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兮感觉自己像在一条长长的通道中,在不停地旋转,起伏——她像芭蕾舞演员那样,抬起一条腿,金鸡独立似的、一圈一圈地、不由自主地、不停地旋转,旋转,直到把自己转成了一个漩涡、一团雾、一阵风。倏地,又觉得自己好像坐着一条小船,独自漂泊在夜晚的大海上。她双手紧紧地抓着船帮,随着一波波汹涌的海浪,在不停地起伏摇摆。突然,黑色的巨浪像山一样地压了下来,她又被卷进了波浪中,不由自主地在波浪中旋转、沉浮。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被抽了筋似的无力、涣散,一种碎片式的疼痛蚀骨钻心,破碎、凌乱……突然,一点亮光,由远及近地向她飞来,在她面前,渐渐地胀大,最后变成一团温暖的橙色的光,把她团团地包围了起来,然后,轻轻地将她托起,向上飞升、旋转而飞升。
“林兮、林兮~”是父母的声音,父母的呼唤,清晰而遥远地在耳边响起,她又感到了一团光明与温暖。她四下找寻着,用力地呼喊着,“爸、妈~”她的声音带着回音,像在空旷的山谷里似的,连绵地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爸、妈~你们在那里~~那里~~”
她又看到爸、妈互相拉着手,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们的身体周围都在散发着温暖的光,形成了一个橙红色的光圈。爸、妈无限慈爱地看着她,微笑地看着她,然后,他们的手从光圈中伸出,把她从旋转的飞升中拉了出来。她终于可以站立在温暖的光环中了,面对着自己亲爱的父母,她哭喊着,“爸、妈~你们去那里了,我好痛、好痛啊~”她挣扎着,伸出双手、向着父母一头扑了过去……“醒了,林兮,你终于醒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温泉样,在耳边响起。一只温暖的修长的手轻轻地抚过她的额头。她感到眼皮十分沉重,不得不用力地挣扎了几下。终于,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个旷日持久的梦中醒来似的,恢复了意识和感官。她无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借着屋里柔和的灯光,逐渐地看清了周围的情景:有几台金属检测仪正在发出幽绿的微光,吱吱作响,仿佛生气似的对她打着招呼。
“这是医院的病房。”她立刻意识到。躺在病床上,她转动着眼珠,四下打量着自己——她双腿和左臂被石膏固定着,锁骨处也被套上了脖套一样的石膏,肋骨处像木乃伊似的缠满了白色的绷带。“我活着。”她的意识逐渐清晰,一幅幅画面立刻像海浪似的涌进了她的脑海里——她开着车,和坐在后排座位上的父母在说笑着、闪烁着红绿灯、朦胧的雾气、飞舞的零星雪花、迎面驰来的大翻斗车、打着滑、失控地向她撞来……
“爸、妈……”她挣扎着呼喊,却发现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声音从喉咙里发出,那声音像一锅沸腾的粥,冒着热泡,黏稠地咕嘟着。
“醒了,林兮,你醒了,我就知道上帝是慈悲的,天地是慈悲的,神灵是慈悲的。不会再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感谢上苍,感谢天地,感谢神灵,感谢所有,所有的所有。”一个声音充满惊喜而感激涕零地在耳边叨念着。一只手,温存地抚摸着她的胳膊。那双忧郁的眼睛——那双一直萦绕在她的记忆和梦中的眼睛,无限深情地锁住了她痛苦而迷茫的目光。她只感到心头一沉,喉咙发紧,胸中像压了块大石似的,喘不过气来,脑袋里嗡嗡作响,耳朵里也发出一阵尖利的鸣响。黑暗的眩晕再次袭来,她又陷入了一片昏迷之中。
……
眼皮上仿佛有光在跳跃,林兮小心地、再次睁开了眼睛,又眨了眨。她看到窗户上的白纱帘。阳光透过半敞地窗帘,照在了她的病床上。窗外的天空中,白云像棉絮一样,丝丝缕缕地。熟悉医院的林兮知道,她住的带套间的VIP高级病房。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对上了守在身边的秀芳姐欣喜的目光,“阿弥陀佛,林兮,你终于你醒了。”秀芳附身面对着她说。
