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板终端静静地躺在皱成一团的被褥中间,亮着的屏幕中展示出一份滑到底的人事档案,冷色的光将少女的半边脸颊映成一片惨白。
很奇怪,明明特意等到丽塔她们离开之后才打开终端,明明想要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确认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自己许久以来毫无察觉的真相——此时此刻,安雅却无论如何也想要有谁待在自己身边。
无法理解,连自己也不能解释为何会无端产生这样的想法。
身体在颤抖,以只有自己能察觉的程度。无论是肌肉、筋腱还是皮肤,视觉、听觉、触觉、冷暖……一切仍旧有着切实的陌生感,明明这才是最初的“安雅·希尔文”,而失去的不过是强行侵染进来的罪恶的血肉。连那些……也早就被自己所接纳了吗?
一如接受养父母的离去——接受“他们作为普通的受害者毫无抵抗能力地被夺去生命,而自己是因为“幸运”而得以生存至今”,这样的谎言。
不,并不是谎言,因为谁也没有这样告诉过自己。
只是自己一直以来自以为是地没有察觉到而已。
房间里的温度并不高,安雅却觉得莫名有些燥热。肢体有些不受控制地动着,手指与脚底将被薄汗浸湿的被褥弄得皱皱巴巴,触感及其糟糕。安雅索性一下子将它们扒拉到一边去,抱着膝盖、靠着床头板坐起身来。晶板终端被团成一团的被褥埋了起来,本就没有开灯的房间彻底暗了下来。
“咚咚。”
安雅身体下意识地一震,本能地伸手去抓搭在床头的黑色“长杖”。
隔着包着金属层的病房门——门锁已经换过了——传来了闷闷的、女性的声音:“安雅·希尔文小姐,还没有休息吧?我是你的主治医师希佩莉安,方便让我进去吗?”
“呼……”尽管理智上很清楚这个医疗所里不大可能存在敌人——况且敌人也不会彬彬有礼地敲门,身体还是作出了过激的反应。安雅将手收回来,整理了一下领口。
“请进。”
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房间,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长长的的影子。裹在白色制服外套里的高挑女性向安雅点头致意,接着环顾了一下黑暗的房间,“我可以开灯吗?”
“请便。”
房间边沿的一圈小灯与安雅头顶的床头灯亮了起来,并不刺眼,刚好能让安雅看清被她无意识地团成一座小山丘的乱糟糟的被褥,以及主治医师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呃……”
“看来安雅小姐稍微有些心事呢。”女性笑了笑,在身后掩上了房门。她走到床边,稍微举起手里的纸袋——安雅直到刚才都没有注意到那东西的存在——从里面掏出一个长型的金属罐,递了过来。
自动贩卖机和便利店里最常见的铝制易拉罐,能够盛放的东西从饮料、方便炖菜到超薄T恤衫。入手有点温热。
“‘老祖母’诺德兰甜酒?您这是……”
“请你的。我感觉你应该会挺喜欢这个,猜错了?”
“并不讨厌……呃,酒的话没问题吗?”
“没问题啦。”自称希佩莉安的女性又掏出另一罐甜酒,然后弯腰把空掉的纸袋搁在床角,“你的状况你自己也知道,又不是什么注意不注意饮食能影响到的,说不定来一罐热乎乎的‘老祖母’反而会好得更快些呢。反正我才是你的主治医师,谁有立场站出来说不行,嗯?”
她笑着比了个揶揄的手势,又指了指露出了床垫的床沿,“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啊……当然。”
女性在床边坐下,随手将被压在身下的白大褂扯了出来,又翘起腿——将长长的直发和高挑身形带来的娴静表象毁了个干净。
她拉起拉环,扣下,“啪”的一声,接着仰起头灌了一口甜酒。
安雅也学着她的样子扣下拉环,用力的时候手指仍无法抑制地小幅度颤抖,几滴酒液洒在了衣服和床上。
“咕——哈……”
“喝慢点,‘老祖母’虽然好入口,后劲可不小。”
“哦,知道了。”安雅看着对方又仰头灌下一大口,把那句“您倒是海量。”吞回肚里,又喝了一小口,把易拉罐放在了床头柜上。
她从膝盖上面看着豪饮的女性,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姿势有点不合适,于是小心地挪动身体以防踢到对方,转动小半圈,也坐在了床沿上,脚正好可以搁在毛茸茸的拖鞋上面——丽塔专门回一趟公寓楼帮她取过来的。
“好些了吗?”
