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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雾月十八

毛断[2]阿姑是佇(在)彼一场大雾中见到秀才郎老父。

凄冷的雺雾(茫雾),若一鼎清糜(粥),伊听见百年前的乌色东螺溪[3]虽然溪面罩雾,流水夹带大量沙石若陷眠(做梦)中咬喙齿(牙齿)根,水声生猛,偶有大石沉落溪底,弹出闷雷一响。

毛断阿姑头頕頕,心内叫一声负手背向伊站佇渡船头的老父。

数十年后,老父捡骨,重见天日,天无忌地无忌土公也(捡骨师)[4]欲挖墓,大厝儿孙一大阵佇墓头迎接,片云大心肝(贪心)欲遮日头,掠过头顶一点清凉,才掘出的墓土乌澹,略略有清芳,毛断阿姑心内讲,老父久见喔,汝真正是倒佇兹。年年清明来墓埔,透早扁担扛竹篮,带柴刀镰刀,落雨过的草路叵行,一厝人丁若一行蚼蚁(蚂蚁),伊缀(跟)着行得摇摇摆摆的嫛也[5]。

土公也是农场老长工,血肉消散的老父倒草席上,鬃鈱(鬃刷)清洗了后的骨色红芽,土公也以银朱笔蘸红粉水全副逐一点遍,翻新点红。六兄念出,“筋络通畅,儿孙全红。”杨柳枝串起老父一节一节的龙骨,总共廿四目。再以红丝线绑骨头,正倒手骨、脚骨、腓骨各绑一束,总共六束。再来装金[6],照顺序,龙骨,下八卦,顶八卦,最后放头骨。黑伞遮日,土公也正手持银朱笔,开光点眼,朗声唱念,“孔子赐我银朱笔,点天天清,日月光明,点左眼清,点右眼清,点人人长生。”大厝儿孙齐声应,“有喔。”老父头骨放入金瓮,“头壳落金斗,保庇儿孙代代千万口。”然后点瓮,点魂,引魂,谢土;烧寿金,旋点金斗瓮四周,哗:“好命仙魂,看好时好日,叫师傅来动土洗骨,顶八卦左右卅六,下八卦左右廿四,师傅顶八卦捡齐未?请山神帮忙来捡。下八卦师傅捡齐未?仙魂自己爱捡齐。”

墓碑摃破,墓穴空户,老父金斗瓮内,缀着大厝儿孙一大阵离开,青草发到半人高的墓埔一大片望到天边空荡荡,今日在世的活人捧着死很久很久的老父,日头下若一阵风吹过草丛。

毛断阿姑是遗腹子,六兄讲老父少年时,佇渡船头帮帮一位青盲一目的老汉付了船资十六文,老汉握着老父的手,“红花双蕊欲开时,千万得注意。”老父染虎列拉(霍乱)过身(过世)三个月后,嫛也生下一对双生,毛断阿姑先出世,产婆说还有,却是一具目珠微张若花苞,头毛黑黮黮的死胎。二兄三兄还是取名玉姝。

嫛也坚持将玉姝烧水洗净,身躯若象牙雕成,亦若百子图粉面桃腮的幼婴,抱着相了一暝。日后嫛也讲,老父彼暝有来,晃头笑伊憨,接过玉姝,讲汝我各育一个,红婴佇老父手弯内笑了。

老父相片挂佇大厅,戴花翎官帽穿补服,狭长脸,瘦,留两丿喙须。相片前红木高几常年放一盆素心兰,六兄讲,老父生最爱素心兰。老父过身,换伊出生,逐日看着老父相片,亦无感觉老父无存在。

老父死佇天欲光的时;彼早,无听见一只鸡公啼。卅几年后,中秋过了还是热得使人瘏痧(中暑),毛断阿姑开始早晚发烧,全身酸疼,一日比一日昏沉,困得面色潮红。请西医来出诊,讲是疟疾,寒热症,服了金鸡纳霜,照常昏困。先生是老父结拜的后生,病院的七个护士都传染得了。请来的汉医啧一声,“干是天狗热?”

六兄带头,六嫂、四嫂、五嫂、七嫂一队同姒也(妯娌)、咸菜姆、宝珠,曝干的艾草放石臼内捣,竹筛摇,取得灰白棉絮,加雄黄一起熏烧。众人捧着铅桶大厝内熏,逐个房墹烟蓬蓬。

大厅的红毛钟[7]当当当,彼一丸钟摆黄黅黅,又沉又实摃着时间的铜墙铁壁。

彼年的中秋四脚扶桑人[8]已经走了了,特别凄惨,三兄半年前走去扶桑国首都偎靠二兄,四兄八兄各佇上海厦门,大兄后生(儿子)予唐山也捉去坐监。妈祖宫的金炉烧勿会旺,大街络络长,拜月的供桌零零落落,八嫂犹原送来土豆油糕饼。囝也(孩童)应时拍扑(拍手)念歌:“月娘月光光,阿公掘菜园,菜园掘松松,阿公欲种葱,种葱毋发芽;阿公欲种茶,种茶毋开花;阿公种菜瓜,菜瓜毋结子,阿公气欲死。”听起来凄凉。红光满面的马神父来访,乌长袍若裙,带一袋曝潐的曼陀罗花,读圣经予四兄六兄听,“彼时没有王,各人任意而行。”

咸菜姆佇灶脚(厨房),斜一目,手持菜刀佇水瓮边锵锵乖乖磨着,问六兄,“姑丈还是无消息?”

