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乾阳真人趴在紫竹峰后院的石桌上,歪着脑袋日光浴,微风轻拂,倒也有几分惬意。蓦地,猛然坐起,一拍脑袋,懊悔道:“啊呀,我这个乔脑壳!又吃这瓜娃子的当了!”
原来这乾阳真人本是川蜀人,虽成年后便外出游历,至今有数十年矣,家乡话已慢慢改了过来,但是有时候紧张激动了,家乡话仍旧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
“那柱子分明是竹子做的,哪里能撞死人呐!这老幺,分明就是在诓我!”愤愤不平了一会,忽的又陡然失笑,也不知他这份奸诈狡猾哪里学来的。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哪一天真被赶出了师门,也容易活下去。
“到年底老幺入门就十年了,到时他若仍无法踏入玄炉境,按门规,只怕要被赶出去啊!”
乾阳真人忧心忡忡,目光渺渺,思绪纷纷,忽忆起九年前之事,那时他应一好友之邀前往北方五百里之外的伯阳郡,印象中最深刻的就是那晚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漆黑夜色中竟诡谲地透露出一丝隐隐约约的肃杀气氛来。
偏在那破旧山神庙外,竟站了个头上盖着一顶荷叶的男童,问:“为何独自站在庙外?”
答曰:“避雨。”
撑伞的乾阳真人看着浑身湿漉漉的男童不由得呆了一下,摇了摇头,低喃道:“莫非是低……痴儿?”
男童紧闭双唇。
乾阳真人遂迈步入了庙门,一脚踏入,哗啦一声,竟是左腿及膝淹没,抬头一看,头顶空空如也,原来这庙破的连屋顶都没了。这才回头望了那男童一眼,见他目泛狡黠之色,默然片刻,若有所思。
破庙坍塌,连山神像都倒在了泥水里,一个衣衫脏乱之人盘腿坐在上面,典型的宦官服饰:拂尘甩子大袖衫,惟那衣服颜色有些不同寻常,乃是紫色,可见品级不低。其人面白无须,双目狭长,说话软绵绵的略带阴柔之气。
乾阳真人的圆脸上露出一丝自得的表情,稀奇道:“呦呵,才十余年不见,当年叱咤天下的多情书生水轻寒竟然转行做了水公公,实在是让人惊掉眼球!”
水轻寒睁开假寐的眼眸,眸中竟有疲惫之色,闻言淡然道:“假的。”
乾阳真人哈哈一笑,打趣道:“真假又有谁知,不如你脱了裤子让我验验?”
水轻寒不予理睬,道:“门外那个孩子,你带走吧。”
乾阳真人轻轻颔首,又问:“你呢?”
“我?”水轻寒呢喃一句,然而望向门外雨夜中的双目,陡然变得杀机炽盛,“你们先走,我要去收几颗狗头!”
于是,瓢泼大雨中,便见一个道人撑伞款款而行,在他旁边是个头顶荷叶的男童,深一脚浅一脚,步履蹒跚而倔强地跟随着。
在他们身后的暗夜中,水公公水轻寒或甩动拂尘,千丝牵引,锋利如刀,或探掌而出,阴柔劲气喷薄,将那一个个隐藏在雨夜中的生命化为肉泥血水。
紫竹摇曳影婆娑,乾阳真人从回忆中惊醒过来,目光深邃,喃喃道:“若实在不行的话,便也只能舍下脸面,去求一求那何仙姑了。”
既已做了打算,乾阳真人便不再耽搁,当即驾驭鸳鸯剑直往莲花峰而去。
何仙姑,本名何琼,乃是此届莲花峰的峰主,其人也是九峰之中唯一一位女峰主,天资卓绝,容貌美艳,其年少时得隐士高人传授真经道法,仅十余载便踏足上三境,着实震惊真林。
说到境界之分,有下四境与上三境,下四境乃是:道台、玄炉、仙藏、神胎;上三境则是元神、斩仙、纯阳。下四境与上三境之间差距之大,可谓云泥之别。
那何仙姑何琼便是在二十七岁那一年进阶元神境,又这二三十年过去,修为到底精进到了何种地步,没有人知。
乾阳真人御剑速度极快,青峰山峦倏忽而过,很快掠过莲花峰剑台,继而又到了莲花峰顶。落地后,鸳鸯剑自动化为流光,钻入了他宽大的袖袍中。