“……嗯。”
大概是甜酒的缘故,身体内里变得有些热,浑身暖呼呼的舒适感和些微的倦意一同袭来。
“希尔文小姐似乎有什么困扰的事情,如果是方便说出来的,和别人讲一讲也许会好受一点哦。”
“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安雅拿起罐子饮下一小口,在脑海中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医生,以我现在的情况,需要调整多长时间才能回去?”
要“回去”的地方自然是指第十七小队。
“叫我希佩莉安,或者希佩菈就可以了哦。嗯……你的情况相当罕见呢。如果只是指身体情况,经过一段时间康复训练,虽然无法恢复到原本的战职等级,但是至少对肉体的掌控能力可以完全恢复,战斗技巧和与侵染无关的能力也不会受到影响。毕竟教团的作战部队,无论黑盔骑士还是无色执行者,本来就是以普通人为主体,血裔只占了不到十分之一。但是……关键问题在于意志层面。你还有继续在这里战斗的理由吗?在‘这个’战场上,这一问题比在别处任何地方都来得重要哦。”
是的,就像她所说的那样。若要面对异生物,那些扭曲污浊的存在,所谓“意志”、“信念”,甚至于“执念”,这样似乎玄而又玄、无形无质的“力量”有时比起一般意义上战力的强大更为重要。
而实际上,白天进行的测试中,不管是白袍修士的告知还是她自身的感知都已经向她坦白了一个残酷的事实——守护卫戍教团修士们,使他们免受异生物侵染的“圣壁”已不再回应她的祈祷。少女已然失去留在这片战场的资格。
医师小姐的一番话,打消了她最后的侥幸心理。
安雅——她加入卫戍教团、战斗至今的理由,只有“复仇”,为无辜受害的亲人、为自己失去的幸福与未来复仇,仅此而已。在“那东西”已然消灭的现在,她已经不再有战斗的理由了。
“你的同伴们,露出了相当复杂的表情呢。”
与安雅相熟的她们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一边不舍到掉眼泪,一边在由衷地为你开心呐,那四个孩子。”
掉眼泪的大概是指希露可吧,那孩子也是个血裔,内在和外表匹配得很,都比实际年龄小了些,大概不太擅长掩饰这些。啊……说不定还有丽塔,不过她的话,哭的样子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到的。
声音倒是可能藏不住,毕竟难听得特色十足。
“以现在的交通和通讯水平,不存在失联的情况吧?至于道路的分歧……朋友或者家人,不是都会对着背影拼命祝福的么。比起留恋,我觉得不要辜负那些祝福或许会更重要一点?”
“啊……”
“呀,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说这样轻描淡写的话似乎不太合适呢,抱歉。”
“不……”安雅将易拉罐送到唇边,“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大概还需需要一点时间来适应吧。”
一时间安静下来的房间里,只余酒液淌进喉咙的声音,以及稍稍变得有些沉重的呼吸声。
窗外的天空已然被深沉的夜色所笼罩,又因为连绵的积云而泛着点红。远处有着成排成列、或明或暗透出灯光的窗棂,那是教团在庞培地区的公寓小区,建成至今已经有四五十年了。
那些灯光之中,是否也有两盏曾照亮希尔文夫妇……那时还是约克·都德·希尔文与米菈·杨的卧房?
“希尔文小姐?”
主治医师不知何时转过头来,有些担心地看向安雅。
少女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恢复了蜷起身子、抱着膝盖的坐姿。她掩饰一般赶忙将左脚放回地板上,而对方担忧的神色似有加重了几分。少女索性又将腿收回来,向后蹭了两下,让双脚能够安安稳稳地搭在床沿上,把脸半埋进膝盖中间。
“希佩莉安……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嗯……大概三年吧。怎么了?”
“不……只是随口一问。”安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奇怪的期待,毕竟对方应该只是名普通的人类种,从年龄看来怎么都不像是会认识那二人……成为自己父母之前的那二人。
又沉默了好一会儿,少女终于还是开口了。
“我从‘黑境’中幸存,被教团收容,加入黑盔骑士团……直到现在,已经有十八年了。一直以来我都感到愧疚……那样善良和蔼、受众人所爱的父亲与母亲都死去了,连遗体都没能留下来,而来路不明的养女却苟活……因为“该死的幸运和异生物的心血来潮”。尽管没什么根据,但是一直多多少少觉得,大概是自己把灾厄带进了那个家里。”
——因为曾经就从小镇全灭的灾难中“意外”逃脱……更因为“安雅”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可怜无辜的小孩子。
“但是现在却知道了……原来老爸老妈并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中学老师嘛。他们曾经许多年委身于与这同样的战场,或许更凶险得多。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们啊?”