毛断阿姑佇眠床上齅着艾草味,错觉时间倒退转去到五日节(端午节)。伊看着才大伊六岁的大舅屘子嘉兴自农场来,曝得黑金釉亮,都是臭汗酸佮(与)日头味。伊文文笑着。上午时,伊因为整晚烧热酸疼而苍白无气力,到了下昼欲晚又是烧得面脝脝(膨大)。毋困的暗暝,善翁也(壁虎)嘎嘎叫得响亮,厝后的竹丛沙沙摇晃。终于听见厝檐顶的雀鸟叫,大街卖酱菜摇铃当,玻璃窗透青光,伊予爀烧折磨得内衫裤澹漉漉,失了神志,看见双生小妹玉姝佇蚊罩外,伸手进来握伊的手。小妹的手若一块寒玉,握着就爽快。两人对相,若照镜,目珠仁圆瞵瞵,但是玉姝比伊越蹳(活泼),想欲讲予毛断阿姑听伊三十年来的游历。

六嫂、宝珠轮流捧饭菜饲伊,“小汉姑[9]汝是去游地府还是和唐明皇去游月宫?”

新历十月上旬,旧历二五,寒露;十一,霜降。古册读甚深的四兄是如此吟读:“九月中,气肃而凝,露结为霜矣。此时,寒气肃凛。虫皆垂头而不食矣。”四兄斯文地摇头晃脑,“风大而烈者为飓,又甚为台。飓常骤发,台则有渐。飓或瞬发倏止,台则常连日夜或数日而止。大约正二三四月发者为飓,五六七八月者为台。九月则北风初烈,或者连月,俗称九降风,间或有台,则骤至如春飓,船在洋中遇飓犹可为,遇台不可当矣。”

四兄爱坐的藤椅,佇厅前菜瓜藤架下放了一暝到透早,予露水冻得澹澹。

百草结霜的时日其实非常少。

四兄六兄每日轮流来伊眠床边探望,六兄摇伊叫伊仙也有听到无?六兄一次梦着嫛也,惊惶以为伊无救了,呜呜哭了。

久长的困梦中,大厝若大海底的水晶宫。一只白色大海龟背着伊,终于浮出海面,望见极遥远有一个人影,伊食了一喙海涌。

毛断阿姑醒起,大厝无人息,大厅的红毛钟毋动了,大灶的炉灰亦冷了。

伊落眠床,魂魄茫茫渺渺,喙内是糜的发酵味,其实伊正大口大口吞食着大雾,一百年来斗镇罕见的大雾。

双脚若有一万只蚼蚁佇囓,好佳哉(幸好)证明伊还未死,毋是鬼。凭气味,摸索到六兄的兰房栅栏,内埕土下铺细石与石板。前厅,伊看见诸甫(男性)祖、诸姆(女性)祖两尊坐佇乌木太师椅上,两堆巨大的蚁巢,笑伊已经嫁人了是外家鬼神了,大面神(厚脸皮)转来后头厝(娘家)做阿姑。伊羞愧,一赌气丮(举)起大门后的横杠,咿哑打开门,跨过户墱,整个斗镇的雺雾若大水涌入。

将近一百五十年前,听讲林厝太祖自鹿也港夜溯东螺溪到渡船头,抵达时罩大雾;大兄四兄讲是年底,六兄坚持伊听到的版本是二三月。无人解释为啥粅(为什么)太祖一个罗汉脚会行水路到斗镇,但是家族的共同记忆,高强大汉、酒量踊海的太祖可是做土匪头的料。传说伊佇渡船头对岸的东罗社与熟番结拜为副遯(结拜兄弟),佇鹿场做长工,为屯丁代耕埔地。所以太祖真有可能短暂予面肉白、大耳洞的番婆招过做翁婿(丈夫)。四兄讲,大兄曾经见过老父保存的一领鹿皮衫佮一支海螺。八兄弟囝也时有两句老父教的番话当作暗语耍笑,“夫甲吗溜文兰”,捕鹿;“密林吗流耶豪伟含”,来去酿酒过年。八兄弟以为是老父讲笑诙。

爱古物的四兄有一张反黄、有水渍的旧地契:“立开垦永耕字人东螺社番通事巴难宇士有祖父遗下荒埔一段址在七张犁庄南势土名旱沟头东至施家二分大圳西至王黄张家旱园北至雪施九荒埔南至曾头家草地并横车路四至界址明白为界今因离社太远不能自垦爰是招得东螺街益美号布店内黄泉官出首承垦时值压地佛银一十六大员正其银即日收讫其荒埔随即踏明界址付黄泉官掌管经营垦辟成田成园栽种果子竹木任从其便同中议约三年后成业每年抽的番租银六大员不得托词保此荒埔巴难系承祖遗下物业与别社番亲通事土目无干亦无交加来历不明等情社。合立开垦永耕字一纸付执为照行。即日同中亲收垦契字内压地佛银十六大员完足再照行。”

天光柔和,一只鸡公傲慢行过内埕,四兄朗声念:“压地佛银十六大员完足。我就送汝佛银一大员。”讨厌鸡公僬踃(高傲)的样,遂撷去一粒土豆(花生米)。

“所谓汉奸,意思是汉人奸巧。真正古意食亏的是番也。”老父总是捻着喙须感慨。

林厝第一块田园佇太祖于彼个大雾之日落渡船头后差不多二十冬(年)得到。结为副遯的番人兄弟,全番社溯东螺溪、阿拔泉溪搬迁深山林内。祸福相倚,毋免欢喜过早,翌年东螺溪大水泛滥,田园流失,留下的都是乌色溪水带来的石块。

六兄偷偷讲过,还有一个恶质的讲法,太祖便是大海贼蔡某人派来做先锋的爪牙,来佮山贼交结,约束到时北中南三路盗贼并起齐发。但是官兵五千登陆鹿也港,一部分持火枪拉大炮驻扎枯水期的东螺溪溪底边。匪贼昼伏晚出,佇溪底挖沙叠石为壕沟,欲趁着透北风火攻军营。天生反骨的太祖,一早大雾中渡溪去密告,彼暝官兵一人丮一支菜油或鹿脂火把照亮溪底,大炮相准沙坑觅藏的匪贼,每发都中。天一光,整个溪底若肉砧。官兵既然胜利,太祖将功赎罪因此得以用假名林大鼻定居斗镇。

