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开春,著名的农民副总理要到汇源来了。消息一传开,人们都很振奋,还有人臆测,这准是为毛主席打前站哩。人们也难免犯嘀咕,说那么大的官官,身穿对襟黑褂子,头戴白羊肚手巾,脚蹬老布洒鞋,黑瞎子赶集,里外一身皮,从来就没见他换洗过,可真够业张的,汇源大地里随便拽出个铲地培垄的老农,也不比他差什么。在自己家里,还能将就看,要是出国,还不得让人家给笑话死!业张是东北方言,有打扮殊类故意夺人眼球因而大出洋相的意思。其实,好多东北方言都无可替代,业张只是其中的一例。
省里和行署的人提前就到了,丰笛当然也是重要接待人,麻烦的事情在于,大家都吃不准,副总理此行想看什么。农业学大寨是全国性的,可汇源没有真正意义的山,几个微微隆起的土包包,鸡都能飞上去,也就不适合修梯田,现造山也来不及了。智囊团聚思凝智,最后一致判定,大寨的当家粮食是大包米,咱就照猫画虎,清一色全种大包米,肯定八九不离十。于是下了死令,把公路两边的耕地全改成包米地。田蚯蚓那块稻田已经插过秧,绿盈盈的煞是可爱,被割掉的时候心疼得直拘挛。水刀螂都要疯了,他说,谁毁我的秧苗,我日他八辈祖宗!田蚯蚓觉得这话实在不堪,靶向也过于明显,就改造为割秧者必遭殃。水刀螂嘴上念叨着,割秧者必遭殃!割秧者必遭殃!单超智听他说话连汤,还以为是外语,水刀螂说,这是陈萨满教我的辟邪咒,通古斯语,别人是听不懂的。
为了营造出千军万马大会战的场面,县里决定,把各村屯各厂矿的青壮劳力统统抽调出来,这样不但学了大寨,连大庆都学了。田蚯蚓自然也在应征之列,掂着那把祖传的老镢头,在平芜的大地里撅着屁股猛刨。而且我们事先就被明确告知,如果首长说同志们好,必须回答首长好;如果首长说同志们辛苦啦,必须回答为人民服务。如果首长亲切接见,必须做出簇拥和烘托的队形,朝首长葵花向阳一般微笑,也可以适当挤出激动的泪花来。为追求风烟滚滚的效果,领头的叫大家使劲扑腾,借助遒劲的季风,果然浮尘万丈,腾云驾雾一般,不但不辨男女,连牛马都分不清了。李亿一手指向天空让大家看,一手在下边从容操作。男男女女们都以为是首长的飞机来了,仰天细看,却什么都没有。李亿轻易骗过了众人的眼睛,一边从裤口缩回那东西一边说,大家别误会,我就是懒得走道,就地撒了一泡尿。
忽然有人高喊,来啦来啦!就见一队汽车缓缓驶近,依次停在路边,原来走的是陆路。远远就见一帕雪白,从车上走下来,频频向我们招手致意。按照预先的演练,大家都要停下手上的活计,欢呼着呐喊着,向首长涌过去。农民副总理忽然跪下来,抓起一把油汪汪的黑土,眼睛立刻涌出泪花来。他说,我们那儿是黄土,你们这儿是黑土;这样的黑土,听说地球上只有三大块。这么好的土还打不出粮食,怎么能说得过去?这绝对是首长的即兴表演,也看得出农民副总理的少见多怪。