映入眼帘的首先便是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高大荔枝树,树上挂满了红皮的果实,一见这果实硕硕熟透了,乾阳真人便忍不住了,瞅瞅左右无人,探手就摘了几颗下来,剥开红皮,便见到了里面白嫩嫩的果肉,急不可耐抛一个在嘴里,顿时满口生津,好吃的连八字重眉都舒展开。
若论这荔枝好坏,在乾阳真人这种腌臜粗人看来,不过是“好吃,很好吃”而已,再让说别的,便言辞呐呐了。东唐那边有两个大文人最是让他佩服,明明是个吃货,吃完之后,却还要引经据典舌灿莲花,留下诗文墨宝,说一些貌似很有大道理的话,教唆世人。
这二人,其一便是那樊川居士杜牧之,作有《过清华宫绝句》,其中一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最是脍炙人口,很是无情地鞭挞了玄宗与杨贵妃骄奢淫逸的生活。又有那小苏学士,这家伙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了,非但做出了以自号命名的“东坡肉”,对那荔枝更是偏爱非常,第一次吃便极尽赞美之能事,说什么“海山仙人降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好吧,自此便是欲罢不能,一发不可收拾,又作“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得,竟然还想在一个地方吃一辈子,可见贪心不足。不仅吃,他还盼,有诗《新年五首》为证:“荔枝几时熟,花头今已繁”,可见殷殷切切、情意浓浓。若被他得知这千阳山仙农派莲花峰有好大一座荔枝林,怕是万水千山也要赶来轰也轰不走了。
想到这里乾阳真人便哑然失笑:“算算那老叟已然八十有余了,一身诗词书法造诣通灵,几要触摸‘道’了,若是让他与何仙姑斗起来,也不知二人谁要胜上三分?”
如此边走边摘那爽口荔枝吃,便也撒了一路果皮果核,浑然不觉在他身后百丈处有两个蹑手蹑脚的身影循着那果皮追了上来。
曲径通幽,不多久,乾阳真人眼前便显现好大一座高台来,高有三丈,占地两亩,上建殿宇。
台叫凤凰台,殿曰会仙馆。
凤凰台前级级石阶,阶的一边刻有一首诗,是何仙姑亲手所作,乃是:凤凰云母似天花,炼作芙蓉白云芽。笑煞狂徒无主张,更从何处觅丹砂。另一边则是“凤凰台上,荔枝挂绿”,却是掌教真人的应景之句了。
这凤凰台上,原先有处宫殿,名为“莲花宫”,乃是因为山后有座莲湖,后何仙姑拜入仙农派成为莲花峰峰主后,便将那殿名改成了“会仙馆”,也不知是要会一会天上群仙,还是要斗一斗天上群仙,抑或是在表达终有一日,她会羽化成仙。但不管怎样,至少都揭示了何仙姑的雄心壮志。
何仙姑虽静心潜修,但于弟子教导一事并不懈怠,每逢初一十五便在会仙馆门前讲道弘法。
乾阳真人此次前来,自然不是为了道法,而是为了丹药,因那何仙姑同时也是仙农派最厉害的丹师。
他一登上凤凰台,便有女弟子趋步上前,恭敬行礼道:“恭迎真人。”
乾阳真人“嗯”了一声,问道:“仙姑可在?”
女弟子答道:“师父不在此处,正在莲湖之畔打坐。”
乾阳真人道:“那我自去寻她。”
他身如柳絮清风,眨眼便到了莲湖,在那湖畔站定后,便见碧碧湖心当中团团荷叶之上,何仙姑盘坐虚空,身穿青色宽大道袍,头上别着黄杨木道簪,左手掐玄奥指诀,右手持马尾拂尘,腰系小巧莲花配饰,脚穿及膝白布袜,足蹬黑白开洞十方鞋。
她双目紧闭,神情专注,因运功,真元滚荡,愈发将那宽大道袍撑得鼓鼓胀胀飘飘不息,似乎真可包藏乾坤、隔断凡尘,绝对称得上“仙肌玉骨”四字。
渐渐的,半空之中幻出一片燄燄火海,当中溢彩流光,似乎有什么在孕育,仅两个呼吸,就凝成一头雄赳赳气昂昂的高大凤凰,其形:鸡头、燕颌、龟背、鱼尾、五彩色,在火海中振翅高飞。
乾阳真人见状,当即失声惊呼道:“凤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