六嫂掩喙笑,解释:“陈三五娘彼个丑生就是叫林大鼻。”

可恨者东螺水,可爱者东螺水;四兄六兄全讲兹是老父的口头禅。太祖彼时,斗镇叫斗街,街中心妈祖宫左厢壁上嵌有石碑,碑文说明斗街建地买自番社,还是佮孔子公最有缘的四兄会吟诵碑文:“乃定规模,经营伊始。其北一段中建天后宫,南向;西北建土地祠,所以崇明祀,庇民人,礼至重也。两旁俱有铺舍,谓之北横街。其中街与后街东西向,中设有二大巷;其南亦有横街纵横二里,街巷俱有井字形。其外则有竹围、沟渠、栅门,以备盗贼。盖取诸井养之义也,又取诸市井之名也,又取诸方里而井守望相助百姓、亲睦之意也。”“其东、西、南有大溪回护,北有小涧合流,此又天地自然之形胜也。地虽弹丸,而规模宏远矣。”

四兄不以为然,何来的北斗魁前六星之象?穿凿附会。斗街名字就是自番语转音而来。

成也东螺溪,败也东螺溪。大兄二兄三兄四兄小汉时(小孩子时),旧历八月下昼,沿溪做水醮拜溪王水府,四个兄弟佮随老父踏察过太祖最初的脚踪。被香火佮米酒昏迷的日头,唢吶、引磬、云锣、铙钹融合的凄旷亮烈圣乐,溪岸上,竖着直又青的灯篙,从龙边至虎边是飘着幡带的绿色龙神灯、红色七星元辰灯、黄色天灯、白色孤魂灯、黑色水神灯。竹棚内,神桌上端坐着金银黄靛红各色鲜怒纸扎的六甲将军、六丁将军、神虎将军、大士爷、山神、土地公、五方童子,骑着神兽的马赵温康四元帅,温烧的光影内可比佇戏台上入定,昂着两道目眉,锦绣戏袍热风内细细颤。神桌前一长条铺血红巾子的看牲桌,一碟一碟的果雕与蔬菜雕,醮坛前有猪公剖腹展开披着五彩绣帏咬着染红馒桃。

老父毋准四兄弟行前偎近,溪水热得咕漉漉。一寸寸偏西的日头若鎏金,道士踏罡步摇法钟,叮铃叮铃。

日头落山了后,溪风吹来,守着溪岸的灯篙如同狮头天将,嘎嘎响,精神饱足,欲佮溪水中的鬼魂开讲一暝:金纸的火星一团一团若一尾龙蛇灯篙之间游走吐气,将乌暗暝烧成一领龙袍刺绣。溪风灭了日时的烧热,众神退位,溪水犹原掺着云锣佮唢吶的回响,鬼声啾啾,吵到天光。

离太祖登上渡船头一百年了,东螺溪佮三条圳溪之间,增添为四条水道,每一条都有渡津,然而大竹筏小商船载满货物航向出海口或是从出海口航来的盛况早就不再。

东螺溪源自水脉分支阔且穧(多)的浊水溪,而东螺溪发自海岛正中央若一条龙骨的内山,溪水若骨髓夹带大量泥沙、碎砺甚至大石,日夜奔吼,翻搅,终于沉淀淤积。乌肥东螺水临幸孕育了斗街,祸害了斗街,也繁华了斗街,陈某人有诗为证:“地势青龙转,溪流黑水通”。有朝一日,必然亦会没落了斗街。

四兄遗传着老父爱讲古的天分,这是老父讲过的,自汉人唐山渡海来,统计东螺溪流域至少做大水泛滥十次,以致樊梨花移山倒海彼样的河道大变迁有三次。大水沿岸挽下木石房舍,挪移陆地沙洲,冲出新的溪河。

始终存在的是东螺溪,只是渐渐瘖瘖无声老去。因此势必有这款的传说,变换水道若幻术的东螺溪是一身三头的黑蛟龙,而环抱斗街的水道则是两条小蛟龙,一浊一清,一公一母,予深山滚落来的神石压着,三不五时欲翻身脱逃。有好画虎卵[10]的就讲斗街是一粒龙珠,是双龙抢珠格的风水。

最后一次做大水,四兄出世彼年,落雨之前,反常的燠热,渡船头传来溪对岸下边看见天顶发红,一道红剑光自内山窜出射向海口。下晡长工热得舀古井水淋头顶。大雨连续落三暝日,消息才传来内山的水潭溃决,洪峰若走山,东螺溪已经劈啪雷响,一鞭一鞭打佇厝檐,天地欲合起彼般。溪水溢灌斗街,不过一个时辰,水淹到腰,冲走廿四墹大厝。水势只有到了妈祖庙口时自然收势若跪拜。陈秀才厝内长工街上打锣,赶紧到妈祖宫避难,秀才数日前梦见手丮三炷香跪佇宫前黄泥水内。昏暗庙廊天井内,惊惶讲着崩溪了,自内山一路往海口崩去。

隔日大水去,日头赤炎炎,乌青溪水沥沥噜噜若讲着梦话。老父见识到了何谓崩溪,渡船头找毋着了,昨日的溪岸若年节切菜头粿陷空,溪面变阔,竟然若海面,一时看毋到对岸。暝梦中的溪水转圆圈成漩涡。隐隐上游还有土石崩落滑入溪中的闷雷响,漂流的一丛一丛刺竹嘎嘎嘎绞结着。更过一暝,遍溪岸浮出水流尸,包括鸡鸭彘狗禽牲,曝得熟烂。尸体腐臭附身活人的黑衫裤,暗暝了后,大街无人影,无油灯的火光,只有堆到脚肘的泥沙水洼白雾白雾的反光。第一只活狗开始嚎狗螺,一只接一只接续传开合嚎,意思是欲唤起沉佇溪底的冤魂。

