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限609年,前熔炉月,24日
灰蒙蒙的倾盆大雨,笼罩在这座繁华的都市里,乌黑的密云里藏着像利剑一样的闪电,时不时还发出击铁般的雷鸣,仿佛天上的神在乌云后面制造着什么神兵利器。
蔚蓝之都很少下这么大的雨,也许是因为位处这片陆地的心脏部位,蔚蓝之都的气候起伏并没有其他城市那样大,即使是雨天也大部分是绵绵细雨。
今天这场不寻常的大雨,大概是那寒冷的季节即将到来的信号。
豆粒大小的雨滴密集地降落在大片的农田上,狠狠地灌溉着这里的庄稼。
这里是蔚蓝之都的一片郊区,只有着零散的几家人户在这里耕种为生,剩下的房子已经没有多少人居住,这些房子的主人大多数选择在城市中谋生。
蔚蓝之都作为所有白金联盟的城市里,发展最为迅速的城市,依旧有着大片的郊区尚待开发,这些郊区虽然一时间内很难被利用起来,但也至少满足了一些人群的需求。
远处,一辆黑色的轿车在飞快地接近这片蔚蓝之都的郊区,这辆钢铁猛兽在湿滑的道路中依然能稳定地奔跑,甚至还能高速行驶,这就说明了这辆车的主人必然不是什么缺钱的人物。
蔚蓝之都虽然没有地位的等级划分,但金钱一直是把人区分为三六九等的罪魁祸首,城里的有钱人毫无疑问不会选择在交通不便的郊区里居住,所以很少有这么高档的车会在这片郊区的乡道上飞驰。
直到这十几天以来,这里有了有钱人作为常客。
车在一间毫不起眼的小房子外面停了下来。
这间房子四周没有相邻的建筑,因为是郊区的缘故,甚至连房子本身看上去都有着一份浓厚的乡土气息。
“啪——”
靠着房子那一侧的车门弹开,一把黑色的伞从车里面探了出来。
男人一手撑着伞,身上很随意地挂着一件被大片油腻染成棕黑色的灰色大衣,随意到大衣的一只袖子耷拉到了湿滑的地面上,像尾巴一样被他拖在身后。
他的头发乱糟糟的,看起来油腻不堪,仿佛随便扭一下发丝就能榨出一桶油来,胡须像胡乱犁过的地一样参差不齐,眼圈不重但是也不浅,看上去就像是脑袋被人狠狠地给了两拳,好在有着一副半框眼睛勉强遮住了一些面部特征,但就连半框眼镜看起来都油腻不堪。
很难想象,这个表面邋遢至极的男人是坐着一辆高档轿车过来的。
男人的身后,黑色头发的男孩跟在后面,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男孩棕红色的眼瞳里,没有因为要见到屋子的主人而有任何的波动。
“笃笃笃——”
男人走到房子门前,用力敲了敲门。
“来了。”
门里面,听起来也是一个男孩的声音。
几秒钟之后,门被里面的人半拉而开,一个同样是黑色头发的男孩探出了头,他那血红色的眼瞳让人很难和他对视。
“请问这次又有什么事呢,弗德里教授?”
涯看着眼前的男人,脸上礼貌性地挤出一丝笑容,但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个笑容有多诡异。
男人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了。
“噢,方便进去说话吗?涯。”
弗德里的语气一直很亲切热情。
“如果你又是来劝说我去加入你们那个无聊的实验的话,我认为你可以不用再进来浪费我的咖啡了,咖啡还是挺贵的。”
涯直接无视掉弗德里的亲切。
“噢,等等等等,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听到涯的话语,弗德里的语气变得着急了起来,不知道是因为不能进去,还是因为不能喝到咖啡。
他让开一直挡在身后男孩前面的身体,让涯看见了那个棕红色眼瞳的男孩。
同样黑色的短发,同样的身高,甚至同样的体型,弗德里身后的男孩只是朝着涯点了点头。
是那个一个月前跟他在那座“地狱”中交手的男孩,涯还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
鸦。
涯看着男人身后的男孩,一时间陷入了沉默。
“进来吧。”
他终于还是对着两人说。
两人很快走进了房子里。
房子里很乱,非常乱,可以说和垃圾场没什么区别——
到处都是散落的报纸和垃圾袋,墙上密密麻麻地钉着各类新闻头条,地板上也是随处可见的垃圾,桌子上堆满了各种食品包装袋和吃剩的罐头,只有靠近沙发的那边,有一小片空着的地方,但甚至连沙发也被一本本翻到一半的书籍完全笼罩住了,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狗窝。
“茶还是咖啡?”
