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开春,农民都不种甜菜了,要改种大田,最好改种水稻,水稻旱涝保收,而且白毛猴大米渐渐有了名气,成了畅销海内的知名品牌,市场上供不应求,价格也一路走高。当然,事情没那么简单,杨专员毕竟倾注了很多心血,不能自我否定,他觉得汇源的领导抓得不利,明里朝糖厂使劲,暗里朝大米使劲,有口是心非阳奉阴违的两面派嫌疑,就找了个借口,让单超智靠边站了。
单超智和当年丰笛一样,也是坐江船走的,只不过江船不再那么简陋,换成了豪华的气垫船,借烟经济和糖经济的一再推进,汇源码头也焕然一新。单超智的名义是赴南方考察,其实就是游山玩水,这也没什么可避讳的。我们都以为他会带上秘书,可是没有,他也没带自家的贴身秘书单嫂,说实话,单嫂也真就带不出手。他带的是我们久违的年县长,这位老县长最后定居在省城,退休在副厅的职位上,这个级别,在下面还能行风行雨,在省城都能成笊篱捞,就只能骑自行车了。单超智给老县长提着包包,就像个忠实的扈从,尽管都是公家花钱,如此知恩图报,也是很感人的。当时送行的人成百上千,无不眼含热泪,就像送别罢官的海瑞一样。单超智从容挥手告别,他没说一句豪言壮语,只是微笑着说,我就是换换口味,到南边吃几天籼米,回来还得接着吃咱的白毛猴啊!
杨专员亲自到汇源坐镇来了。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这些东北土匪黑话,用在这儿没有一句是不对的。杨专员首先整肃了糖厂,兴利除弊,开革了一批昏官庸官贪官,当然,下面的喽罗也很气人,虽说口口声声自称是企业的主人,可干起事来就是糊弄日本鬼子,掌秤的那几个犊子因为克扣菜农中饱私囊,被抓进劳改队背砖去了。
杨专员还亲切接见了田蚯蚓,他说田蚯蚓同志,你哭得好,哭得对,你一带头,农民大放悲声,就把汇源的积弊哭出来了。他原以为田蚯蚓能顺着他说,可是没有,田蚯蚓又冒傻气了。他说,我多年前就找过马专员,可是没能见到,行署大楼里连尿都不让撒,还把我当精神病送到了疯人院。黄烟长远不了,你认为甜菜糖就能长远么?我告诉你吧,甜菜和黄烟一样,早晚都逃脱不掉被淘汰的命运。农民、农村、农业,这三农你一农都没弄懂。其实,汇源最适合种大米,别的都是胡扯淡。农民不愿意种甜菜,甜菜太伤地,何必牛不喝水强摁头?杨专员的脸色变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农大毕业生,怎么会不懂三农?这样的话他平时很难听到,就是单超智也得斟酌一下再说,不能这样直来直去。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良好的修养,笑呵呵地对田蚯蚓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向着单超智说话。你们是同一天出生的,而且是同班同学,向着他说话自有道理。你对水稻的贡献谁都承认,可看问题不能太本位了。糖厂是国营的,而且是龙头企业,只要它动起来,那就满盘皆活了。