医师小姐静静地看着她,没有插话。
“如果真的这么把过错怪在他们身上的话,也太奇怪了。只要能够稍微往那方面想一下、稍微调查一下的话,一切不就能解释得通了吗?”
一直以来少女一边厌弃着自己,一边为了向‘那东西’复仇而活着、战斗着——期待着一同坠入地狱的结局。即使是关心着自己的人们一直以来的努力也没能让她放弃这份对“自我牺牲”的执念。
也正是因此,在接到了“那东西”的反应再度被发现的情报后,她毫不犹豫地找到科德修士长,说服武备部同意由她来为那柄原本打算予以销毁的过于残酷的“逆棘枪”——通过燃烧“净化”血裔的肉体与精神来逆向追溯至虚弱化的异生物,对其进行彻底驱逐的武器,进行“测试”。
然而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
当安雅将那长枪刺进自己的胸口,和鲜血一同涌现出的是自我堕落般的、解脱的扭曲快意。而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能感受到压迫的窒息与刺骨的冷意:十八年来她一直在渴望抛弃……这条父母拼死保住的生命。
并且差点就成功了。
……
“希尔文小姐,不快点喝的话酒就要凉掉了哦。”
“啊……”
安雅回过神来,放开不知何时被攥在手里的被单,端起易拉罐。
“希尔文小姐认识比较年长的教团骑士吗?”
“呃……非战斗人员的白袍里有不少都一把年纪了,骑士这边……除了刚加入黑盔时候的教官之外似乎没接触过什么长辈级的同事。”
“因为基本上都退居二线了嘛。”医师小姐摊了摊手,“就算本人再不情愿,上面也会命令他们‘退休’的。既是为了他们自己,也是为了教团的使命能够被更好地履行。”
她对上了少女的目光,“长久奋战在对抗异生物的战场上的骑士们,如果能幸存到最后,少数退居二线成为白袍修士,而更多的人则是直接退役。即使是退役的骑士们,也很少真的会回归普通人的生活,或者变成领着退休金混吃等死的闲人。他们中许多人都选择承担‘隐卫’的职责,融入人群,在全世界每一块大陆、每一个国家、每一座城市、镇子、村庄乃至人烟鲜少的地区,监视那些在阴影中蠢动的存在。
“他们胸腔中的火只是隐藏起来了而已。”
希佩莉安转动了一下铝罐,接着说道:“你知道吗,其实许多早已为人父母的年长者,却往往保留着一个听起来有些孩子气的想法哦。他们会想要对自己的孩子说:‘老爸老妈当年可是很厉害的人哦!’然后不动声色地接受着孩子崇拜的眼神,心里暗爽。
“但是隐卫们不会这么做,也不能。许多隐卫的子女,如果没有碰巧同样加入卫戍教团,可能一直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的身份。异生物的存在并不是什么秘密,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而已。普通人,包括一般的战职者,如果和那些存在产生联系,哪怕只是‘知晓自己的亲人曾直面异生物的威胁’,也可能会使得自己陷入危险的境地。
“可是如果有这样一个‘教团骑士家族’,那可就又不一样了。”
希佩莉安笑了起来,“会变成这样哦,”她作出一副认真的神色看向安雅,故意压低声线:“‘小丫头,做得不错嘛,但是比起老爸老妈来你还差得远呢。’”
安雅微张着嘴,愣住了。她盯着希佩莉安的眼睛,而对方只是保持着那个装模作样的表情,一言不发地望着她。
少女的嘴角一点点、一点点向上扬起。
接着——她躺倒在床上,毫不遮掩地笑了出来。
安雅一只手死死捂着眼睛,另一只手把已经皱皱巴巴的床单再次攥成一团。她仰脸笑着,笑得那样大声。那笑声里夹着黏糊含混的水声,显得无比怪异而沙哑。
房间侧壁的另一边适时传来什么东西碰撞在上面的声音,以及低低的、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轻声惊叫。
希佩莉安不动声色地扭头朝那边看了一眼,又将目光转向在“引导”下毫无顾忌地宣泄起积压情绪的安雅,勾着嘴角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