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终于结束,好一似十年闹剧唱罢,该卸妆卸妆,该下场的下场,新戏又要开演了。这是久违的人间正剧,人们都在纷纷找寻适合自己的角色,急着重新披挂,急着粉墨登场。平反昭雪大会一个接着一个,级格最高的,当属田站丁和十里红了。大会就在龙伞树下召开,一个被尊为北东北大米之父,一个被誉为二人转皇后,仔细掂量掂量,也的确是公正的评定,并没有一丝溢美和夸诞成分。可是他们并没看到这些,他们什么都没得到,他们还没来得及登上事业的顶巅,就饮恨辞世了,只留下一个缺心眼的傻儿子,踽踽行走在纷杂的人间世上。兰蔻蔻就站在我们中间,她妩媚的大眼睛一眨不眨,两行清凄的泪水簌簌而下,这种哭法自成一路,而且她是个大美人,这就很有感染力了。一看兰蔻蔻哭了,田蚯蚓也忍不住悲从中来,张开桃花水母嘴哇了一声,龙伞的叶子飒然飘落。张化隆手疾眼快,一下子把他的嘴堵上了。他说,你是爹呀,为了安定团结,你就别哭了。
田站丁和十里红的名字依然在民间传颂,他们的汉奸特务名头,只被当成笑话讲来讲去,像一缕轻烟渐去渐远,随风飘散。那一阵子日本电影《追捕》风靡全国,辛可乐一连看了三遍,跟着过足了干瘾,无限慨叹地说,你看人家杜丘和真由美,那个大kiss嘬的,又标准又规范,是十字花型,就像万向轴似的,太有深度了。咱那玩意整的,浮皮潦草,就是个农二哥啃猪头。忽然想起一条重要线索,就对田蚯蚓说,横路敬一咱没见过,可他弟弟横路敬二咱见到了。要不要找他给你爸再打个证明?田蚯蚓笑笑说,拉倒吧,横路敬二比我还傻呢,他的证言不可采信。
随之登陆的邓丽君杀伤力似乎更强一些,在汇源的大街小巷,到处都飘荡着她颤颤巍巍的歌声,甚至还像旱烟口袋一样,被穿喇叭裤留长头发的小青年装进录音机里,提在手上,到处招摇着流动播放。——辛老疙瘩对喇叭裤深恶痛绝,那天儿媳妇撅在锅台边做饭,瘦巴巴的裤子勒进一道沟去,实在有碍观瞻,就趁她不注意,小心翼翼地给扽出来。大概有非礼之嫌,儿媳妇觉察了,嗔怪地瞪他一眼。辛老疙瘩费力不讨好,就赌气地用尺掌侧把那道沟重新抿回去说,好心赚个驴肝肺,我也不管了,原来啥样还啥样吧。陈萨满则认为,喇叭裤不是时尚,而是复古,敦煌壁画上的飞天都穿这玩意,那是北魏的裁缝为了对付瀚海的酷热鼓捣出来的。
起初我们都觉得邓丽君不健康,听着骨酥肉麻,好像是轻微电击,听来听去又觉得挺不错,既能鼓舞人心,又能瓦解斗志,是娱人杀人的双刃剑,连痒痒挠都省了。兰蔻蔻是行内的听众,所以也是感触最大的一个,在那种缥缈的迥异的靡靡之音里,她感到了自己的没落。她说,原来歌还能这么唱啊。她最受不了的,是那首《在水一方》: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这简直就是为她而写为她而唱,她一听就鼻子发酸,眼泪汪汪。这位在水一方的佳人眼前都是缭乱的白雾,既看不清来路,又看不清前景,她被迷蒙的白雾重重裹挟着,眼睁睁蹉跎了大好年华,怀揣着美好的梦境,在不知不觉中被异化掉了。这么多年,她生命里所存留和储备的,无非是一些红卫兵战歌和革命京剧样板戏残片,这肯定不是亘古传唱的旋律,而且有的歌悖反人性,毫无由来地煽动仇恨和对垒,很快就淘汰出局了。
更为糟心的事情是,丰笛被列为重点审查的“三种人”,劳师动众地查来查去,最后也没做出明确结论。丰笛很委屈,他说,我哪句话不是按最高指示说的?哪件事不是按最高指示办的?我忠心耿耿保卫毛主席,闹了一溜十三遭,反倒成了人民的罪人,天理昭昭,我冤枉啊!
