酆城,叮当巷,一处较大的破旧宅子里,女人痛苦的惨叫声哑然而止,随后传来了一阵婴儿的响亮的啼哭声。
男人抱着已经没了生息的妇人仰面痛哭。
烈日当空,蝉虫叫得正欢。
接生婆抹了把汗,也没替刚诞下的婴孩盥洗,放下一副旧镯子便匆匆忙忙地离去。
窄小的巷道站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人好奇地打量着她,有一灰衣妇人喊住她:“婶子,贺家媳妇可是生了?怎地贺秀才好似哭了?”
接生婆拿起帕子轻捂鼻子,回道:“生了个带把的,可怜见的,儿子才出来这人就撒手去了,贺秀才且哭着呢。”
灰衣妇人身旁约七八岁的孩子突然惊讶地出声:“阿娘,贺家婶子去了,是不是就没人替我缝补衣裳了?”
灰衣妇人连忙捂住孩子的嘴,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笑意,冲接生婆说道:“那真是老天不开眼啊,竟叫这么好的女子挨不过这一趟鬼门关,哎!”说完,做出一副可惜状。
接生婆冷冷哼了一声,也不理会旁人如何耳语,转身继续走了。
身后那妇人揪起儿子的耳朵:“你这崽子,老娘没给你缝过衣服吗?”
他儿子痛叫一声,嘀咕道:“贺家婶子缝的衣服结实又好看,娘你衣服破了不也求贺家婶子缝补吗?”
“哼,老娘哪里是求她!”灰衣妇人被儿子说得气鼓鼓的,松了手,俄而眼珠子一转,朝身后正浆洗着衣物的大女儿喊道:“大丫头,先别洗了,快去你贺叔家瞧瞧,可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她儿子有些奇怪:“阿娘,为什么要大姐去?”
灰衣妇人轻轻推开儿子:“小儿子问那么多干什么?”然后冲木愣的大女儿骂道:“还不快去!”
这边,接生婆走出了叮当巷,回头抬眼看向那简陋陈旧的牌坊,叹了一口气:“叮当巷,叮当响,兜里得有子儿才能叮当响,没子儿响个屁响。都是没钱糟的罪啊……”说要,又叹了一口气,扬长而去。
接生婆从天未亮起就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然后开始守着那贺家媳妇,大半天了,忙得粒米未进,她早已饥肠辘辘,两眼冒金光。本想在那家喝口水对付对付,岂料只找到一瓢干净的水,想了想,还是决定家去。
有句俗话叫“穷得叮当响”,叮当巷正是由此而来。这里是酆城出了名的穷人巷,乞丐窝,连人带屋都是又脏又乱,一般人根本不愿意靠近。
接生婆本不想接叮当巷的活计,穷人家能给几个喜钱。只无奈于那户的当家的三番两次地请,言辞恳切,苦苦哀求,又送了她一副缺了口子的镯子,她这才不情不愿地接了。
这城子的接生婆里,数她名声最好,声望最高。平素里请她的都是富家贵户,给的喜钱也大方。若不是看在那姓贺的也不是粗鄙之人,又是十分怜惜妻子,她也不会轻易答应。
那妇人本就身子虚弱,有难产之相,搞不好,妇人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活不了。此话她也照直与贺家郎说了。贺家郎还哭着说:“别的婶子也这般说。正是如此,我才求了婶子您,望婶子试上一试,是好是坏,我也认了”
她苦心费力保住了肚子里的孩子,也算对得住这户人家了。眼看着妇人油尽灯枯咽了气,她也没好意思管贺家郎要喜钱。毕竟那男人身子也不好,刚死了妻子,还有个呱呱待哺的孩子,往后日子有得苦了。
叮当巷里三天两头有丧事,她早有耳闻。穷人家的病,十之有六七都是要看老天爷赏日子的,得过且过。她不想在此处多逗留,生怕被过了病气。
因着男人沉浸于爱妻刚逝的哀痛之中,完全没有理会他那刚出生的儿子。如若能选,他宁愿不要这孩子,也要保全爱妻的性命。
婴孩哭得声嘶力竭,一邻里被吵得烦躁不已,不耐烦地扯了扯破烂的领子,怒道:“吵死了,生个孩子生了半天,哭哭嚷嚷断断续续个没完!”
