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刘轩向两位师傅打了声招呼，便回到书房收拾起了行李。
直到他背着行囊走出小屋，才看见师妹也早早地背着个小包袱，等在门口。
刘轩问道：“菜园子以后哪个师父照顾？”
柳清涵认真答道：“瘦师傅。”
“挺好的，他比胖师傅细心多了。”
“嗯。”
刘轩点了点头，向前一步，与师妹并肩而行，跨出了小院的大门，便看见胖师傅和瘦师傅正站在那棵师妹打坐悟道的梧桐树下。
刘轩与师妹异口同声地说道：“师傅好。”
两个师傅端着身子，轻轻点头，似是回味。
胖师傅忽然说道：“我俩商量了下呀，还是给你们留点东西，出去了，也不丢我俩的人。”
刘轩喜上心头，笑道：“胖师傅是看出我手头盘缠不多了？”
“呆子！”胖师傅立刻骂了一句。
而后，胖师傅脸上略带得意，一副“我给你露两手”的骄傲劲儿。
他张开了左膀，大手一挥。
便将身旁梧桐树拦腰拍断。
接着，胖师傅以手为刀，左右横切，剃光树皮，再双手张开，猛地一合，竟将比自己还粗肥的树身拍成了指头粗细，轻轻一弹指，顺势飞给了瘦师傅。
瘦师傅却是优雅得十足，他吹了吹眉毛，显得镇静自若，甚至有些看不起胖师傅的大开大合的意思。
瘦师傅不喜欢干粗活。
所以，他只是伸出了两根修长的手指，若两根苍劲十足的老竹。
刘轩心道，看来还是瘦师傅讲究。
瘦师傅用他的两根手指，轻轻夹住了树身，往上一提，树身微微上飘。而后，瘦师傅以指劲为刀刃，弹指于树身，自下而上，轻拢，慢捻，抹复挑，似轻抚瑶琴，在空中奏出了一段音律，音色中，竟还透出一阵尖锐的鸣叫！
是凤鸣！
音色化形，一只绿中带金的雏凤，慢慢成形，似在对空和鸣！
眨眼再一次看去，那树身竟又逐渐呈现出一把剑的雏形！
“成！”
瘦师傅大喊了一声，那雏凤似有灵性，吃了一惊，躲进了剑里，立刻喷涌出一阵苍翠欲滴，若云带雾的气浪。
瘦师傅摊开手，剑飞空而去，绕树三匝，似一只凤凰在诉说着自己的重生！
而后，剑缓缓而行，飘落在柳清涵的面前。
“凤栖梧桐，这把剑，给你的。”瘦师傅念念有词，微微一笑，“取个名字？”
刘轩忽然犯贱地搭话：“这么绿，就叫绿剑吧。”
“嗯？”不仅是瘦师傅，连胖师傅都怒着眼睛，怼着刘轩。
“这个……”刘轩也知道自己这一插嘴有点犯贱，不知怎么回答。
“听师兄的，就叫绿剑。”
柳清涵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名字颇为满意，胖师傅和瘦师傅也只好轻轻叹了口气，不做评价。
刘轩想了想，忽然郁了闷，他不禁问道：“师妹拿了剑，那我呢？”
瘦师傅看了眼刘轩，露出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背过身向山顶走去。
“愚蠢！”
走了几步，他仍背着身不回头，但又抛出两个字。
“不送！”
胖师傅看着眼前的一幕，笑了笑，凑在刘轩跟前，问道：“刚才我的掌法，和你瘦师傅的指法，你可都看清楚了？”
刘轩闭上眼回味了一下，说道：“掌法看清了，指法倒没太看清。”
“那正常。反正，就这个，我俩留给你了，能学到多少，看你自己了。”胖师傅挠了挠头，又说道：“佛呀，道呀，你也学不会，没啥可教的了，以后你自个儿悟去吧。”
胖师傅拍了拍刘轩的肩膀，豪迈一笑，说道：“走了！不送！”
说完，胖师傅也背过身，追着瘦师傅往山上走去了。
刘轩与师妹，望着两个师傅渐行渐远的背影，鞠了一躬。
少年少女，将要远游，哪可能没有离愁呢？毕竟一走出去，没有个三年五载，是不会回来的。
但，少年少女，若要远游，还是得走得更加有朝气一些，毕竟他们的心头，装着一个冉冉升起的太阳。
刘轩心道，要走就走得精神些嘛。
于是，他揉了揉脸，平复了气息，转过头，笑着看向师妹，说道：“我领你去个地方。”
……
……
自一条偏僻的小径向山下走去，便来到一个深邃而窄小的洞穴前，刘轩扯开洞口的杂草，朝里面喊话：“我今天就走了，有啥想说的吗？”
过了一会儿，四面八方便传来了一声回应。
“去哪？”
“出去转转呗，在山上呆久了，也够闷得慌的。”
四下无声。
忽然，周围土地开始震动，一群蚂蚁从山洞里爬出来，托着个黑乎乎的小石块。