尽管丰笛觉得冤枉,还是被轰出机关大院,到新建成的火葬场开票去了,无论他写多少上访信,最后都无一例外地被一级一级退回来,一直退到年县长的案头上,那也是丰笛坐过多年的桌子。年县长说,田蚯蚓掏了那么多年大粪,你咋头不抬眼不睁?你没有基层工作的经验,锻炼一下未必不是好事。后来的发展证明,殡葬不仅仅是事业,还是黄金产业,从来就没有朝阳夕阳之分,随着殡葬改革的全面推行,人们来路不同,出路却只有一个,无论先后,谁都逃不掉。火葬场渐渐成了垄断性的肥美单位,所谓生不起死不起,他们通过绑架死人来敲诈活人,进而合法牟取暴利,乃至让后来的大学生趋之若骛,岗位竞聘比公务员还要抢手。当时还没有利益驱动,当时的统一说法是,愿做革命的螺丝钉,拧在哪里都要闪闪发光永不生锈,丰笛对别人也一再强调过。这并不是丰笛的短视和挑拣,问题的关键在于,丰笛根本就不是螺丝钉的材料,他是主轴,是大齿轮,起码得是螺丝刀子,所以他不甘心大材小用。
可是丰笛没办法,丰笛的确是作为螺丝钉被拧到这里来了。他的胆子不算小,什么样的活人都不怕,可是他怕死人,尽管他很早就是唯物主义者了,仍然怕死人;为了崇高而卑微的生存,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跟死人打交道。正所谓来得早不如赶得巧,辛老疙瘩有幸成为这里的第一位顾客,也可以说,汇源文坛的三朝元老给火化炉剪彩来了。出于同学情谊,我们都去了,丰笛也不得不靠前搭一把手。就在尸体即将推进炉子的那一刻,丰笛突然说,辛大大笑了,你看那胡子,他的胡子都撅达了!这绝对是毛骨悚然的超常发现,我们脊背发凉,脸色皆变,想逃又不能逃,只好炸着胆子,将那个会笑的死人往炉膛里奋力一塞,厚铁门一关了事,生怕烧得不透,被他逃出来,还捅给火化工十块钱,让他在里面多呆了五分钟。自称是最后一个契丹人的老丰头,自打小破收音机被儿子摔碎之后,再也听不到北京的声音了,精神随之萎靡起来,鸡血和红茶菌都没能留住他西行的脚步,很快就一命呜呼了。丰笛哭得不能自已,火化工净了炉膛,端出一个铁方盘,那都是焦酥的骨殖,鲜活生命最后剩下来的精华或曰渣滓。丰笛跪着,对着那盘凌乱不堪的东西大声喊着,还我青春!还我青春!这样的哭法显然文不对题,大家就已看出,丰笛濒临崩溃,状况很危险了。
令人鼓舞的消息是,全国恢复高考,改变人生命运的法宝就像澳洲土著人手里的飞镖,转了一个老大的圈子,最后又回到手上来了。所有的人都一致认为,无边的沙漠上出现了绿洲,丰笛触底反弹,翻身的机会终于来了。丰笛的聪慧毋庸置疑,而且他接连跳级,基本上完成了高中的全部学业。兰蔻蔻就像指望翻本的赌徒,把最后的赌注全都押在了丈夫的高考上。她不再上班,离岗停薪,做全职主妇,伺候正在上幼儿园的儿子和准备上大学的丈夫。丰笛也不再上班,他破釜沉舟了,脱掉那身落满了死人烟灰的衣服,直接扔进了焚尸炉里,又泛指着那些排号等待焚化的死人大声说,拜拜了,让你们这些家伙统统见鬼去吧!留下来的工作人员就觉得这话非常可笑——拜拜了是什么意思?死人不见鬼,又能见什么呢?这简直就是最荒谬的真理了。
兰蔻蔻不敢和那些熟悉的眼睛对视,她平时总戴头巾——不是女护士那种聊胜于无的小白帕,而是印度妇女那种夸张的大沙丽,把本来面目遮住,只露一双秋波潋滟的大眼睛。那天她把丰赡送到幼儿园,回家的路上被一种隐约的音乐所吸引,侧耳一听,原来是久违的二人转,那声音不是来自主街,而是来自偏街旁巷。虽说样板戏的主旋律曾经压倒了一切,可二人转从来就没被灭绝,只是像冬天的松花江,在厚厚的冰盖下几近无声地潺湲流动,以委婉曲折的形式悄然生长着。兰蔻蔻心里一个最柔软的部位被触动了,情不自禁地拐了进去。那是个二人转小剧场,因为严峻的就业形势没法应对,政府默许了一些变通的办法,小商小贩剧增,就像打开了密封阀的高压锅,砰地一声崩出来的爆米花,小剧场也由地下转到了地上,有了合法的身份,这让兰蔻蔻感到了业界的挑战,进而有了越来越近迫的恐慌——过去只此一家,别无分店,如今到处开花,真就有礼崩乐坏的意思了。
小剧场唱的是连场戏,人们随进随出,进去的饥渴难耐,出来的满面红光,喜气洋洋,就像刚刚蒸了桑拿,接受了按摩。小剧场里人满为患,环境很糟糕,满屋的烟味和汗味,满地的黏痰唾沫和瓜子皮,说笑声和起哄声不绝于耳。小江子早早入了此道,已经小有名气,此时穿着张大帅的服饰,扮演的却是少剑波,这就有恶搞的性质了。
小江子说,上烟上茶上娘们!
