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哥?雀儿哥?”北珊手里抱着一个空坛子,在牧家后院挨屋子乱窜着喊。
没人回她,过一会儿自己喊得累了,把坛子往地上一放开始插着腰生闷气,“这都什么人呐?生了病还不在屋子里好好呆着。”
眼前突然一黑,有人从后面捂住了她的眼睛。
北珊把那双手从眼睛上扒拉下来,亮出虎牙咔嚓就是一口,“就说你呐。”
那双手缩也不缩,由着她咬,北珊不好意思了,撒开嘴一拱鼻子质问道:“你说,你昨日发着烧为什么不好好在屋里躺着,非要拉着南茵去后花园里玩?结果她箭没好好练,我倒被爹爹骂了一个晚上。”
羽笙苦笑着说:“我没有拉着她,是她自己非要跟过来的。”
北珊吹鼻子瞪眼睛强词夺理:“嘿,你的意思是我妹妹非得粘着你呗?”
羽笙纠正道:“我觉得吧,其实你们姐妹俩都挺粘人的。”
北珊白了他一眼,举起空坛子塞到羽笙怀里,“喏,季节到了,酿些木樨酿来。”
羽笙笑道:“小孩子可不该随便找人讨酒喝。”
北珊怒了,“不是我喝,是月节家宴要用。”
羽笙摸摸她的头,“那也不能保证你就不会偷喝啊。”
“我不会偷喝的!”
“所以中秋的木樨酿圆子也不吃了啦?”
“不吃啦!”北珊说完急忙后悔的捂住了嘴。她抬头一看,羽笙正坏笑着看她。
“你!”北珊气急败坏,一口又咬了上去。
***
牧羽笙是牧隆最小的弟弟,按辈分北珊应该管他叫小叔,可在她不大的世界里,羽笙无疑是最能说会道的恶棍,所以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吵,北珊觉得羽笙聒噪,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雀儿哥。南茵害羞不敢跟着喊,依旧叫羽笙小叔。
羽笙和两姐妹一样,当年作为传人的备选,从出生就被软禁在了这一隅之地,从未见过墙外的景色。家中请过几个先生,他不肯好好跟着学,乖戾的做一些恶作剧把人都气跑了,但家里人本也没指望他成大器,便由着他不再管教。羽笙从此在家中更加自由,在后院腾出一方地界建了个花园,没事侍弄侍弄花草,倒也乐得自在。
羽笙十四岁那年,牧家意欲与六合四世家里的甄家联姻。牧家长老在他体内埋下扶桑弓的禁制,对外却宣称禁制在牧隆身上。牧隆的花花肠子最擅长逢迎,又有传人之名,自然顺利娶到了甄家的二小姐。牧家和甄家联手,眼看就要压垮力家。
可羽笙却出了岔子。
自从他体内埋入禁制以后,就染上了一种怪病。口鼻常常流出鲜血,不时还会晕倒,只好常常卧病在床,根本学不来箭术。学不来箭术本身事小,可根基弱修不成箭格事大。若是传人不成箭格,扶桑神弓以为世无名主,就算杀了力家的传人,也不能破解封印,反而浪费了大好机会。牧家的长老们恨不得当即扑杀此獠,又碍于后继无人,于是将他身边唯一一个婢女都撤了去,任其自生自灭。
后来力珞进门,北珊和南茵出生,牧家的长老们开始着手培养这两个新的獠牙。她们越来越高,也意味着羽笙的寿命越来越短。
***
两个人并着肩不紧不慢的朝后花园走,北珊担心羽笙抱着重物累坏身子,有些担心的仰头看他,他意识到她的目光,低着头微笑。
北珊红了脸,背着手问:“现在还疼吗?”
“疼啊。”羽笙笑着晃了晃手上的齿印。
“我问的不是这个!”北珊有的时候甚至十分好奇,这个人怎么总能让自己更讨厌他。
羽笙掂了掂手中的坛子问北珊:“你说家宴来那么多人就这么一坛酒够喝吗?”