“这东西给你。”
刘轩拿着石块端详了一番，觉不出稀奇之处。
“有啥用？”
“没用。”
“那我要他干嘛，我还不如拿去卖了。”
“它也不值钱，”那声音顿了顿，“不过，在有些人眼中，它很珍贵。”
“哪些人？”
“有些人。”
刘轩骂了一句。
“你这不是说废话嘛！”
“滚！”
那声音字正腔圆，不带着一丝怒意，反倒是一种郑重其事的陈述，话音刚落，一阵诡异的山风忽起，竟托着刘轩和师妹，向山下飘去。
如响应号召一般，山间忽然蹿出无数的树苗，随风而生，迎光而长，越发茂盛，一个个直接高过了松柏，开出粉色的花来，风一吹，便炸开，若浪潮一般向天空散去，化作粉色的云，弥漫天际。
“师兄？”
刘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些苹果，原来是用到这儿了。
……
……
从山上飘下，再走动几步，便到了稻田。
此时，王师傅正叼着根稻草，躺在稻草堆上看着天。
刘轩带着师妹笑着问候道：“王师傅好啊。”
“刘轩啊。”王师傅从稻草堆上跳下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还真是，学了点东西，整个人精气神一下子就出来了。”
“我以前也没弓腰驼背啊。”
王师傅忽然大笑了几声，也不知道这人为啥突然这么高兴。
“对了，刘轩，”王师傅放缓了语气，“我教你的正拳，你还记得吗？”
刘轩点点头，说道：“记得呀。”
“那你扎个马步看看。”
“好。”
刘轩左脚踏地，右脚踏地，身子向下一沉，双手收于腰间。
屏气，凝神，力从腰起，出拳！
上，中，下，三拳接连而出，应接有序，似有一股正气暗藏其中。
这便是王师傅说的“强身健体的拳法”。
王师傅点点头，满是欣慰，说道：“今个儿走了啊，如果想不到怎么打架，不妨就打打这正拳。”
“这……”
难不成每次打架前，还得先扎个马步？
“会有用的！”王师傅当然看得出刘轩的疑惑，“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王师傅看着眼前的少年，觉得他是那样的熟悉，而在这份熟悉之中，又有一些陌生而不错的东西在等待着喷薄而出。王师傅忽然想说点什么，但又觉得无话可说，他只是拍了拍刘轩的肩膀。
“出去好好混，别给我们丢人。”
刘轩站定了身子，正经地说道：“那个叫十七的人，我一定给你留着。”
“不错。”王师傅背过身子，走向稻田深处，他又说了一句，“真的不错。”
刘轩笑了笑，便带着师妹继续前行了。
“对啦！”王师傅在刘轩身后，忽然大喊了一声，“你先生在等你呢！”
刘轩转过身，对着王师傅喊道：“我这不正在去嘛！”
……
……
书院门口，李先生正在等候，他直起腰，负着手，显得有一丝威武。
见着刘轩，李先生先声夺人：“你个小兔崽子还真的要走了。”
刘轩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道：“对呀，怎么？”
李先生忽然问道：“你想不想问，我为什么不教你那本书里的内容？”
“这倒是想知道。”
李先生忽然叹了一口气，念念有词：“求仙，问道，不急于一时。读书，就得有个读书的样子，先明白道理，再考虑怎么修行，你可明白？”
刘轩站在原地，毕恭毕敬，听得很认真。
“既然你已经读过书了，我也不可能把你脑子里那些东西抠出来，”李先生望着天，又叹了一口气，“但希望你吧，偶尔想不通问题的时候，慢慢想，不要一下子就想给出个结论。”
“嗯。”
“莫要彷徨，莫违本心。”
“嗯。”
“若不知道去哪，或者需有些助力，可去云州找任侠，或者去长安的书院找宁平生，报上我和王师傅的名号，定会提供援助。”
“嗯。”
李先生忽而蹙起眉头，来回踱步，又说了一句。
“再者……”
刘轩甚至还有些不耐烦了。
“还有什么事儿？”
李先生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件，放在刘轩手中。
“我本想让那黄安师傅干这事，但想了想，还是交给你吧，替我去云州武夫子庙的任侠送封信，就说是李亦凡和王将臣的信，想来他们不会为难你，你在外，也至少有人会照拂你一下。”