涯站在一旁的厨房——如果那也叫厨房的话,问了站在沙发旁边无从下臀的两个客人一句。
“噢,请帮我泡杯咖啡,最好是浓一点的,最近工作有点多,有点犯困。”
弗德里的语气听起来确实挺让人犯困。
“我没问你。”
涯没好气地说。
“茶就好了。”
鸦的回答。
弗德里在这栋房子的主人煮着咖啡和茶的时候,试图把沙发上堆起来的书,整理起来放到一边,以便腾出位置让自己坐下。
但是他刚碰了碰最上面的几本书,书就像泥石流一样纷纷滑落,掉在地上,于是弗德里不得不弯下腰,把它们一本一本捡起来整齐地摞好。
鸦只是默默地站在桌子的一边,观察着面前钉着新闻头条的墙,他倒不是很想坐下。
应该说,弗德里嚣张的坐姿已经占据了沙发的一大片面积,想要坐下的话他几乎得和弗德里互相贴着身体,他并不喜欢和别人靠的这么近,更何况是坐在这个,体味重得像是刚刚在化粪池里蝶泳回来的男人身边。
“你们要的咖啡和茶好了。”
很快,涯把两杯散发着热气的饮品放在桌子空着的地方上。
“谢谢。”
“噢,谢谢。”
两位客人同时发出了道谢的声音。
弗德里从口袋里掏出了一袋方糖,除了实验以外2,他最上心的是有关咖啡的事情,他身上一直随身携带着泡咖啡时需要的东西,而对他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方糖更适合混入咖啡了。
涯就站在桌子的另一边,和鸦相对。
“那么今天,除了来我这里蹭点饮料之外,你们还打算说点什么?”
涯提醒了两人一声。
“噢!这次就让鸦来说吧,我觉得我之前来的时候说得够多了,这几天的工作也让我累得够呛,我现在只想安安心心品尝一下咖啡。”
弗德里教授说着,抿了一口咖啡,从他那突然间皱起来的眉头可以看出来,这次咖啡的味道和他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于是涯转过头看向那个一直盯着眼前的茶的男孩。
“那么,你打算说点什么?”
涯问。
他并不完全信任眼前的这个,在那时候、那个黑暗的房间里,像现在一样站在他对面的男孩,不止是因为他们两人接触的时间不长,更重要的是,对面的男孩之前一直在为那个组织效命。
虽然那天的情况看下来,对面的男孩在那天叛离了组织,但是这不意味着涯现在可以完全相信他的话,从某个极端的角度来说,也许那天的叛离,不过是一场戏。
鸦回答的语气很平淡,他没有回答涯的问题。
“我已经不是组织的人了。”
他只是淡淡地说。
涯惊诧地看着对面的男孩,看着他眼里的棕红色瞳孔,看了有好一会儿。
那双棕红色的瞳孔,像暴雨过后留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一滩平静的水洼一样毫无波动,大概,即使是狂风呼啸而过,也没办法在这滩水洼中掀起哪怕是一丝涟漪。
涯能看出来,这摊水洼里隐藏着的东西并没有表面那样简单。
“我知道了。”涯说。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问了一个同样的问题。
“那么,你打算说点什么?”
“古神计划。”鸦言简意赅。
“古神计划……那是什么?”
涯在脑海里回味着这四个字,嘴上向鸦提出疑问。
“是那个组织的一个计划,计划的目的是,创造出一个神。”
“创造出一个,神?”
“更准确地说是,复制一个神。”
“复制一个神,什么意思?”还是涯的疑问声。
“意思就是在普通的肉体里,复制神的全部能力——反应力,敏捷度,力量,身体强度,甚至是武器。”
“照你所说的,那个神,听起来更是一个人类。”
鸦点了点头。
“那为什么那个组织要复制神?”
“我不知道。”鸦摇了摇头。
“组织的信息封锁很严密,我在组织里待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掌握太多信息,我手上的线索都是些很零碎的片段,我只能通过这些片段来推敲有关这个计划的一切内容。”
“我能得到的结论就是,他们在试图复制,一个名为‘阿尔法’的神,而这个所谓的神,实际上是一个他们十几年以来一直寻找并且想要抓住的人类。”
“阿尔法……”涯喃喃着这个名字。
恍惚间他产生了某种错觉,某种,觉得这个名字非常耳熟的错觉,像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个名字,而且,不止一次地听到过。
“这个‘阿尔法’,我认为指的就是你。”
鸦接下来的话让涯震动了一下。
“我?”
