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弥生死了。
这是她从白色的病房醒来以后,听到的第一件事。他们好像在说许弥生惨死的模样,说她因为头朝下着地,生生折断了脖子。头骨碎裂,几乎是当场暴毙的。
丁夏听着胃里一阵恶心,好像闻到放了半个月的臭豆腐一样,那种恶心终于涌上来,她连忙侧着身子吐出胃液,一阵干呕。
“丁夏!”袁钟灵连忙过来扶起她,那一瞬间让丁夏安心了许多。
袁钟灵背后还有几个女孩,都是班上的班干部,她们倒没怎么上前来,只是站在原地小心翼翼看着丁夏。袁钟灵从旁边抽出来几张餐巾纸给她擦嘴巴,她伸出手自己接了过来。
祁凡宇进来了,看见丁夏醒了,连忙跑过来。
“还好吗?”祁凡宇问。
丁夏点点头。
“那就好。”祁凡宇站起来插着腰,长舒了一口气,“你都昏过去三个小时了,你爸妈看你没事儿就先回家了,一会儿再过来看你。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
“我没有,”丁夏打断了他的话,比起来自己吃没吃,她有更关心的事,“许弥生,还活着吗?”
“……”
整个病房一片沉默,那种沉默把丁夏的不安推到了最高点。起初她的心跳一点点变快,有一个过程,但那个过程很短,她感觉自己的嗓子眼像堵上了石灰,心跳已经感觉不到了,呼吸也要感觉不到了,耳朵一阵轰鸣。
猝不及防,她又扶着床边干呕起来。
“丁夏!”袁钟灵连忙拍她的后背。她自己的声音也很无助,很焦虑,颤巍巍的,从没有过的不淡定。
丁夏的胃液没有吐干净,还挂在嘴边,她狼狈不堪,呕得脸都充血了。她用手背擦掉挂在嘴边淌不干净的液体,沙哑地问:“她,死了?”
“死了。”祁凡宇回答,“那辆车没装防滑链,所以……”
“她,在哪儿呢?”
“停尸房。”
原本以为朦朦胧胧听见的不算真实,可她感受到的清醒是真的,这种恶心是真的,拍在自己背上的袁钟灵的手是真的。于是同理可得,祁凡宇的话,也是真的。
她从前经历过一次死亡,是太祖母在她五岁的时候的离世,她还不足够懂事,以为死就是去往有玉皇大帝的地方当差,所以太祖母终于变成了神仙。于是她在灵堂前咯咯发出了兴奋的笑声。她被妈妈痛打了一顿,哇哇地哭起来。
见到太祖母遗体的时候,她好像明白了什么。纵使太祖母成为了神仙,她也不会再从兜里掏出一颗高粱饴塞给小丁夏,也不会再拄着拐杖在家门口目送小丁夏去上学前班了。
太祖母出殡那天,奶奶都只是悄悄抹眼泪,而丁夏却嚎啕大哭起来,在殡仪馆里哭得撕心裂肺,最后直接哭到没有力气,昏睡了过去。她在爸爸的背上醒过来,所有人都站在一方矮矮的石碑前,碑文上写着她认不全的汉字,爷爷把一个方形的盒子放进了石碑前的坑里。
她就把脑袋搁在爸爸肩上,看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大人们给盒子上盖上一块儿大理石板,然后用水泥把它粘合。
死亡,本来只是紫薇口中的夏雨荷,在大明湖畔撑着伞,她生动地出现在皇阿玛的回忆里,年轻漂亮,和紫薇一样年轻漂亮。可她直面的死亡,是真的阴阳相隔,是真的再也见不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是从那天开始畏惧死亡的。相隔十年,她没有想到死神就在她面前收割了一条生命,让那条生命离去得几乎没有尊严。她白天还在厌恶的那个人,在黑夜刚刚降临没多久,就突然宣告了死亡,突然再也见不到她。
丁夏厌恶许弥生的时候很多,记恨她的时候也不少,让她觉得恶心到无以复加,恨不得她死掉的瞬间,绝对是今天在路口冲着她大骂的时候。她真的死掉了,她再也不会来烦自己了,不会来自己面前献媚,不会当着自己的面和祁凡宇哈哈大笑,她是再也回不来了。她和太祖母一样,不会再有一丝的生气了。
她怎么死的?丁夏清晰地记起来了,许弥生是被她激怒了,所以才冲上了马路,被那辆没有装防滑链的卡车撞飞起来。
所以,是自己害死了她吗?