蛟龙离开斗街了,东螺溪的主流往南走,斗街如果是龙珠也不再是龙珠了。正是彼四句戏文:“打开玉笼飞彩凤,扭断金锁走蛟龙,鲤鱼脱出金钩钓,摇头摆尾再不来。”

不再来。

老父曾经佮大伯父坐帆船到鹿也港请一位汉文老师洪先生。船顺流而下,运货亦运人,先到番也挖,再到王宫,继续行海沟往鹿也港。溪水温柔时若一场美梦。

大水后老父伙同斗街佮上下游村庄头人、四脚也大人收埋水流尸,清运大街土沙,唯恐瘟疫爆发。老父自渡船头、妈祖宫得知东螺溪改道,决心再坐船往出海口航行一次。大大改变的毋只是东螺溪溪道,早佇四年前,唐山皇帝佮扶桑国打契约,乌水沟这边交予扶桑人接管。年初,军用轻便铁道佇斗街西北铺设,老父第一时间赶去看,看了大失所望,完全不同于传说喷火噌烟的乌铁壳怪兽,一部台车两人手力押送,若是坡路增加为三人,等于是陆上行舟。斗站台车大约有一百台,到县城十五里,往南可以到嘉义、府城、打狗。运费一只牛剥两层皮,分路线修缮费佮押送人工费,到打狗总共四大圆十八钱。

四年前,割让予扶桑国的消息确定,老父、大兄佮陈秀才、武秀才、丙丁仙、元音仙、傅阿舍(富家少爷)、大目仙诸人聚佇杨举人大厝一下晡对相,若一巢蚼蚁交头接耳,到欲晚时,厝顶青光。大势已定,只能如此,过去一百年,东螺溪源头大水改道数次,这次换做异族人,毋确定的是扶桑人是否横逆过大水。

老父转身,雺雾中目珠仁坚定的温暖光采。啊,老父。溪面送来的风清冷甘甜。佇彼瞬间,毛断阿姑明了,老父不曾离开过,彼些暗暝,挂着一串玉兰花的虻罩(蚊帐)外窸窣的影,齅着樟脑的寒芳,嫛也翻身,绿豆壳枕头沙沙沙,揪一下金耳钩,梦中讲话,咿咿喔喔,有问有答,有时咯咯佇喉管内笑。梦中的言语,让伊迷恋。更有彼些欲晚未点电火时,大厅太师椅或者六兄的兰花花房仿佛有个人影恬恬(静静)。伊终于了解,常予四兄笑佮孔子公无缘的伊有时会思念老父留下的古册,忍不住提挈摩挲,原来是幻影彼般的老父佇嬉弄。

藏佇老父背后有幼秀的声音唱了两句戏文:“关津渡口人盘问,妹子如何搭渡口?”

是玉姝,捏着手巾掩喙笑。双生姊妹肩并肩,岸上人与溪中影。伊看清楚了,玉姝头頟上倒手(左手)边一片暗红胎记,古舆图一块破碎的海岛,伊自己肩胛头也接续了一部分,所以,当初两人佇嫛也腹肚内,玉姝的头頟是磕佇伊肩胛头?伊更近一步确定,双生姊妹从无分离过,相对于老父过予伊的思乡感应,玉姝感染伊的是早夭的哀怨。月事来洗时,伊有鼻管痒的症头,四兄教伊哺烟噌烟来止痒。浮着淡薄茉莉花芳的晚头,躲佇房墹内哺烟,平静中有着泫然的冲动,毛雾窗玻璃的人影叠着厝檐,季风来自遥远的外面世界。

老父一生悬念着大海,梦想有朝一日反溯太祖的渡海之旅。早太祖一百年渡海来一探究竟的郁某人有诗作:“东望扶桑好问津,珠宫璇室俯为邻。波涛静息鱼龙夜,参斗横陈海宇春。似向遥天飘一叶,还从明镜渡纤尘。闲吟抱膝樯乌下,薄露泠然已湿茵。”老父一生心向往之,册上写乌水洋的变化,南风柔而浪软,北风刚而浪劲。

四兄认为不及这段古文:“自鹿港出洋,水色皆白;间有赤涂色水者,则溪流所注也。回顾台山,罗列如画,苍翠在目;已而渐远,水色青蓝;远山一角,犹隐约波间。旋见青变为黑,则小洋之黑水沟也。过沟,水色稍淡,未几深黑如墨,横流迅驶,即大洋之黑水沟也。险急既过,依然清水,转瞬而泉郡之山影在水面,若一抹痕。俄而水渐碧色,碧转为白,则泉之大队山在目前矣。”

林厝祖先来自泉州。老父佇船头,一只水鸟从容掠过水面,若照镜。

竹船食水浅浅,平稳离溪岸五六尺,破雾前行。篙船的诸甫人,戴草笠穿棕蓑,玉姝附耳讲:“咸菜姆的老父。”彼次做大水崩溪,抱着金斗瓮被冲到下庄。老父带着彼时十几岁的咸菜姆沿溪找了两暝日,找到认出伊双手还是抱着金斗瓮。

渐渐听得溪底还是偶尔沙沙响,黑蛟龙的腹肚犹原摇头摆尾贴着溪底还未离开?