“林姐,你醒了。”小美一下子从床的另一边窜了起来,林兮看着她们两个红肿的双眼,无力地微微一笑,“我这一睁眼,就看到了几盏红灯在眼前晃。”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们不用这么快就亮红灯。老天爷说我在人间的事还没有做完,所以不收我。”她舔舐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又说,“我爸妈怎么样了?”秀芳和小美的眼里,同时闪现出一丝慌乱,然后又不易察觉地倒吸了一口气,几乎同时说:“你放心,老人也抢救过来了。”
“只是他们二老还在重症监护室。和你一样,不能移动。”小美又补充道。“林姐,你吓死我了。接到小江的电话,我的腿都软了,魂儿也没了,要不是欧阳刚陪着,我都赶不过来了。”小美又红着眼圈说。
“小付阿姨说,那得和小江开着车,本来跟在你的后面,可是快到红绿灯路口时,有辆车从后面狂摁喇叭,强行蹩车抢道,插在了他们的车前面。看到你出事时,付阿姨都吓傻了,辛亏那得和小江还算机灵。一路狂按喇叭,开着飞车,连闯了几个红灯,才把你们送到医院。”秀芳一边给林兮喂着水,一边说。
小美按下了床头的红色按钮,滴滴几声之后,一个护士进来换了一个输液袋。“你感觉怎么样?”护士关切地问道。
林兮又闭上了眼睛说:“疼,浑身痛,还头晕。”
“很正常。”护士说:“你昏迷了三天了。我去叫主治医生来。”
等到护士出去后,小美坐在她的身边,对她说:“放心,公司里有申总,他都做好了安排。这次,只有申总和我们、三个人过来了,其他人都在坚守岗位呢。昨天晚上,你醒过来了,医生就说,你已经度过了危险期了。”小美用力咽了一下,又说,“申总,这才被我们劝回宾馆,休息去了。
“那你们也回去吧,下午就走。”林兮说。
“林姐,公司那边申总都安排好了,我也一直和他们保持着联系,你放心好了。我就是不放心你呀。”小美说。
林兮闭上了眼睛说:“小美,按我说的做。你们守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小美愣了一下,揉了揉眼睛,“好吧,你醒过来就好,我也放心了。”
这时,一名中年主治医生,带着一男一女两名年轻的医生、一起走了进来。他弯腰为林兮仔细地查看了一番,又从旁边的医生手里拿过病历,一边查看、一边又询问了林兮的一些反应。然后,他对林兮淡淡地一笑,棱角分明的脸上,有几条浅浅的皱纹在动,温和地说:“我是你的主治医生,我姓顾,顾恒。”
“顾主任,是专家,是我们医院的金子招牌。”旁边的一个戴眼镜的年轻男医生伸长了脖子对林兮说。
林兮看得出,顾主任身上透出的那份从容与自信,是时间和经验的馈赠。“你很幸运,”顾主任两只手插在白大卦的兜里,继续说:“你年轻,身体底子不错,就目前的检查结果来看,你没有致命的创伤,只需好好调养,配合治疗,很快就能恢复。”
“谢谢医生。辛苦了。那、我父母的情况怎么样?”林兮焦急地问道。
顾医生眉头一皱,明显地愣了一下。“啊,顾主任,就是和她一起送来的那两位老人。放心吧,老人家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只是目前还不能多说话。”那个带眼镜的年轻医生慌忙从后面拉了顾医生一把,挤身站在了他的前边,抢着说。
顾医生又扬起眉毛说,“现在,你要积极配合治疗,争取早日康复。你爱人还要求医院,汇集各科室的专家来给你会诊,既然你已经醒过来了,会诊的时间就定在明天上午吧。”
“什么爱人?”林兮一时目瞪口呆。
医生们走了,林兮把目光分别投向站在她病床两边的秀芳和小美。只见,她们两人同时避开她的目光,纷纷把视线移向了林天花板。
“那个,林姐,我去安排一下回去的车票。”小美不安地抓着自己的头发说,然后,忙不迭地掉头就走。
“我去给你倒杯水去。”秀芳边说边溜了。
林兮无力地闭上了眼睛,感到头脑昏沉得不能自已。但是,头脑里却有一个声音格外清晰地告诉她:“他回来了,大可回来了。”潮水一样的忧伤漫过了她的身心,她感到自己心里的那个洞又打开了,咕咕地向外冒着岩浆,灼烧着她。在一阵痉挛般的疼痛中,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母——“不知他们到底怎样了?”她喃喃地自语着。她不愿意承认凶多吉少,她只相信吉人天相。
“都怪我。如果,我今天不开车,如果,我不去接父母离开度假村。如果父母遭遇……我宁愿自己死去。……”浓重的悔恨让她在昏沉的疼痛中颤栗。但她又清醒地认识到——这世界没有如果,更不能重来,只有面对——直面惨淡的人生。即使遍体鳞伤,也要面对,面对并且战胜。生而为人,根本无法逃避世间的艰难苦恨、悲愁忧伤。思绪的沉浮中,她又无力地昏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