这种想法一旦有了萌芽,发酵只是几秒的事。她开始进入害怕的阶段,恐慌地看向袁钟灵,又看向祁凡宇,又看了他身后几个班干部,那几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让她觉得烦躁不安。祁凡宇并没有察觉到什么,袁钟灵连忙给他使了眼色,他才明白过来,把那几个女孩子半劝半推地送出了病房,关上了房门。
丁夏等了一下,好像确认到了不会再有其他人在,她小心翼翼问了一句:“我要被关起来吗?”
“关起来?不会啊!”袁钟灵连忙说,“你又不是肇事的人!”
“我算帮凶啊,我……要不是我,要不是我激怒她……”丁夏越想越害怕,无法呼吸了,那种压抑的感觉像抽了真空的塑料袋,她在里面不能动弹,她重重地喘气,害怕到眼泪不自觉的从泪腺喷涌出来,“是我……是我……钟灵,钟灵你说我怎么办?”
“你冷静一点丁夏。”袁钟灵也手足无措起来,只能紧紧抓住她颤抖着的冰凉的手腕。
“警察……警察来问我我要怎么说啊……”
“没有,不会……丁夏你听我说……”
“凡宇,凡宇,凡宇你看到的,是我害了她……是我害她过的,过的马路。我完了,我也完了……我要坐牢了……”
“丁夏!”袁钟灵大喊了一声,那声音像是巨大的一口钟,把不安跳动的情绪全都罩在了下面。丁夏愣怔住了,惊恐又无助地看着袁钟灵。
“你听我说。”袁钟灵抓着她手腕的力度又大了一些,抓得她有些疼。但那种发紧的疼在那一刻让丁夏觉得安定了许多,“警察,确实会问你。你把事情从头到尾告诉他们。你没有错,她是出了交通事故死的。不是因为你跟她斗嘴她才死的。那辆车滑得太快,就算许弥生她没有跨出来上马路,也会被卡车撞到的,你懂吗?”
“……真的吗?”丁夏止住了眼泪,吸了一下哭堵住的鼻子。
“当然是真的啊。”袁钟灵温柔地摸着她的脑袋,让她放宽心,“你不要跟警察撒谎,你没有错,你直说就好了。”
丁夏点点头。袁钟灵刚打算继续叮嘱她的时候,病房门被敲开了,三个穿着警服的男人走了进来,让祁凡宇和袁钟灵出去了。借着刚刚安定下来的情绪,丁夏一五一十地讲完了许弥生出车祸的事情。
警察确实没有说她有什么不可弥补的罪过,他们脸上的镇定让丁夏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走的时候叮嘱丁夏好好休息。丁夏却反问了一句:“叔叔我真的不会坐牢吧?”警察摇摇头:“现场的事情基本可以确定,监控也看得很清楚,肇事司机也自首了。我们也只是找你了解一下情况,记录一下。”
“那……那就好。”
“但以后,不好轻易和同学发生争执了。”
原本消弭的罪恶感,这一句话又像揭开了她的伤疤,她刚想要为自己辩解,或者承认罪过的时候,父母冲进来了。妈妈着急地要哭起来,拎着煲好的排骨汤放在她面前,一层一层打开保温盒让她赶紧吃赶紧喝。
丁夏还没有回神,看着警察戴上警帽离开了病房,她想,应该结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