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泰安以北,云州以东,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唯有一连横山丘,浑然没有一丝素白纯净的气色。
此丘南北纵横一百七十二里,高处入云端,低处下深渊,有江流过道,有沙丘池潭,有参天古树,有杨柳依依,极尽山水秀色,却少了一点生气。
活物的生气。
只因此地,满是剑气。
这便是剑冢。
自东向西,自北到南,无论是山崖间,还是小道上,亦或树梢,甚至池底,总会有一把剑,就那样安静地放在那里,仿若这把剑是土生土长的生灵一般,瓜熟落地,水落石出,藏剑其间,又洒出一缕剑气萦绕于山水之中,拒万物于山丘之外。
这便是剑域。
五百年以来,江湖上流传着这样一句话。
剑域不开,剑客不来,剑域若开,万剑即来。
说的便是今天。
此时,剑冢一角,一扇普普通通的烂木大门被慢慢推开。
一个清秀中年人,端出个小木椅,坐在门前,他闭着眼,身子自然而慵懒地往后一躺,再一个凭虚御风,好似卧在了一个看不见的软绵枕头上,两把短剑从他的袖中顺势滑落,扎入了土地,一把暗淡无光,一把金光闪闪。
正所谓,半斤废铁,八两黄金。
此为剑十五,半斤八两。
而剑的主人,便是剑冢的老四,袁润。
此时,他的头已经开始一垂一垂地向后晃荡,似乎再过不久,一阵阵的鼾声就要出来了。
天地之间,突然有人看了袁润一眼。
袁润的双脚立刻来了一个滑坡,他的身子瞬时便往地上摔去,袁润立即惊醒,以向后倾倒之姿反而向前一立,顺势站定。
接着,袁润转过头,向剑冢深处埋怨地望了一眼,而后默默苦笑,摆正了身子。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山门之外,方圆千百里之内,带上满腔的豪气,喊道:“山门已开,请天下剑客来此寻剑。”
……
……
不稍半日,收到了风声,杂乱散落在剑冢以外方圆百里的剑客,逐渐汇集在山门前。
他们大多来自十三剑庄,亦有大唐散修,甚至南国,西疆,北莽,都有来人。
天下剑客,熙熙攘攘,皆为剑来。
而且,不只为寻剑,天下剑客,还为剑道而来。
因为五百年间,江湖上还有一个传闻。传说剑客若有剑缘,便能在剑冢找到一把属于自己的本命剑,但若更有仙缘,便能获得一份得天独厚的造化。
试想,大唐剑客数以万计,流派更若沙河石栗,但若论及剑道正统,却唯有十三剑庄当得上名望。
因为十三剑庄有一个当世第一的李太白。
但却没有一个剑客会忘记大唐还有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是世间所有剑的坟墓,也是世间一切剑客的新生之地,甚至,这个地方还有一个稀奇古怪的传说,说剑冢里住了个完全没有半点肉体可言的幽魂,是为剑鬼,他总会在恰当的时候出现,赐给一个剑客一份得天独厚的造化,领他走上剑修大道。
虽世人根据典籍判断,这个鸿运当头的剑客,一百年才会出现一个,但谁能保证,那个神出鬼没的剑鬼,今天不会突然心情很好呢?
故而天下剑客,为了寻剑,亦为了福缘,汇集到了山门之前。
但无人敢进。
因为袁润坐在了山门前,所以他的半斤八两,也坐在了山门前。
最近几十年的江湖,已经很少有袁润的传闻了,但一百年前的江湖,若论及剑修前三甲,袁润绝对是其中的一号人物。
传说袁润当年曾经戏言,称“逍遥见我不长生”。
这句话霸道得不讲道理,但江湖上却没有人能反驳这句话。
因为袁润在的那个江湖,的确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长生之人。
所以面对这样的一个巨大的传说,无人敢冒犯,倒是有几个态度恭谦的剑客,尝试上前作揖,请示能否入冢,袁润却都是冷着脸,一副不想回答的神情。
因为袁润在等一把剑。
然后他等到了一个人。
一个清秀而略带一丝神武气息的少年,一把封于青白剑鞘的宝剑被他高举着穿过人群。
并没有多少人真的认识这位少年,因为这位少年的确涉世未深,少见世面,一身青白长袍,也只是自带一点剑客的潇洒写意。
但很少有剑客不认识这把剑,以及它的剑鞘。
剑八,太白剑。
一路走来,各路剑客纷纷让开了道路。
若白鱼入墨海。
袁润心下默念,“不是这把。”
但他却也饶有趣味面带微笑,问道:“李老爷子呢?”
