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能预见到，灾害竟是连年的，还没吃过几顿饱饭，饥荒说来就来了。随着大食堂的倒灶，人们突然发现，号称鱼米之乡的汇源，粮食竟然也不够吃，各种代食品纷纷走上了餐桌，大街上随处可见瘦骨支离或是胖头肿脸的男人和女人，连王大干的白骟马都掉膘了，每当马号散发出烤豆饼的香味，就有人前去偷嘴抢食。李亿就是马号的惯偷，他趁假羲和不备，从马厩后面的一个小洞里钻进去，然后就抱住马头，做出很亲昵的样子，趁其麻痹，把混杂在草料里的豆饼渣子拣出来吃，直吃得臭屁连珠。那一天我们和他打赌，要是他能从县体育场二十三级看台上一步一屁走下来，情愿输给他一打天坛牌铅笔。没想到他化整为零，均匀分配，控制得十分到位，果真就做到了。我们热烈鼓掌，纵情欢呼，马上兑现承诺。后来李亿还想扩大战果，脱了光腚撅在一辆破自行车上，要做简易喷气式摩托，却因为屁的推力不够，屁源也明显不足，最后不得不以失败告终。
李亿不吃独食，有了多余的烤豆饼，总要向别人分润一二，而且他还偷偷送给兰蔻蔻一些，而且兰蔻蔻居然就没回绝，这都是出乎我们意外的。有一天，剧团到县政府去唱堂会，十里红把田蚯蚓也带去了。小剧场里静可听针，兰蔻蔻正在全神贯注地行腔走板，不曾想肚子里的烤豆饼经过分解化合，渐渐酿成了隐暗的风暴，一时疏忽，就放出一个羞涩的响屁。这绝对是大失体面的事情，兰蔻蔻的脸就像一枚熟透的樱桃，碰一碰那汁色就要流下来。十里红反应极快，马上打了儿子一巴掌，说你咋乱加鼓板点儿！小剧场的人都笑得不行。田蚯蚓也跟着笑，还抓耳挠腮的，做出不好意思的样子，就把这场尴尬遮掩过去了。兰蔻蔻眼波一转，朝田蚯蚓投过来一束暖光，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照射，致使田蚯蚓动作变形，好像都要融化了。
散戏后，田蚯蚓对他妈说，我没想到，兰蔻蔻也会放屁。
十里红说，你是不是以为她是仙女？
田蚯蚓挠着脑袋傻笑。
十里红说，世上根本就没有仙女，世上都是凡人。我小时候也自以为是仙女，可是越长越大，越大越俗，不得不跟大家全都一样了。
田蚯蚓说，我也知道兰蔻蔻不是仙女，可她就是跟别的女孩不一样。
十里红说，儿子，我得趁早跟你挑明，省得你五迷三道。兰蔻蔻是可爱，可她不属于你，连一点点可能都没有，你就别惦心了。
田蚯蚓不再说话，好像是被他妈说服了。可我们都很清楚，自从认识兰蔻蔻那天开始，他就陷入了一生的迷津，而且执迷不悟，哪怕被撞得头破血流，从没回过头。那一天，李亿呼哧带喘地来找田蚯蚓，说兰蔻蔻掉进了菜窖里，都昏迷不醒了。田蚯蚓毛了鸭子，撒开腿就跑，跑出了比运动会还快的百米速度，俯在窖口上一看，果然下面有一件花布衫。田蚯蚓不是顺着梯子走下去的，而是直接跳进去的，居然也没崴脚。急切地揭开布衫一看，哪有兰蔻蔻的影，只是用一堆烂菜帮子，做出个骗人的隆起罢了。李亿哈哈大笑，把他拉上来说，一提兰蔻蔻，你都不要命了，真他妈是一股邪劲。傻了巴唧的，兰蔻蔻能嫁你？就是闭着眼睛，也摸不到你头上，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可田蚯蚓从来就没死心过，他愚蠢而坚韧地干着荒唐可笑的事情，以至成了汇源城里人人尽知的笑话。兰蔻蔻心里特别讨厌，却又不想得罪师傅，装成满不在乎，嘻嘻哈哈就过去了。有那么一天，李亿不知从哪偷来半瓶糠麸酒，“六条龙”跑到江边，用瓶盖做杯轮大襟，以此比拼男子汉的气概，结果无一例外地醉倒了。酒后吐真言，话题不知怎么就拐到了兰蔻蔻身上，这才明了，原来大家都喜欢兰蔻蔻。单超智率先提出，既然狼多肉少，不好分配，那就只能像杀猪劈半一样，一人分一段。结果就用意念给分割了，大家争着抢着，有要脑袋的，有要大腿的，有要胸脯的……拣的都是优雅部位。轮到傻子或准傻子田蚯蚓，只剩了胯间的那一块，已经无可选择了。在一片哄笑声里，他只好认领下来，涨红着脸说，只要是兰蔻蔻身上的东西，哪怕是头发，是寒毛，是铰下来的脚趾甲，我都要！