北珊狡黠一笑,“当然不够啦,你以为自己只用酿一坛吗?爹爹去年夸你会酿四季花酒的话我可现在还记得呢,我明后天再给你拿两坛来嘿嘿。”
羽笙假装蹙眉道:“我觉得自己被你使唤的像个丫鬟。”
北珊拍拍他后背宽慰道:“会酿你就多酿点儿,我也会常来帮你。”
两人已经走到了花园,羽笙道:“好啊。难得来一趟,你去陪我采一些木樨花吧。”
北珊玩心大起,关心的话一下子都抛在了脑后,撸起袖子道:“咱们两个来比谁采的更大更多。”
***
接下来的两天,北珊和南茵一人来了一次,每人都抱着个空坛子,羽笙无奈的接下,又酿了一坛菊花酿和一坛茉莉酿。封坛的酒要在地下发酵半月,北珊和南茵帮忙挖坑来埋。木樨酿的花几乎都是北珊采的,她拿土堆做了个标记,南茵看到,照猫画虎的在茉莉酿上也做了个标记。
羽笙在酿酒的花瓣里施下了木灵的法术,不几天,进出花园已经能闻到丝丝的花酒香。
北珊很是欣喜,“如果长老们喝到我们这么用心酿的酒,应该也会心软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为难我们了吧。”
羽笙沉默,心疼的看着北珊。
***
半月后是中秋,花园的酒香已经有些醉人。天空刚染上晚霞,北珊牵着南茵来到花园,一边挖一边说:“南茵啊,今年赏月别再饭桌上睡着啦,姐姐可背不动你咯。”
南茵小声说:“姐姐才是别像去年一样吃酿圆子都能吃醉了才好。”
北珊捧出自己标记的酒坛用力一吸,“果然还是我采的最香。”
南茵捧出茉莉酿也学着北珊轻轻吸了吸鼻子,暗道,我的也不错。
“还有一个时辰呢,你们两个着什么急啊。”羽笙从屋里笑着走出来。
北珊一指南茵,“是她着急。”
南茵奶声奶气的喊冤:“我没有。”
“好好好。”羽笙把菊花酿也取出,一一打开了三个坛盖,两坛金黄,一坛月白。
云破月,花弄影,木樨的雅香、茉莉的清香、菊花的郁香交织在一起,三人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山秋色。
“真好。”北珊说。
南茵轻轻拉她,“姐姐你看,坛子里面有三个圆圆的月亮。”
***
三个人抱着酒来到前堂参加家宴,牧家的人全在。济济一堂,表面的客套还是有的,大家赏月饮酒,其乐融融。
饭后,羽笙先回了后院。北珊也背起南茵,准备回去休息。
刚拉上门,门里传来马长老的声音:“你看羽笙怎么样?”
“的确像是中了萆(bì)荔草的毒,恐怕已经活不过今年。”这个声音是家医胡先生,为什么他要说羽笙中毒了?北珊赶紧趴在门上仔细听。
胡先生的声音毕恭毕敬,“当年我本是抓了几味药医他的心口疼,没想到他竟然留下了萆荔草的种子种在后院,这么多年一直偷偷服用。萆荔草的叶虽作药用,根却有剧毒,难怪他的怪病一直不能好。”
“天杀的敢毁我族大计。”马长老咬牙切齿的声音让北珊在门外听着都胆寒。
“山哑。”
“在。”
“你去把牧隆给我逮回来。这次不管他愿不愿意,都非他继承禁制不可。”
“是。那羽笙少爷?”