杨专员一意孤行,非要打翻身仗,其实很多人都清楚,那不过是在给一只破皮球拼命打气,打多少漏多少。他跑遍了甜菜的主产区,走进破蔽的田舍,和农民套近乎拉关系,口口声声说,我是农民的儿子。农民们都很惶恐,赶忙说不敢当不敢当。杨专员还启动了应急机制,让糖厂的要员骨干进驻各个村屯,监督甜菜种子下地。他坐着单超智那辆4500大吉普在原野上驰突,一块地一块地察看,作为这个级别的领导,这已经感人至深了,直到确信无一疏漏,一切完好,这才坐回到行署的帅位上。他是想给单超智一个眼罩戴戴,回头再治他的消极抗战罪。
决定性的时刻是在一个月之后,甜菜苗在春雨的滋润下出齐了,真正的农民的儿子单超智也回来了。单超智游览了祖国的大好河山,也见识了南边的风土人情,东南沿海的奇迹给了他极大震撼,他不断对年县长说,你看人家!你看人家!这时候年县长已经不能有任何思想了,只能喏喏而已;就是有也没用,他明显落在了时代后面,再自以为高明那就讨嫌了。有很多像他一样的领导,都认为掌握了世界上的绝对真理,其实连个三岁孩子都说服不了,一腔凌云壮志,满腹锦囊妙计,最后都化做失意和悲情,还不如没有的好。他们玩得很惬意,除了当地人不可救药的舌头,单超智都准备给南方打满分了。他说,怪不得北方民族屡屡南侵,南边真好啊。蔗农们永远没法体味零下三十度站在外面排队等待过秤的滋味,所以甘蔗糖对比甜菜糖,已经不战而胜了。
单朝智还带了一小袋汇源大米,让厨师做了,再跟籼米做比较。厨师吃了一口,就像被烫着了似的,一半咽下肚去,一半还留在嘴里,瞪大眼睛说,这是东北粳米吧?单超智点头。厨师说,多少钱一斤?单超智说,你们的籼米一年三熟,我们的粳米一年一熟;粳米的价钱等于籼米的三倍,你看值吗?厨师说,值,太值了,一分钱一分货。我们的籼米只能叫粮食,吃了能活命而已;这样的粳米有滋有味有吃头,这才叫真正的米呢!
当然,单超智不能绕过革命老区,那是新中国的摇篮,他得亲眼看一看,以便掌握并丰富领导的话语权。大巴车一路都在播放那些耳熟能详的红歌老歌,这触动了他的心底往事,就掏出手机,拨通了兰蔻蔻。那边一再喂着,可单超智不说话,一任那些动人心弦的旋律通过看不见的线路流淌到万里之外。文化馆的电话没有来电显示,兰蔻蔻觉得莫名其妙,说了一句神经病,就把电话挂了。
单超智不是专程到龙虎山去的,他是路过;既然路过,又是著名风景区,顺便看一看,也是无可厚非的——不热爱祖国的山山水水,差不多就是不爱国了。这是典型的丹霞地貌,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把一溪两岸的绝壁开凿出许多凹槽,古人为了追求不朽,把棺木放置在里面,即使有今天的物质技术手段,也是行之不易的。单超智偕同年县长端坐在竹筏上,从正面迫近看了升棺表演,一阵鞭炮过后,一根棕绳从崖顶施放下来,一个腰系红绸的人攀援而下,还一路翻着跟头,犹如蜘蛛荡线儿,经过一阵冗长繁杂的折腾,一口棺材被拉升起来,那棺材是专供表演用的,真正的木中无人,在令人揪心的游荡中,一点儿一点儿,终于被稳稳安放到了高处的凹槽里。随着游客的鼓掌欢呼,年县长说,绝了绝了!单超智说,俗了俗了!见同思异,是因为他们的境遇和想法完全不一样。年县长欣赏的是演技,而单超智在琢磨陈萨满的喻示,恍然明白,内中隐含的要义原来如此,是升官(棺)发财(材)呀!