“李先生啊……”刘轩有了些苦笑，“你是真怕我没人照顾啊，怎么跟个孩子要出门的老妈子似的唠叨个没完了？”
“嘿！你个刘轩！”李先生举起一卷书，便轻轻打在刘轩的头顶。
不疼。
李先生温柔说道：“别让大家担心了。”
刘轩点了点头，认真答道：“一定。”
李先生交代完了心中的担忧，松了一口气，放下架子，笑道：“另外，今天是花灯节，你们师兄妹俩，可以先看看，明天再走也不迟。”
“是吗？”
刘轩回头看了看师妹，相视一笑。
……
……
其实，刘轩心里有很多个问题。
小的问题有，胖师傅和瘦师傅谁年龄更大，武馆的王师傅的饭量有多大，书院的李先生到底能不能够生气到把胡须吹上天。
大的问题有，胖师傅和瘦师傅，一个和尚和一个道士，为什么会住在一座山上，另外，山洞里，到底住着个什么东西？胖师傅和瘦师傅知道吗？武馆的王师傅到底力气有多大？书院的李先生，自己是不是真的是他教过最差劲的学生？
还有，他们到底有多厉害啊？他们是不是真的很会打架？
刘轩不知道，但他也放下了这些问题，因为这些问题都不怎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们教自己的东西，自己一定会记着。
刘轩在心里回忆着这些东西，一路念念叨叨，走在去庙会的路上。
……
……
胖师傅在丹凤山顶看着瘦师傅，瘦师傅则望着瀑布。
丹凤山的瀑布很美，就像是天上的云烟从山间涌出，化作一帘丝绸，挂在山端。
瘦师傅开口道：“刘轩不像你。”
胖师傅答道：“哦？我倒觉得他挺像我一样疯疯癫癫的。”
“若真能在世间走上一遭，也算有点出息。”
“不是坏事。”胖师傅声音有些低迷。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瘦师傅觉得胖师傅的态度有些奇怪，平时他应该是最疼刘轩的人，怎么今天刘轩走了，他却显不出有什么波动。
胖师傅看着瀑布，沉默了很久，突然开口。
“刘轩走了。”
“嗯。”
“走了！”胖师傅忽然带着些豪壮的语气。
“嗯。”
瘦师傅忽然就明白胖师傅了。
……
……
今天的丹凤镇不同以往，街上洋溢着热闹的气氛，人们都显得比平时高兴。
刘轩东瞧瞧，西瞧瞧，说道：“比去年办得还好嘛。”
“师兄不是说想去外面看看吗？”柳清涵显得有些惊奇。
“是啊，这和看花灯矛盾吗？”
“我以为你会不在意世俗节日。”
“你会这么说，就说明我给你讲的胡说八道有点多了。”
其实柳清涵也喜欢在这种热闹的夜里散步，她总会想起小时候的某一天，师兄说着“我带你下山看看吧”，然后她就被师兄拉起身，一路下山，来到镇上。
柳清涵记得不怎么清楚那天的见闻，大概烟花在天上绚烂，每个人手里都提着一盏花灯，川流的人群，欢身笑语，大家都显得比平时高兴。
待到人群渐渐散去，街上最终只剩下燃烧的火把，天上有许多孔明灯飘动，刘轩告诉柳清涵：“以后有烦恼就来找我吧，这也是我作为师兄的唯一作用了。”然后相伴着回到了山上。
以后的日子，每隔一段时间，刘轩就给柳清涵带一两本书，讲一两个见闻，柳清涵就一直笑，或者埋头看书。不说话，静静地，已经十分美好。
恍惚中，柳清涵记起了许多，但她不知道刘轩是否记得。柳清涵忽然想要询问一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说不出口。
“丹凤镇每年的今天都挺好的。”刘轩突然开口了。
“嗯。”
“你还记得我教你的《花灯》吗？”
“还记得。”柳清涵忽然觉得很欣慰，因为这首诗是当初刘轩带她去花灯节时教她的。
“亭台美酒庆秋分，木兰桃杏虞美人。烟火繁星琉璃月，花灯时节醉花灯。”
刘轩吟诵完了不禁笑了一下，侧过身去似乎不想让柳清涵看到。
柳清涵却还是注意到了。
师兄为什么会笑呢？柳清涵又不明白了。平时刘轩在给柳清涵讲故事的时候，常常都会心一笑，柳清涵却说不上刘轩为什么会笑。柳清涵又把诗默念了一遍，“虞美人”中的“虞”通“与”吗？柳清涵不禁有些害羞。
于是在秋分时节，丹凤镇的花灯夜晚，刘轩带着柳清涵在人群中穿梭，刘轩只是想再看看这座小镇，而柳清涵，却有些思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