老父缀着阿祖,见识过东螺溪的兴旺,人佮货物从内山去出海口,从海口深入内山,加上南北两边佇东螺溪渡口相会,竹材,布料,盐,食油,猪肉,海产,豆豉,荖叶。佇渡船头丮头即见妈祖宫,晚时点心摊灯火光烨烨。斗街因此学鹿也港,大街砌起遮棚,地铺红砖,袭用其名号不见天街。最兴旺时,大街亦有五行八郊十三个组织俨然的郊行铺会,泉郊金盛顺,水郊金安澜,郊金兴顺,油郊金隆顺,糖郊金崇兴,布郊金庆昌,染郊金合顺,米郊金丰隆,茶铺金广源,药铺金元昌,料馆金万利,香铺金长和,糕饼铺金和兴,繁华若夏天的满天星斗。

水泄澜糊的渡船头,透南风还是刮北风,各种腔口呼哗。老父爱看山内来的放竹也(借水流运送竹排者)。东螺溪头盛产麻竹,青碧竹材用麻索扎成竹排,每张竹排前后一位放竹也,手握一支丈长竹篙,双人配合佇湍急溪水点拨撑篙操控,一路放流,泅过漩涡佮暗流,闪过大石;内山大雨,溪浪可以托起竹排半天高若腾云。放竹也得熟记沿溪水文特性与险关,祝祷每年夏秋大雨大水毋改变水道,一般是父传子,若欲学出师,起码两三冬。东螺溪凶猛,夹裹大石泛流,一说是蛟龙换喙齿,换下的龙牙羼有金沙银沙,月光暝溪水内放光明。拾得龙牙石,裁为砚,青色,直润而栗,写文章得神助笔走龙蛇。

放竹也骑溪破浪到斗街渡船头,溪面平静,两人将竹排篙到再下游一寡靠岸,解开竹排,牛车运往南北,或再行水路去鹿也港。

放竹也虽然戴草笠,面肉黑金,手臂粗若竹头。竹排毋是帆船,平坦贴溪水,人若溪水上两只白翎鸶。小汉囝时的老父赤脚佇溪滩,打水漂来打招呼,灵机一动乱哗:“夫甲吗溜文兰,密林吗流耶豪伟含。”放竹也咻的厚重山内腔回应。

两岸边有竹丛,大白鹅佇竹荫内游着。竹排拆散,竹篙碰竹篙,清空的豁啦啦。用火烤,竹青出油。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四兄时常这般念。东螺溪若变清,必有大事。老父出生彼年,东螺溪清了数日。宫口打锣通知。同年,果然红英兄弟戴某人造反,攻下县城,响应唐山太平军,自封东王。唐山官兵自然称之为“反贼匪党”。东王军数次渡过东螺溪而无攻打斗街,传说之一,戴东王是妈祖信徒,因此毋敢轻慢妈祖宫。传说之二,东王一位心腹与陈厝后生是结拜兄弟。老父强调,戴东王确实佇斗街北边草寮藏了几暝。

戴东王之前有鸭母王,有顺天盟主之乱,有大海贼蔡牵,之后有规模较小的施某人反抗赋税,有铁国旗铁虎军反抗扶桑国。

伊们才是真正的蛟龙。老父虽然敬佩铁虎军,最爱的是漳州人大海贼蔡牵,神出鬼没于东南沿海,佮清朝水师斗,三番两次进攻沪尾(今之淡水)、鹿耳门;妻子巧又嫷(美),人称蔡牵妈,开炮神准。老父讲蔡牵故事予四兄六兄七兄八兄听,大伯父念:“教坏囝也大小。”十五暝,月光清清透过菜瓜藤架,父子遥想起外海某处藏有金银财宝,佇海底闪烁。

梦中的东螺溪清澈无比,洁净可饮,老父终生梦想热天时航向出海口,顺南风,历时九更差不多等于十八点钟久渡过“六死三留一回头”的乌水沟到泉州。伊当然知悉,鹿也港佇伊出世之前已经严重淤塞,大船只能停佇外海,靠小船接驳。

溪面噗通一声,一尾鮕鮘一跳,雺雾似乎也被这声响啄破。溪岸又稠又糊,然而船只还是青瞑彼般摸墙扶壁缓慢前行,老父寂然不语,负手看着岸边树丛,槟榔,鹿也树(构树)——若毋是热天哪会结朱红色果子?刺桐——还是二三月?不然哪会满树头若蝴蝶的红花;苦苓——真正是春天吧?一树若雨蒙的紫白花;野根蕉,大樟树树身附生山苏花。

梦幻的时刻,岂能无鸟啼,有乌秋,有雉鸡清亮的啼叫,有角头鸮刺耳若像车轮的叽叽嘎嘎。

毛断阿姑突然意识到,老父一世人用旧历过日。寒天的东螺溪,温柔赑屃(内向羞怯);海口来的船少了,因为溪水浅了,逆流如同爬崎,费力费时,不如行旱路。此时溪水银漾,映照满天星斗,老父决定伊的后生就以北斗七星的排序取名。而东螺溪流域的溪流之间,有大片被冲刷的溪滩溪埔,佇日短夜长的旱季,被日头与海风风干成为一片毋是盐碛的肥沃乌土。

溪流转弯,溪道变窄,岸边野草丛。扶桑国军队来到斗街是六月,同年十月,有大官进驻许秀才大厝,四周遍插扶桑旗,腰带束得十分精神的护卫队箍三层,步枪刺刀白凛凛。斗街人担肥戴草笠,牵牛荷锄头,远远绕着大厝若过节看戏台顶的武生,每一日愈行愈偎近。许厝长工出来谇,七月半鸭也毋悉死活。

神秘的扶桑大官,只接见了杨举人后生、陈秀才、元音仙三人,大官仁丹喙须,挂目镜,比一般四脚军高强大汉,军服胸前挂满锦绣徽章,东螺溪流域所有渡口了解透彻。“看起是读册人,通汉文。”杨举人后生送上一幅画,留白处小楷抄提了桃花源记全文,大官回敬一幅字,草书狂扫,墨色浓厚,“德不孤必有邻”。

