,我觉得他们应该起码给你一个郑重的道歉,让你从心底好受,我也知道你的算了其实是真的,是因为他们是父母,而不是大度的那种算了。”
小庸又是一怔,微微颔首间,笑意从颊边疲惫上爬,然后蔓延在眼里,这双瞳孔在光影里晶莹闪烁,细看下,是生了泪,那是泪光。
暴力父母的爱像烧了旺火的炉子,把她从幼儿时期就放进去烤,无意烧破了她的人格,人格千疮百孔,她恍恍惚惚的,于是裹在人格里的脾气随时能冲出来,躁狂乱撞。在外人面前,她还能像个正常人,在家里她就是个暴躁的古怪东西。
小庸喃喃,“那些人都说,你不能负能量,你要阳光,你要温柔,可是我不知道他们的童年是怎样过来的,谁来教教我,该怎样开始阳光?”
种什么样的因,得什么样的果。文生在心里念了这句话,他思虑着环视房间,缓缓道:“你的房间应该有个窗户,改天我和乔治帮你做一面窗户,以后我可以路过你的窗户,跟你说说话,打一声招呼,我可以做你的窗户朋友。”
窗户朋友?小庸迟疑点了头。文生离去前,从铁门的缝隙里看见她把头埋在膝盖里,眼泪打湿了她的裤子,她的泪太多,甚至淹了地面。他想反回屋里静静陪这孤单的新朋友,可房子周围不知何时长了一圈细刺锋利的紧密荆棘,荆棘缠紧了坚固的房子,也拦住了他的去路,他只能在门口看看人。
她忽然站起来灿烂暖笑,墙面一周的粗壮荆棘在她笑声里缓慢消退,等她蹲下哭兮兮地蜷缩,荆棘又马上疯狂生长。她抽噎,自言自语地问:“我真讨厌别人一上来就问我你写作赚到钱了吗?而不是不问我,你写作收获了什么。”
下一秒,她站直对着之前蜷缩的地方,高兴地笑问:“你写作收获了什么?”
问完这话,小庸蹲回去边流泪边认真回答:“收获了思考,收获了灵魂,收获了一分亦甜亦苦的孤独,我的故事在慢慢进步,我这个人也在进步,思想有了跨越,可能将来还有点让我有更多时间创作的稿费,维持了生活。”
“嘿嘿,记住可以没有稿费,但文字不能没有原则,做小说家不能没有自我。”
哭的她和笑的她都说,真正的小说家不能欺骗人!
外面的文生不解,他问:“可是创作故事,故事是编的,不就已经是欺骗了吗?”
闻声,小庸乍然转过身去,她哭笑地重复,真正的小说家不能欺骗人!
文生问,欺骗的定义是什么?
小庸仍然铿锵有力地重复,真正的小说家不能欺骗人!
灰白影子两三天出现一次,在小庸下班后写作的时间里。他们一来,那些亮闪闪漂浮的文字必然躲回小庸脑中,窗帘也会被严实拉上,黑漆漆的屋里往往只有黑白人影的光,和屏幕忽明忽暗的光。那时整个房间充斥着异样的叫骂声,一个在现实声嘶力竭,一个从脑中深入心渊,两道声音嘈杂交错,片时遥远,片时近耳。
当黑布鞋男人和方脸女人同时出现,说话无声,却一直很激烈,他们残暴争吵的模样更叫人大气不敢出,冷寂的眼睛和狰狞的嘴巴,狠厉摔东西的举动,暴躁极了!一幕幕如无声电影回放,无限的争吵使所有一切压抑灰冷。
小庸瑟缩在暗角里闭眼。一转眼,他们同仇敌忾辱骂她,又向她灌输,你从未吃过苦头,你很幸福的话。
小庸就会捂住耳朵,不断地念,我不要结婚,我不要家庭,我要结束暴力,缺陷的我不能有孩子,我无法控制自己,总有一天在生活中孩子会变得跟我一样!
文生还撞见过小庸的朋友来此,也是黑白人影。那朋友小坐一会儿,斜斜扫视她的文字,闲谈说,你觉得你有比尔盖茨的成就吗?不,你还没有成就,不能跟他一谈。
小庸眼睛掠过朋友一眼,转正头自信说,我的成就很富,他的成就也富。
朋友上下打量她,打量她的小房间,笑了。你觉得你很富?竟大言不惭跟比尔盖茨的成就一说,你富在哪里?
小庸云淡风轻回答,成就不能固化来定,拥有一个温馨的家庭是成就,做好丈夫和父亲是成就,做环卫工是成就,无卑贱高低之分,眼界决定了你看事物的本质与表面,望有一日你看见的富,不是狭隘标准衡量的富。
朋友留了一句话走了。你的自信很迷。
文生直接指着这个人的背影问,这是你的朋友?我没看出来是什么朋友。
小庸笑说,一个喜欢打击人的朋友,一个有学业名次成就的朋友,优越惯了如此。
这些黑白影子每来一遭,小庸就会出现一下哭一下笑的情绪,站在不同的位置,扮演两个人和自己说话,有些瘆得慌。房外的荆棘也反反复复生长消退。
小庸虽长时间呆在屋里,不怎出门,但自从有了窗户朋友以后,她的阴霾散去了些,一下哭一下笑的情绪也在减少,她开始学会看窗外的风景了。即使不敞开心扉应下别人的招呼,也会微笑一下。
文生多次撞见了她的脆弱,他们的朋友关系反因此拉近了几分。这天下课,他又透过小窗户向小庸打招呼,他频频找她,或许因为她脸上没有那些浓重的色彩。
文生斜靠在窗沿边看天,高空比过去那些天明亮很多,有的地方虽还呈浅紫,大半边天已慢慢渐变为幽邃镇静的深蓝,不是寻常湛蓝,仍给人一种虚幻迷离感。镇上的人们也不是那么排骨瘦了,他们的皮肤如同填充了胶原蛋白,白了,润了。别人的精神现在也比他要好一些,他反而越来越困。
文生轻拍嘴打了一个长哈欠,叹息一声说,大家都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我好像也没睡醒。
小庸凝顿住了,她也望向深空,在灰尘屑纷飞的一束光亮里娓娓道来。
我们都没睡醒,我们已经忘了世界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