“今晚就杀了他。”
“是。”
屋里传来脚步声,北珊吓得踮脚赶紧跑。
***
跑着能去哪儿呢?山哑要去羽笙那边,带着南茵太危险,母亲为了父亲的事已经心力交瘁,根本帮不上忙。小小的北珊背着南茵在偌大的牧家惊慌失措的奔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无助。在平时,她是家中的小姐,有温柔随和的母亲,有耐心教她弓箭的老师,有细心服侍她的丫鬟,有专门为她做一日三餐的厨子,所有人看起来都那么友善。可是当她孤立无援时,她只能想起一个名字。
北珊来到了后院的花园,把熟睡着的南茵放在木樨树下,北珊靠在南茵的旁边,蜷缩着把头埋在了膝盖里。
“中秋的月儿不圆,喝酒都少了些意思。”
“雀儿哥?”北珊惊讶的抬头。
“喝吗?”羽笙笑着把一碗酒端在北珊面前。
“你快逃,马长老找人杀你啦。”北珊着急地说。
“我知道。”羽笙平静的说。
“是!你什么都知道!你就是个骗子!”北珊一下子站了起来,被他那不紧不慢的样子急哭了。
“能往哪儿逃?”羽笙笑问。
北珊愣住了。
羽笙又把酒杯递到北珊面前,“喝吗?”
北珊默默接过了酒,坐下低着头慢慢地啜着。
羽笙问道:“所以马长老选择的传人是我哥还是你?”
北珊说:“是爹爹。”
羽笙轻叹一声道:“是吗?看来还是太早了。”
北珊说:“所以这一切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服毒也是,参加了多年没去的家宴也是,你从一开始就想好了来路去路,为了阻止牧家的计划一心寻死是不是?”
羽笙点头,“是。”
“为什么?”
羽笙对着夜空伸出了手说:“记得儿时坐在院落里,看到满天的星光,总盼望自己再长高些就可以摘下那些洒在银河唾手可得的璀璨。可如今已经大了,再看同一片天空,反而觉得它变得遥不可及了起来。我被禁锢在牧家的囚笼中二十五年,早已失去了为人的初心,又何必要作为一具行尸走肉,编织活着的谎言。”
“不是还有我们呢吗!”北珊突然说。
“欸?”
“还有我们呀。”北珊的眼睛亮晶晶,“娘说过,人的命可不只是为自己活的,有人需要你,就有需要活下去的理由。我和南茵还很需要你,你可不能这么自私。”
看着北珊暖洋洋的笑脸,羽笙心里的一块冰突然化了。
“北珊。”
“嗯?”
“谢谢你。”
当晚羽笙步下生风,赶到前庭与马长老当面对质,北珊躲在屏风后面偷着看。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气势威风咄咄逼人的雀儿哥,一点儿不见平日柔弱,压得平时颐指气使的马长老都噤了声。北珊捂着嘴偷笑,看来平常的架真没白吵。
***
羽笙虽然九死一生活了下来,可毕竟中毒太深,身子眼见着一日日瘦了下去。深秋后,他已经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胡先生不再管他,牧隆又整日见不到,北珊和南茵练箭之余只好常来。
羽笙的屋子里什么都没有,两人为了照顾他几乎把家都搬了过来。南茵带来水盆帕子,北珊烧热水给他擦拭身体,帮他洗头发。羽笙吃不了硬食,南茵就炖些肉糜菜粥,北珊把汤水吹凉了喂着他吃下去。
煎药的活比绣花还精细,可南茵一次都没出过差错,墨旱莲、女贞子、玄参、夏枯草...十几味中药下药的顺序时辰火候她拿捏的一丝不差,煎好了恰是一碗。羽笙不愿意喝药,推三阻四的躲,北珊掐着他的嘴,吨吨吨的灌下去。
***
冬至后三天的夜里,羽笙突然从榻上坐起。
北珊趴在他床边刚睡着,没好气的嘟囔:“干嘛呀?”
羽笙枯瘦的手按在榻上用力的支撑起身体,脸色苍白的问道:“南茵呢?”