八个月后,传说中神出鬼没的铁虎军五百人以火绳枪、大刀袭击驻扎东门的守卫军,头一日井水投泻药,半暝攻打。斗街事前无一人知情,火光佇街尾一烨一烨。死伤的扶桑军掷入井底。

如同彼次做大水,陈秀才再次召集佇妈祖宫跪拜,鸡公啼叫喔喔喔,爻桮请示是毋是加入铁虎军,妈祖笑笑不答。来的人比上次穧,丹池满满,再请示,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妈祖仍是笑笑。一人佇陈秀才身后细声,怎毋问扶桑人到底好人歹人?又连三桮都是笑桮。天光清清,两侧护龙与天井跪着满满的人,辫子缠头,挤勿入来的溢到宫前,宫口庙埕的食摊一律收了。斗街传言又一件,大街妈祖宫由于当初时先人筹建是佇东螺溪一次严重的大水后,仓促之间,建材银两无够,因此只建得前殿,后殿阙如,从此冥冥之中定下了斗街的气数,好毋过三代。

殿内一列牌匾,“海疆靖镇”,“后德同天”,“瀛海慈航”,“威灵赫濯”,软身黑面妈祖两旁配祀的有水仙王、观音妈、注生娘娘、五谷王、西秦王爷,千里眼、顺风耳。诸神默默,众人踌躇,决定换人再问,红漆剥落半月形的桮佇石板上咔哒翻滚,街尾隐隐传来相战声。

虽然斗街人明白为何而战,但是毋参战为上策?咔哒,无桮。

铁国军战输还战赢?咔哒,无桮。

扶桑国皇帝是毋是比唐山皇帝好?咔哒,又是无桮。

两个月前,扶桑军攻入斗六街,屠杀将近五千户人家,赶尽杀绝,圣母悉么?咔哒,这次非常响亮,又是无桮。

当然悉,问这是存心欲予妈祖婆生气。一同跪的陈秀才、元音仙越头眕(瞪)众人,传话毋好乌白问。

斗街人其实并毋惊惶。古早古早,粤人赶走番人,漳人佮泉人再联手赶走粤人佮土匪,再来,漳人佮泉人沿东螺溪流域为着争垦地,为面子,为偷彘(猪),为清明买菜,相斗相刣(杀)、放火,心甘情愿了,泉人得五十三庄包括斗街,漳人渡溪而去,得七十二庄。过去两百外年,东螺溪不定时发大水甚至改变水道教训了斗街人,一如叛党来,叛党去,匪贼来,匪贼去,所以,扶桑人来,将来扶桑人走,也是必然。

夏秋溢洪,内山响雷,电光睒睒,乌浊溪浪砳砳砳砳(石头撞击声),竹筏揪上岸,斗街人只有等待,学会了等待。雷电之后等大水,大水之后等沙石、漂流柴,等东北风带来平安的旱季,等溪水让出埔地,等埔地长出土豆佮胡麻,等妈祖婆下指示。

佇杨举人大厝,老父读着渡船头传来的丘先生诗作:“宰相有权能割地,孤臣无力可回天。扁舟去作鸱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元音仙红了目眶,吟着:“卷土重来未可知,江山亦要伟人持。成名竖子知多少,海上谁来建义旗?”许秀才接续:“英雄退步即神仙,火气消暑道德篇。”顿了一顿,“之两句反话意思真深。”

傅阿舍讲:“答案就是随后之两句,我不神仙聊剑快,仇头斩尽再升天。”

轮到老父爻桮,消息来报,扶桑军大败,守卫军队长死,欲撤军转回县城;老父手放开,石板上一正一反,圣桮。众人哗地甚至双手拍扑笑了。

斗街死了第一个扶桑人。圣母不曾透露的是,六年后扶桑军提议休兵和解,举办了盛大的合解式,溪边白旗飘动。是日斗街戒备,休市,众人毋准外出上街。肃杀诡异的气氛中,隐隐听到似乎鞭炮声。因此,老父历历指出,野草丛徘徊毋去投胎转世的鬼魂,番鬼,粤鬼,漳鬼,泉鬼,四脚鬼,放竹也鬼,鹿鬼,禽牲鬼。沿溪遵守死狗放水流的习俗,死亡使得一切平等。

迷离雾中,船只原地打转。当溪水不再因为内山冲刷来的泥沙大石而涒沸,水色转为碧绿,老父不免心灰意冷。

玉姝偷偷讲予毛断阿姑听,彼年伊陪伴老父行远路到县城档案库房内,意图解秘满足终生的好奇,排解无聊的时日。老父予蠹鱼爬上喙须,土粉黏了一身,错过了酺渡(中元节普渡)的人鬼同欢佮澎湃胜腠的牲礼供品,枵(饿)得手憏(发抖)喙憏,懊恼结果是佇册本内迷途。足大本若草席的舆图,予时间煎熬得破破烂烂,五十万分一比例的蕃地图,出自总督府民政部蕃务本署,印刷、发行日期佮印刷所写得明明白白,老父趴着寐寐地困,缀着航海线神游东边外岛的红头屿,向北扶桑国,向西唐山。老父认真读明白的是大海贼蔡牵的一生,若树蝉蜕壳,摆脱了自小对蔡某人的崇拜,而平视大海贼毕竟是一条好汉。老父唯一得到的是不禁怀疑自己是毋是有番人的血统,怀疑伶俐机巧海贼底的太祖干真正是姓林的泉人?