这巷子里的冷漠一贯如此。
生下的男娃留下来养大帮扶家计,而女娃则大都卖了丢了淹了,能留下来的,小小年纪就开始干起家务活来。可即便如此,他们仍旧没能富起来。一家子挤居在窄小的屋子里,白日里靠讨食苦力为生,夜里与清风蚁虫同眠。
而贺家那屋,这三五年里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那两口子。两个人住着个“大屋”,未免叫他们羡慕和妒忌。
自己家的温饱都没着落,便不愿搭理隔壁屋的家事。愿意管闲事的都是些吃饱了没事干的人,可叮当巷里有几个能吃得饱?
贺家媳妇没了,破屋少了打理的人,孤儿鳏夫的日子过得越发凄苦。贺秀才本想随妻子一道走了,粗布都挂上房梁了,可低头看到那虚弱的婴孩,便闪过一丝不忍。正是这丝不忍,他还是决定活下来。
婴孩被取名为贺江。
那灰衣妇人打得一手好算盘,叫她大女儿在贺秀才眼前多晃悠,然后游说贺秀才娶了她女儿,好处是屋子里多个会干活知冷暖的人,她还可以帮衬着喂养贺江。
彩礼嘛,自然是换她一家子人住进来。贺秀才还在犹豫的时候,灰衣妇人便擅自做主当他应下了,堂而皇之地举家搬到了贺秀才家。
贺江从小就被冠上克母的名头,被叮当巷里的孩子嗤笑没娘的。殊不知,贺江亲娘拼死要留下这一缕血脉,在地府之下知道自己孩子被如此欺负该怎样难过。
贺秀才同样怨贺江害了他爱妻,对贺江也不太理会。贺秀才犯过事,这辈子都无缘科举。平日就到外头摆摊,靠替别人写字营生,早出晚归。
贺江在灰衣妇人的眼皮子底下长大,日子过得并不好。若不是贺江后娘还没生出孩子,恐怕他早就被送去见亲娘了。
等到贺江七岁的时候,贺秀才遭了意外,人没了。贺江又被扣上克父的帽子,灰衣妇人借故将他赶了出去,从此彻底占据了贺家祖屋。
贺江流落街头,开始乞讨的生活,每每被人欺负,只能畏缩至无人角落独自疗伤。
八岁的时候,他躲到一处书塾外面,听着屋里的朗朗读书声,仿佛被牵引了一般,他痴迷地站在屋檐下,透过窗台望向里面的学童,学着他们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念诗。
贺秀才也曾教过他认字,读过几本书。后来他哭着与贺秀才说不学了,贺秀才很是失望。
他哪里是不想认字读书了,只不过他后娘并不高兴他读书。后娘一不高兴,他便要被罚。
那些诗贺江记得不熟,摇头晃脑时不过是念半句对半句口型。
教书先生捧着书领读时,侧眼瞥见窗外的贺江,嘴里轻轻扯起一丝笑意。
这孩子,有意思。
有个分了神的孩子也瞧见了贺江,便偷偷拍了拍邻桌,示意邻桌看窗外。没一会儿,半个书塾的人都望向了正入迷的贺江,发出了窃笑声。教书先生清咳了几下嗓子,示意他们认真念书。
贺江也知道自己的糗态叫人发现了,连忙小步跑开了。
可是,躲在书塾窗檐下跟着念书渐渐成了习惯,仿佛一念起书,往日里遭遇的不快便暂时不见了。
教书先生发现窗台下的草地上有贺江用木枝写的歪歪扭扭的字,有些欣慰。他也不阻止,任由贺江偷听。
贺江所站的那处窗台,一直为他开着。
贺江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偷听下去,可惜,万事没有那么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