周围的陪同人员都傻了,鸡啄米一般点头附和说,首长批评得对。副总理这才站起身来,和他们一一握手。握到了丰笛,却不撒开,丰笛还以为首长自有偏爱,却被攥着指尖,把掌心向上展开,用手抚摩一下说,说你手上连个趼子都没有,嫩得就像个婆娘,咋能抓好农业?再说,你的脸也太白了!就是这致命的一握,让丰笛彻底崩溃了。一阵眩晕过后,他还没忘记向随行人员打听,首长想吃点什么。随行人员说,首长也不能总吃包米面,就是铁打的胃也受不了。听说汇源大米不错,还上过报纸,就做点大米饭吧。这一下问题更加严重,招待所仔细揣度过首长的饮食习惯和简朴作风,还真是按照包米面大饼子准备的,而且新大米尚未成熟,旧大米早已告罄,在汇源城里已经很难找到了。丰笛在绝望中启动了他非凡的智慧,这个时候他想到了田蚯蚓,他家的麻袋里很可能还有少量存余,这可是救命的宝贝。他抬起苍白的书生脸,向干旱的大地焦灼地弥望,而大地里都是一模一样的灰头土脸,他根本没法找到他。
和小时候跑运动会一样,在奔向首长的冲刺里,我们的田蚯蚓又一次动作迟缓,明显落在了后头。所有的人都在争先恐后,把镢头拖在身后,弄出了遮天蔽日的尘土,朦胧了若今若昔的历史时空,营造出了亦真亦幻的戏剧氛围。这个时候,田蚯蚓感觉还很良好,他想要是能挤进里圈,说不定就能和首长握握手;首长一高兴,顺便拍拍他的肩膀,也许他爸他妈的事就透亮了;假如首长想跟他聊几句,他就把汇源最适合种水稻的事和盘托出来……意想不到的是,田家祖传下来的老镢头楔子干松了,跑着跑着,铁头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只剩了一根光秃秃的柞木把。
这本来是个殆可忽略的细节,却在这个特定的历史时刻,演变成了生死攸关的重大事件——如果田蚯蚓能够及时发现,后果也不至于那么严重;再如果他索性把镢把也扔了,那么他的人生经历就得改写。事情由此急转直下,当这个有着复杂出身背景的傻子拖着一根掉头的镢把,尥着蹶子朝首长奔去,却不知道,原来这是个明显的疑点,已经被锐利的鹰眼盯上了。人们密密匝匝,里三层外三层,都在向首长做着僵硬的微笑,田蚯蚓被阻隔在外围,心里十分着急,就拄着那根镢把,做了孙猴爬竿式。这使他的视点高人一头,也只能看到首长头上的白手巾。这个姿势只能坚持短短的一瞬,他还想从头再来,这时过来几个便衣,使用了隐蔽的擒拿术,从两边一架,他就两脚腾空了。他们把他架上了北京吉普车,就是丰笛常坐的那辆。田蚯蚓还以为,看他心情炽烈,要安排首长单独接见呢,可是他们把他塞进白干队的小号里,他这才感到事情很不妙。
田蚯蚓说,咋回事?咋回事?
他们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持械谋害国家领导人,这一回你麻烦大了。
田蚯蚓笑了。他说,开玩笑吧?