越头转去渡船头吧。老父交待船夫。

嫛也钦佩老父巧,摮(善于)读册,晴耕雨读是老父的理想,伊当然知晓死了后十年,扶桑人四脚也总督用新时代新方法整治罗水溪大片流域包括东螺溪,兴建护岸堤防,每户出丁一人,分配负责三尺长,自备锄头畚箕扁担挖土挑土,三年完工,东螺溪自此成为渠道,圳沟遍布水蜘蛛。渡船头遂废弃,堤岸两边建桥,做大水的记忆终止。所以讲,这到底算毋算是扶桑人的贡献?

玉姝问:“这比汝当年坐的大船如何?可爱いこちゃん(以日语唤阿姑玉仙)。”

老父亦笑:“汝彼个浮浪旷(游手好闲之人)翁婿(丈夫)。”

玉姝不满老父话讲一半。老父只得解释,毛断阿姑的翁婿佮陈厝的人完全无同款,除了伊的彼一位伯公祖。

古早时两家的恩怨过节。太祖当初与陈厝先人结拜,然而到了阿祖,夸口林厝女眷出阁前外人休想一睹庐山真面目。彼时自命风流的陈家大少爷与阿祖相输赢一定看得到。中秋前,陈家一顶轿扛到内埕,含糊讲是少奶奶来送礼,掀开轿帘出来的是陈家大少爷,笑咍咍将林厝女眷看遍。管家生气,丮尿桶泼了陈少爷。此后,林厝女儿出嫁,陈少爷便请大鼓阵佇妈祖宫前挡路,一来延误吉时,二来让新娘佇轿内闷出一身汗。

玉姝手巾佇毛断阿姑面前翊一下,讲彼年伊只到鸡笼港,毋敢行上铁壳大船。

“そうか。”是这样呀。

玉姝又手巾掩喙笑,吟了两句戏文,百世修来同船渡,千世修来共枕眠。

彼年三月初,毛断阿姑才满十七岁,佮六兄坐大和丸去扶桑国。两人前一日就到鸡笼港,等隔日下晡三点的船开。六兄讲,大和丸,原本是露西亚国(俄罗斯)的商船,两国相战,露西亚战败,大船赔偿予扶桑国。

旅馆窗门打开,看见港口,三月暗暝还是寒冷,海风有着新鲜的腥味,海天蒙蒙的青紫光晃着,毛断阿姑与六兄睁大目珠看彼有着若石柱的两管烟筒的铁壳大船,好巨大可比龙宫吧,如何航过大海而勿会沉落?伊痴痴看着,若魂魄被摄去,大船可有整条大街长阔?装得下斗街所有人家厝吧?启程前几日,四兄讲古薛仁贵保主跨海去征东,唐太宗被风浪所惊骇,毋愿上船,薛仁贵拜求九天玄女,天书出现出瞒天过海之计,军师徐茂功欢喜照做,用大树做一座四四角角共四里的木城,推入海上,名叫避风寨,上面更有清风阁予唐太宗住;木城内有楼房街道,铺泥沙种花草,一万兵丁假扮各行各业百姓,皇帝浑然不悉是佇海上。

所以,大船上到底是一个旧世界还是新世界?启程前,厝内同姒也欣羡毛断阿姑,四嫂佮六嫂笑,这次轮到小汉姑食咸水啰,林厝第一个食咸水的诸姆人。但是出门前一晚,六嫂来伊房墹,手巾包着二十员,是六嫂自做新妇也俭存的,予伊添做所费,帮忙照顾六兄,留意毋好食太咸,六兄胃毋好,若食糯米量得控制。六嫂讲得面红了。

老父料想未到,伊死了后十年,斗街无人留辫子戴碗帽,陈林谢杨颜、许黄张王李十大厝竞相送子弟去扶桑国,一如自己的老父与阿祖两代走唐山。

登船时,放送着交响曲蓝色多瑙河,乐音回旋的浪拍得毛断阿姑头晕。码头上满满是送行的亲人佇翊手拭目屎(眼泪),手巾若一大阵的蛱也(蝶)。鸣笛启航,笛音撕裂耳孔,喷出乌云熏入胸坎,一出外海,海涌转强,一倒落榻榻米上便感觉大海自头顶覆盖。开始吐,连胆汁都吐出。醒来已经昏困了两暝,六兄撑着伊到甲板上透空气,看夜景,海面转为平静,大船破水前进的声响细微,海风竟然甘甜,是完全不同气味的海。神圣的天非常威严,垂目耽耽注视着船上米粒一般的渡海人。

昏沉中,听见六兄佮一位穿学生服的少年讲话。六兄佮伊解释,真正巧合,七星里陈厝的后生。少年点头,叫伊:“密斯林。”伊突然面红得烧热。少年的声音让伊忘记晕船的艰苦,讲话极有条理。少年是两年前缀大兄到扶桑国,一年前大兄医科毕业转去别位,伊预备学校补习了半年,考得商业学校,再年半可以卒业,但是有心继续读外语学校。六兄探听日常开销,伊用自己为例一项一项说明,四叠半榻榻米房租六圆,每个月餐费二十圆,早顿一角,中昼、晚顿各一角五分,澡堂的钱汤每个月一圆五角。少年答应,明日上岸会协助六兄安顿。

隔日,天未光,导航船带领大船入港。岸上的山低矮,只是苍苍的一堆,但天云洋洋洒洒,千万里阔,少年屡屡越头佮毛断阿姑一笑,喙齿盐白。

彼个礼拜日,少年带六兄与毛断阿姑去看樱花,“可爱いこちゃん。”可爱的少女,少年佇两人单独相处时讲的第一句话。异国的好天气,樱花吹雪,花瓣白色若结胨的猪油,粉红色若少年的耳珠。彼是毛断阿姑的青春梦,伊情愿佮少年行入一年只有一回茫茫遮天盖地的花雪内,入定其中。