丰笛一直没吭气，也就是说，他们连头蹄下水都没给他留。他一向心高气傲，目中无人，从小就这样了。这时就鄙夷了神色说，随便你们要吧，我可不要。唱蹦蹦戏的女人哪有一个干净的？裤腰带松着呢。在农村，在大车店，在场院，在对面炕中间，不唱粉段子人家不答应，唱了粉段子，嘴上一脏，心里也就脏了……丰笛使用的是欲擒故纵的策略，那就是把白璧弄上狗屎，恶心了别人，再揣进自己怀里。他的错误在于，他无视田蚯蚓的存在，而田蚯蚓正是唱蹦蹦戏的女人生出来的，无论如何，他不能容忍，于是嗷地一声跳起来，一下子把丰笛扑倒了。接下来的混战场面可想而知，被人拉开，两个人都挂花了。田蚯蚓一边吐着血唾沫，一边期期艾艾地反击说，谁妈的大咂咂让人给嘬了谁知道。丰笛的嘴角流着血涎，决绝地走开去，一边走还一边回头说，我不跟傻子一般见识。都饿成了这样子，你们还在琢磨低级趣味。你们哪还是红色少年？你们全都变色了！
这话一针见血，让那五个深深地惭愧着，人生的第一杯浊酒也彻底醒过来。好在兰蔻蔻并不知道，老师和同学也不知道，丰笛居然也没告密，这实在很够意思。他们就像杀人分尸侥幸在逃的同案犯，互相死守着这段可耻的罪恶，见了兰蔻蔻心虚气短，一照面就赶紧逃开。自此之后，丰笛就特立独行了，就不再和任何人来往了。他孤傲而稳固地挺立在班级的榜首，不给我们任何赶超的机会。他的脸总是仰向天空，神色庄严地看着缥缈的流云和飞来飞去的江鸥，似乎在思考着高远而重大的命题。女老师对他很也偏爱，说他是那种仰望星空的精英材料，孤独是难免的。为了求证这一点，女老师把脸转动了一个很大的扇面，目光停在了田蚯蚓身上。女老师说，田蚯蚓，你说对不对？田蚯蚓吭哧了好半天，才说，我哪知道，我还以为，他那是耍牛逼呢！在哄堂大笑中，女老师脸红了，失望地把目光挪开。她说，如果我没看错，下一个坐到龙伞下面的人，很可能就是丰笛。大家也不要欺负田蚯蚓，他是半拉残疾，长大能混上一口饭吃，那就不错了！
这个夏天燠热无比，我们互相招呼着，到松花江里去洗澡，或者说，是在岸边的浅水里浸泡着。江水不凉不热，十分宜人，在北方，这样的时节很短暂，所以江边总能看到嬉水的人。我们每天三顿都喝稀粥，喝出了清一色的屎瓜肚子，这种肚子音响效果挺不错，我们一齐拍着，就像腰鼓队似的。喝了粥尿也多，我们就比赛撒尿，看谁的小鸡子刺得更远。我们还欣赏着一个个奇妙的气泡从身下升起来，像一朵朵虚幻的花，瞬间绽放一下，又消散在浩繁的大气之中了。那是我们的屁，由于摄食领域的无限扩展，我们都变成了食草动物，退化的胃肠经受着前所未有的考验，它们不会发牢骚说怪话，它们只能产生源源不断的臭气，这种气体在汇源上空氤氲成阵，味道十分不雅。田站丁形容，很像是日本鬼子施放的毒瓦斯。有一天，李亿拿给田蚯蚓一个雪花膏瓶子说，你闻闻，可香呢，听说是老毛子货，专门给贵夫人抹的！田蚯蚓哪知道其中有诈，拧开密封的盖子，瓶子竟是空的，随即一股狞厉的恶臭扑面而来，差点儿把他熏个倒仰，原来李亿把屁储存在里面，糊弄傻子来了。
江耗子仍然在江上撒网，问题是他网住的鱼不能擅自支配，而是要悉数充公，登记过秤，再作价卖给县招待所，记了账秋后一并结算，做为集体收入再行分配。江耗子自有招数，打上来狗鱼黑鱼一类，并不上交，而是在舱里偷偷剐了，打扫干净，再切成细丝，用醋精一杀，一道凉拌生鱼就成了，不但可以果腹，也堪称不可多得的美味。他儿子水刀螂自然是最直接的受益者，他常常滚瓜肚圆地从船上下来，嘴里还打着鱼香味的饱嗝，却又此地无银地拍着肚子说，真饿呀，饿得头迷眼黑，都快不认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