北珊回他:“都什么时候了,早回去睡了。”
羽笙点点头,下了榻一言不发的拉起北珊的手就往门口走。
北珊急了,抱着他的腰就往屋里拽,“你干嘛呢!”
羽笙用力把着门框的指甲发白,仍不肯进去,急不可耐的说:“北珊,你今夜就去和扶桑弓签订契约,赶在长老们之前把禁制夺下来。”
北珊恼道:“你胡说什么,你还没......”
羽笙摇了摇头,“我不行了,撑不过今晚。你太小,灵力不够支撑禁制,长老们肯定要让我哥哥成为传人。如果真是这样,除了你作为长女有留作下一代传人的必要,南茵和力珞嫂肯定会被当做弃子除掉以对力家示威。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她们两个死吗?”
北珊身子一颤,手上的力量小了。
羽笙摸着她的头发柔声说:“你要赶在长老们之前动手,趁着扶桑弓和我之间还有联系,我会用血在你身上画下契约的阵法,你带着阵法去偷祭坛的钥匙,再用自己的血祭在弓前,如果我们有默契,”羽笙笑笑,“我死的时候你恰好签订契约,后院的结界会暂时打开一个缺口,南茵和力珞嫂可以趁这个时候逃出去。”
北珊神情复杂,沉默了半晌说:“好。”
羽笙欣慰的笑了。
***
北珊扶着他来到木灵充沛的后花园,羽笙在木樨树坐下,对北珊说:“转过去,把背露出来。”
北珊照做,羽笙咬破手指,一笔一笔的在北珊背后画下阵法,每画一笔都要顿一顿。北珊咬牙忍受着寒风,她能感受到背上手指的颤抖,她知道,羽笙比她更冷。
阵法画完,羽笙疲惫的倒在树下,眉发皆白,像一盏落雪的枯灯。
北珊看着他,说了句:“可别死的太快了。”
羽笙虚弱的笑笑,“快去吧你。”
***
北珊出了园门才开始掉眼泪,一边哭一边跑,脑海中突然浮现她采木樨花的那日。
她蹲在地上问羽笙:“雀儿哥,他们这么苛待你,你恨他们么?”
羽笙往坛子里不紧不慢的挑拣着木樨花,说:“对于太深重的恨,其实很多人会选择忙不迭的放下,因为罪孽只增不减,再染上一层也不会更黑,太多时候其实都没有必去招惹的必要。”
北珊嘲笑他,“恨都不敢恨,你可太亏了。”
羽笙笑摸她的头,“不恨,是为了还能爱人。”
***
北珊摇醒南茵,告诉南茵来去经过,让她吃惊的是,南茵没有哭。
“待会儿你负责叫醒娘,等结界破了,你带着我枕头下的钱跟娘赶紧跑,不用管我,事成了我不会死。不知道怎么回力家就问打更的,能做到吗?”
“嗯。”南茵抿着嘴唇点了点头。
北珊握住了南茵冰凉颤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她终于明白,她和南茵两个人,在潜意识里早就为告别做好了准备。无论是生离,还是死别,她们都在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
北珊把南茵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以后和娘两个人生活你要承担很多,一定要坚强。害怕的时候就像姐姐这样笑,笑出来就不会那么怕了。”
南茵努力露出笑颜,“好。”
“我走啦。”北珊捏了捏南茵的小脸,起身要走。
“姐姐。”南茵叫住她。
北珊回头看,南茵向她用力挥手。
北珊一阵心酸,露出笑脸也挥了挥手,接着转身向门外跑去。
***
北珊飞快的跑着,涌着眼泪又悲伤又雀跃。
还好我和南茵是双生子,就算我死了,加上我血祭的那部分灵力,也一定够南茵刻入禁制了,万一没逃出牧家,她还有这么一条活路。
“温柔的月神啊,请保佑我聪慧勇敢的妹妹能够顺利长大成人,保护好我们的娘亲,用力活下去。”
北珊对着那一轮象征着圆满的洁白,虔诚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