在一片哄笑声里,一个还嫌稚嫩的女孩子登台了。她穿的是破旧的棉装,头上戴着狗皮帽子,原来是小常宝来了。
女孩亮相,喊诗头说,深山古洞任雪藏,今朝拨云见太阳。十里红就是我师奶,兰蔻蔻正是我师娘。不信当场来验血,假了包换好商量。
小江子走近前去,痞着神色说,小老乡,你别害怕,我们不是坏人。
女的说,你们从哪来呀?
小江子说,我们从东土大唐而来。
女的说,你们到深山老林干谁来啦?
台下又是一片哄笑。
小江子说,你看呢?
女的说,看不懂,反正穿这路衣服的都是干部,是干部就都能管着我们老百姓。
小江子说,你这身打扮,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啊?
女的说,你看呢?
小江子端详片刻说,小伙长得挺不错,可惜了,就是有点鸡胸。
小江子上前作抚摩状,女的抬腿就是一脚。小江子假装咝咝哈哈地疼着,说你咋总踢我的屁股?上次踢坏了,到现在都没好,我找掌鞋的给补补,他看看就哭了,说这活儿太难啦,我不是没有那块皮子,我是纳不好那个活褶呀!
在哄堂大笑里,两个人进入了剧中角色,终于开唱了,唱功也很不错,很显然,这是普及样板戏的结果。兰蔻蔻坐不住了,她进了二人转剧场,却没能看到二人转,这本来就是叫人恼火的事情,何况台上的丑逗旦捧太低俗,让她感到了这门艺术的走偏。兰蔻蔻认为守土有责,等到这段一唱完,换了另外一副架,她就把小江子和那个艺名叫盖红兰的小女孩叫到了外面。
兰蔻蔻对小女孩说,谁是你师奶?谁又是你师娘?乱认祖宗牌!
盖红兰害怕了。小江子却嘻嘻笑。他说,表姐,观众都没当真,你咋还当真啦?那不过就是逗大家一乐呗。
兰蔻蔻说,二人转就二人转,干吗还掺和那么多乱七八糟!
小江子说,啥啥都在进步,二人转也不能不进步啊。我们这叫旧瓶装新酒,等着瞧吧,保证比你火!
兰蔻蔻说,别以为你们没单位,就没人管你们。
小江子说,哪敢。我也知道,文艺就是个屁股,不管哪疼,都往屁股上打针。
兰蔻蔻说,保证不了满台红,也不能满台黄吧?
小江子说,哪有那么严重,就是个擦边球。民间艺术就这样,你不黄,老百姓不答应;你太黄,老百姓也不答应。红的黄的,毕竟是我们自己发出的声音,总要比给人唱堂会强吧?总比歌颂王大干强吧?
那一刻兰蔻蔻头晕目眩,脑子里一片杂沓。作为一个从童星起步的名伶,她向来没有足够的政治见地,所以常常感到白雾茫茫,而且还没等红透,就已经过气了。她做了个优雅的转身,离开了让她疑虑的小剧场。这时她就已隐约感到,她和十里红一样生不逢时,面对新锐的挑战,接下来的日子就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