单超智回来后就躲在家里不露面,因为他很有可能是这场决斗的失败者,被挤下权力宝座,到一个清闲单位去任虚职,当然,级别不成问题,只要不是栽得特别厉害,待遇是终身制的,大不了像年县长一样,到省城骑自行车去。可杨专员不让他躲着,他想当面羞辱他一下,教训他一下,让他看看汇源境内到处流糖淌蜜的大好形势,明白逆势而动的必然后果,最后再心服口服,吹灯拔蜡卷狗皮。
杨专员把各县的领导和媒体记者都叫过来了,还有若干随员,声势十分浩大,各式小车排出的长队,跟收甜菜差不多。就在当年农民副总理来过的那片大地上,众人下车参观了,展望着一望无际的绿茵大地,仿佛看到了甜菜丰收在望的美好景象,脸上的笑似乎也有了糖度。杨专员心中激荡着位高权重的豪迈,拔出一棵绿盈盈的甜菜苗苗,拈在手上,用中年男人的浑厚膛音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世界历史的动力。他和我们同属一个年龄段,最高指示已经融化于生命里,澎湃于血液中,有意无意中,总能脱口而出。小领导都看大领导的马头行事,他们无不随声附和,纷说真是事在人为,杨专员亲自挂帅,汇源的糖经济,肯定没治了。
这几乎就是没有瑕疵的完胜,杨专员已经转身要走了,这时单超智从人群里走了出来,一把将把他拉住。
单超智说,杨专员,你好好看看,那是甜菜苗么?
杨专员愣了一下,身上有些发抖。他说,不是甜菜苗,难道还是……菠菜苗?
单超智说,真不愧是农民的儿子,你还能分清甜菜和菠菜,可惜我们的很多乡镇干部,连这个都分不开了!
杨专员把那棵绿苗苗凑到眼前,好像要通过嗅觉进行鉴别,可又分明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寂寞地转了一个圈子,又凄惨地笑了一下,扶着身边的侍从,就晕了过去。这也许是最好的解脱,要是他不晕过去,接下来怎么办呢?那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侍从刚把大领导扶进车里,小领导们马上起义投诚,掉转了枪口,一齐朝杨专员攒射,说汇源的糖经济没治了,也就是没法救治的意思。民意如此,干吗非要拗着?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识时务,那就不是俊杰了。
这是一件轰动全国的农事奇案,谜底到最后还是半明半暗。我们知道的是,农民为了应付各级的监督,偷偷把甜菜种子煮过了再晾干,掺着菠菜种子种下去,瞒过了上头和监督者的眼睛,等到把他们哄走,再毁种北光四号大豆,节气也满赶趟。不过,那么多村屯,那么多人口,动作如此齐心,保密如此严格,实在是很难做到。杨专员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要追查幕后的主使者,他把最大的嫌疑人咬定在单超智身上,这就很失水准了。单超智不在案发现场,身边还有年县长做证,杨专员越是坚持,就越有狂犬病的特征。接下来的事都在人们的预料之内,单超智当上了正专员,当然,杨专员也没降,还是正厅级,荣膺省钓鱼协会名誉主席,除了公园,到哪钓鱼都不收费,虽说是二把刀,可家里的渔具一应俱全,多得都能开专卖店了。杨专员很受伤,他说,没想到完颜阿骨打还活着。世界都进入了信息时代,我一个正经牌子的大学生,却眼睁睁让农民起义军给打败了。
单超智还没到行署上任,就把汇源经济的大框架定好了。全县凡是能借水利之便的地块,都种水稻,当然是提倡,不搞强扭瓜。糖厂改制变轨,换上了股份制米业公司的牌子,消化了原烟厂和糖厂的大部分职工,弯子转得很平稳,工人和农民都很赞赏。田蚯蚓成了最大的股东,不仅仅出资金出设备,还以贡献和专利入股,也是董事长兼总经理,依旧卖稻种收水稻,最后在全国行销精制白毛猴大米。当然,公司的业务做到了极限扩展,经营的产品,还有精粉标粉,还有大豆深加工,还有方便面,还有罐头豆皮腐竹糕点等等,规模十分宏大。田蚯蚓的经济手段跟李亿很不一样,他进行资本运作,尽量吸纳银行贷款,把公司做大做强,再力争股份上市,把风险和利益从容分解掉。张化隆当年从这爿地场杀出去,如今又杀了回来,未免感慨万千,我们都认为,他这一步真是走对了。作为接管者进了原烟厂或原糖厂,看着那些鲸鱼残骸似的钢铁设备,张化隆哈哈大笑,模仿电影《闪闪的红星》里胡汉三的口气说,我张化隆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