确实樱花雪毛断阿姑只看过一回,少年帮六兄佮伊租厝,相隔两条巷子,方便互相照应。六兄瞒着嫛也佮四兄偷偷去裁缝学校上课,学得好欢喜,再将课堂的精要教予伊,兄妹灯下展开报纸铰出的衫型若看着一个新世界,两人志气想欲找出新的路线,六兄头一次勇敢讲出心愿,希望有一日佮伊开裁缝店,一人一台裁缝机。热天的扶桑国首都,车声人声,机器的气味,楼厝的荫影,日日澎湃将伊卷入,一切新鐽鐽,四兄总是笑伊佮孔子公无缘,但是去读扶桑语的路上,时时感觉一个时代的脉动愂愂跳得真猛,高鞜鞋叩叩响。其实并不思念家乡。少年住处鱼鳞板屋,门前一欉樱花瘦痡痡,石头上有若云的青苔,少年读册予伊听,“一切伟大的世界历史事变和人物,可以说都出现两次,第一次是作为悲剧出现,第二次是作为笑剧出现。”少年的面有不可解的神情,又念:“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伊应,汝是欲讲鬼故事?少年念诗予伊听,欧罗巴的诗人,印度的诗人,唐山的诗人,伊无一首无一句记得。无要紧,少年宽慰伊,汝就亲像一尾金鱼泅过一片荷花池。金鱼目珠凸凸呢,伊应。另日伊头毛梳两丸佇头頟两边,少年穿柴屐陪伊行回住处,看见房墹暗暗,悉六兄还未转来,两人继续行,去一条小川边。伊思念并且等待来年樱花开,但是嫛也叫四兄写批来催,年底伊佮六兄坐大船先去唐山找五兄佮八兄,少年送行到霜冻的海港,满满的人佮货物,海天尽头堆云一层层,汽笛响,伊目屎滴落,少年佇港岸伊始终看得清清楚楚。

老父面色微微一变。船只静止毋动,双生姊妹手牵手,红花双蕊欲开时,不悉如何解说彼一份年少的心志,纯真的思念。

“孽缘。”老父晃头吐大忾。

一只白翎鸶幽幽飞过,似乎将雺雾衔去一层。

溪边竹丛若碧绿海涌。透南风的下晡,大厝后竹丛则是沙沙嘎嘎响,竹叶青森森,遂感觉秋沁。

三人同时听到红毛钟当当当,弹簧牵动金黄灿烂的钟锤佇正点报时的洪亮响声。斗街人讲笑,斗街第一富,陈佮谢?谐音,陈佮谁?另一个谐音,陈阿舍。两家相比,陈家略胜一筹。斗街第一座红毛钟,陈阿舍所买,嫌旱路颠簸恐怕坏了机械,坐船行东螺溪,运上渡船头,用一顶轿扛过斗街献宝。红毛钟一个大人高,上等木料油光水滑,浮雕花草禽鸟,玻璃罩内若黄金打造的金杵金锤。阿舍膨风,打算开一墹红毛钟专卖店,以后斗街的鸡公无用了。招待一阵一阵人到陈厝听钟响,门口埕的鸡鸭惊得拍翅奔走。钟响,黑衣短挂的斗街人按着胸坎,毋让心脏起共鸣卜卜跳太快。阿舍摇着葵扇笑。彼日半暝,斗街大火,巡更的打锣,众人以为是眠梦着红毛钟响。大火烧毁人家店面将近百户。天光,希微听见钟响五下。陈阿舍,少年的先人。

船只靠着渡船头,毛断阿姑踏上岸,船只随即缓缓离岸,玉姝讲:“汝转去(回去)。来日重逢有时。”随即同老父泯入雾中,溪水漉漉,父女两人的目珠若四蕊蜡烛火苗。

毛断阿姑舔舔雾气,亦不悲伤,亦不啼哭,只感觉心内空洞洞。如同彼年,伊等待了整整一年,少年陈嘉哉终于踏入大厝,嫛也四兄六兄大厅迎接访客,红毛钟适时当当响,六嫂来伊房墹,笑笑,“小汉姑,嫛也叫汝。”脚未到,伊先看见、感觉大厅特别光亮。

伊记得四兄讲过的另外一件事,一年大热的暗暝,缀着老父丮火斗来到渡船头,听讲溪内出现大阵鮕鮘。溪岸乌影,水声泼喇泼喇,有人抓到,丮起鮕鮘,大口细牙佇半空中哈喘。四兄记得老父正手(右手)搭伊肩胛头突然一紧,顺着老父眼光看去,溪浅处仿佛有个特别孤单的人影,阴沉地佮老父对相看。隔日,老父倒佇眠床上发烧哗冷。

溪底究竟有多少冤魂?

毛断阿姑一步一步行过曾经的不见天街,彼些染坊、布店、油车墹、家具店、米店、山料店、贩也墹,自从东螺溪败,旺店势头去了三分、去了五分,借一场大雾亦沉沉困去了。

米店前倒着的路旁尸是彼个可怜诸姆,自从伊的四脚大人翁婿匆匆转去扶桑国了后,一日一日委靡,听讲彼位四脚也答应一定尽快来同伊会合。嫁大人作家后(妻子)的诸姆会压弦(拉琴)亦会跳舞会绘图,一夕之间化作乌有,忽然一天面抹白粉若艺妲,宫前徆来徆去,毋出一个月就完全是乞食款(乞丐样子)。柱子影内,可怜诸姆若一墩蚼蚁巢。

雺雾到了妈祖宫自然成了祥云缭绕。毛断阿姑听见大街始终毋断根一直存在的罗汉脚(流浪汉),拒绝大雾的催眠,是唯一精神的,耳后到顄颈叠着一粒粒肉瘤看似释迦果,摇着空碗,碗内喇喇骰子响,正是昔年东螺溪的响亮。

雺雾开始化作雨水,整个斗镇慢慢露出了原形。

罗汉脚摇着碗内骰子,哗了一声,“十八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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