少年先是恭敬行礼,再说道:“在下太白剑庄少庄主,李少白,拜见袁大剑仙。”
而后,李少白又说道:“爷爷身体抱恙,不方便奔波,所以命我前来还剑。”
袁润看了看太白剑,略有些凝眉,他上下打量了李少白一番,问道:“李太白可知道,他这一还剑,牵扯众多?他这一生的机缘造诣,已经融进了这把剑里了,还了剑,便是放下了他这一生修行所凝聚的剑意。”
李少白点点头,认真说道:“爷爷说,剑岂是如此不便之物。”
袁润听了这话后后,会心一笑,说道:“看来李老爷子已经走上了另一条道路了。”
李少白不知道袁润所指何事,只觉得袁润似乎对自己爷爷的评价忽然拔高了一筹,他听着也高兴,说道:“谢袁大剑仙夸赞。”
袁润笑道:“剑仙就行了,大剑仙就算了,若我是大剑仙了,那老大就只能是大大剑仙了。”
话毕,袁润突然伸出手,喊道:“太白!”
言出则剑来。
太白剑闻声而动,瞬间切开了陪伴它数十载的青白剑鞘,显露出它的真身。
太白剑不白,而是发绿,气若青莲,落掌于袁润手中,甚至暗合了佛手生莲的道韵,但却少了一丝佛家的和善。
只因在袁润手中,太白剑的剑意正盛,杀意盎然。
袁润又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往剑冢深处一指。
指出则剑去。
太白剑一剑纵横于天地,隐隐若有浩荡青云之气。
青莲化青云,浩荡天地间,这便是太白剑。
太白剑飞去后,袁润便又坐在了板凳上,换了副市井人士的嘴脸,说道:“李少白啊,不是我说你,你不拿这太白剑,有点可惜了,你要不进去找找?”
而后,袁润又环顾了四周,颇为纳闷,问道:“你们愣着干嘛呢?不要剑了?快进去呀!”
众多剑客一时无语,只得绕过袁润,慢慢前进。
李少白与袁润对视了一番,便真的也走进了剑冢。
袁润则坐了下来。
他开始等下一把剑。
……
……
等了许久,剑没有来,反而来了一个人,气若黄河,奔腾不息。
白云剑庄,何关。
此时距叶一心问剑太白剑庄已经过了一月有余,何关已然破关而出,气势正盛,隐隐有走下盈虚桥的气象。
于是何关便来剑冢取走他的剑。
何关是个很骄傲的人,若他只是一般的骄傲,那么他必然不会来剑冢取走叶一心所说的黄河剑。
那样会丢了他的价。
但何关比这更加骄傲。
他相信,不是他这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剑意,配得上那把黄河剑。
而是那把黄河剑,刚好配得上他这黄河之水天上来的剑意。
是剑意屈尊于剑。
他自觉了不起,所以他站在了袁润的面前,不卑不亢。
袁润愣了。
然后他笑了。
他耷拉的左手捏了捏空气,扎在土里的半斤废铁便回到了他的手中。
袁润笑道:“小师弟看好你,不代表我就喜欢你了,何关,我且问你,你来此可是为了黄河剑?”
何关脖子不弯一点,答道:“正是。”
“你知不知道,这世间有一条人人皆知的黄河?”
“不知。”
“黄泉。”袁润站起身,拿着半斤废铁,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吊儿郎当,一点也不正经,他比何关更加骄傲地说道:“去黄泉路上走一朝,若是你能走回来,我看你才有拿走黄河剑的资格。”
话毕。
袁润挥了一剑。
这一剑太快了,哪怕何关早已做好了准备,凝聚起全身气息,甚至冥冥之中,他还把黄河剑意也充斥了全身,全身气息奔腾不止。
何关估摸着。
这一剑,最多逍遥。
但他错了。
这一剑,最低逍遥。
袁润一剑砍碎何关全身黄河剑气,气势还盛,将何关刺入了剑冢深处。
落入一条奔腾不息的黄河之中。
袁润得意地笑道:“既然你与黄河有缘,那你便与黄河同呼吸,感受感受真真正正的大河之气。我虽然看不上你这人,但你这剑意的名字讨喜得很,所以我还算是喜欢你的。”
说完,袁润忽然立定,双袖收回了半斤八两,双手一抖,合抱于胸前,微微弯腰,敬意十足,言语恳切。
“袁润,拜见三师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