他们说,谁跟你开玩笑?恐怕你想囫囵着出去,不那么容易了。
头戴白手巾身穿粗布对襟褂子的副总理,根本不知道身边发生了什么,最后也没在汇源吃饭,一阵旋风刮过去,只带走了汇源的尘土,却什么都没留下,在我们看来,也实在留不下什么。他是个农民,而且是个文盲农民,带领乡亲治穷治愚,穷是不那么穷了,愚还愚着,也就这样了。他也是带头夺了老家县委的权,还虚报了八千多万斤粮食产量,我们甚至认为,王大干裆下老实一点儿,兴许副总理就轮不到他了。可他毕竟当上了副总理,听说都敢跟邓小平当面顶嘴,官当到这步,就很吓人了。行署领导根据他的相面法,马上就把丰笛撤了。也没安排具体工作,是吃干饷的,尽可在家抱儿子换尿布。宣布撤职的时候,他还很诧异,说我怎么啦?就因为手上没趼子?就因为脸白?这可是千古奇冤了。上面的来人说,丰笛同志你别着急,也许有更重用的工作岗位等着你呢。丰笛搞不清上头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又不好出门见人,就在家里眯下来,反正没事可干,就把炕上的文体活动开展得如火如荼。
当然,这些田蚯蚓并不知道,他正关在小号里,吃两掺面窝头,喝青龙过海汤。最为恐怖的事情是,墙上都是臭虫血,就像一条条彗星尾巴。每到晚上,臭虫们就倾巢出动,向他大举进攻,足有一个军团的建制,都能听到窸窸窣窣的爬搔声。他睡的是一张长条桌子,离地很高,可它们还是能沿着桌腿络绎不绝地爬上来,然后拐过那个很有难度的仰角,如期而至地钻进他的被窝。实在受不住了,田蚯蚓就跟值班民兵要了四个脸盆,一个桌脚垫一个,都灌上水,相当于古代的护城河。可是他低估了臭虫的智慧,它们的智慧远远超过一个人类的傻子,看看此路不通,又重新调整了路径,直接往天棚上面爬,找好位置,再准确地空降下来。这就是一种名叫虿盆的古老酷刑,殷纣王时代就使用过,这时古为今用,果然还很有奇效。这样过了三个晚上,用不着刑讯逼供,田蚯蚓就全招了。
田蚯蚓困得眼睛都要散瞳了。他说,我爸其实不是田站丁,我爸是汪精卫,我叔是刁得一,我舅是王连举,我妈是陈璧君,我姑是川岛芳子,我姨是蝴蝶迷……
田蚯蚓说话不怎么流畅,语意之间却十分连贯。审问的人起初还信以为真,越听越不对劲,感到被他耍弄了,就动起手来。由于他整天在野外劳作,不仅皮粗肉糙,脸上还早早就有了褶子,褶子具有瓦楞纸的缓冲作用,扛击打能力可想而知,似乎觉不出疼痛,反而笑眯眯的。这样的表情看着很不严肃,分明是在挑衅,愈加激怒了打手们,而且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都想发发邪火,抓抓出气筒,于是接下来的打击一轮紧跟着一轮。他的脸膨大了一圈,就像刚刚出炉的俄式大列巴,笑也被固化在脸上,有如浇注好的高标号水泥,弥久而恒定,真正的皮笑肉不笑,想不笑都不行了。
房门吱扭一响,刘大麻子进来了。刘大麻子干过公安预审,最爱听二人转《黄氏女游阴》,据说连死人的供词都能弄到,往那儿一坐,就杀气腾腾的,一脸麻子被幽光一罩,赤橙黄绿青蓝紫,要多瘆人有多瘆人。由于严重缺觉,田蚯蚓神情恍惚,看着他那张可怕的麻脸,那一刻竟然分辨不清,这是在人间还是在地狱的阎罗殿。
刘大麻子说,田蚯蚓,你到底还是没逃出如来佛的手心。
田蚯蚓又结巴又巴结地说,刘指挥,你可得给我做主啊。包公黑脸你麻脸,凡是青天大老爷,脸部都是有明显特征的。
刘大麻子一拍桌子,打断他的话说,少扯哩咯儿咙。你是汉奸和特务的后代,父母双双自杀,带着强烈的复仇心理,犯罪动机十分明确。为了实现阶级报复的罪恶目的,还长期装傻子,差点儿把我的脑袋当西瓜切了,这是不是事实?
田蚯蚓赶忙辩解,可刘大麻子不听他的辩解,得意地笑着,麻脸的坑坑洼洼折射着屋里的光线,色彩像舞场上的球型灯那样闪烁变幻,这既有恫吓作用,也有催眠功能,让田蚯蚓的防范意识丧失殆尽。刘大麻子一指头戳到了他的死穴说,带铁头的镢头是农具,不带铁头的镢头就是凶器,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田蚯蚓严重地结巴起来,把一个完整的句子说得稀碎。他说,我绝对没有那个意思。我要是真有那个意思,干脆就用带铁头的家什,那不是更……
刘麻子说,很好,这就是说,你还想用带铁头的家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