涯的语气里满是震惊,但是他很快想到了什么不符合逻辑的事情。
“不,不可能,他们要找的是一个十几年前就存在的人,但是十几年前,我还只是一个连牙都没长齐的小屁孩。”
听到了涯的话,鸦只是对着他伸出了自己的右手。
“你应该知道这个东西。”他说。
鸦的右手手臂底下,一股黑色的液体迅速涌动,毫无例外的,一秒钟之后,一把黑色的匕首出现在了他的手心里。
是那把黑暗得令人绝望的匕首。
“你怎么会有这把匕首。”涯不可思议地看着躺在鸦手里的匕首。
匕首的黑暗度比他想象中的要黯淡一些,但是匕首那令人挪不开眼睛的黑色外观,以及刀柄上刻着的古文字,都是他脑海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
他想到了一件很荒谬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你是我的……复制体?”
“对。”鸦的回答声音还是那么平淡。
“他们一直在培养着,名为神之细胞的DNA序列组,不断的分裂、复制、增殖,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弄到的,你的DNA,总之,这项计划的所有实验体,从小就被定期注射着复制而来的,你的DNA。”
“除了性格这种先天性的东西之外,我和你现在就和双胞胎一样,不论是身体素质,还是反应力、敏捷度,即使是思维方式,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甚至,我能感觉到,最近我的脸开始越来越像你了。”
“所以那天的交手,你就想到了这个可能?”
涯的声音问。
鸦点了点头。
“你之所以被组织称为神,只不过是因为你的身体和普通人不一样,你的敏捷度、你的身体韧性、你的力量、甚至是你的反应力,都要比正常人要强大,同时,你的抗老化能力还比普通人强上数百倍。”
“所以十几年前,你很有可能和现在一样,是一个年轻男孩的模样,只不过由于某种极为严重的健忘症,你失去了当时的记忆,就像我一样。”
“地狱,就是因为你的健忘症而成立的。”
“擂台赛、地狱擂主、丰厚奖金,这些隐藏在地下的东西依然是表面上的形式。”
“组织的真正目的是想通过这些表面上的形式来抓住你,他们知道你忘记了自己的过去,而且,他们找到了你丢失的武器,利用你的武器引诱你出现,但他们不知道你的具体样貌特征,所以在地狱的入口,他们派遣了一名精通人类心理学的长老,作为关口的掌管人。”
卡文。
涯想起了那个热衷表演,喜欢抽烟的神经病老头。
“每个进入地狱的参赛者,都会有人在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洗漱、饮食甚至是每一场比赛,所有的东西都会被详细地记录下来,确保不会错漏掉任何一个可能,而他们一旦发现符合的目标,那,就是神罚者登场的时机......”
“这个神罚者,是不是指你。”
涯打断了鸦的话。
鸦没有回答,像是默认了这一点。
“于是那天,你出现了,不出意外地,目的是拿回你的武器,而碰巧的是,那天正好是我摸清了地狱的构造,正打算逃离那个地方的日子。”
鸦收回了匕首。
“接下来你都知道了,你在一进屋子之后就被那个长老发现,他知道他没办法单独抓住你,所以他把你放了进去,接着离开了房间调集人手。”
“一个小时之后,你重新潜入了那个房间,想要取得那把匕首,但是,你不知道怎么打开那个保险箱,所以一直呆在房间里试图寻找线索。”
“碰巧的是,就在你寻找线索的这段时间里,我突然间闯进了房间,并且在没意识到你在房间里的情况下打开了保险柜,你趁机用那盏灯作为幌子,从我手中抢到了匕首,而且你急于离开房间,所以想要尽快解决掉我然后逃走。”
“但你没想到我这么难对付,就在我们两人僵持的过程中,那个长老已经在门外调集好了人手。”
”后面的事情,大概不用我多说了。“
鸦的声音一直很平淡。
”逃出地狱之后,我第一次感觉到迷茫。“
“我不知道该去那里,也不知道能去那里,但是,我知道那座城市已经容不下我了,所以,那天夜里我就离开了密罗城,在将近四十多天的流浪中来到了这里。”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信,或不信,只能由你抉择。”
鸦坐了下来,举起了那个装着泡好的茶的茶杯,本来他并不打算喝这杯茶,但是说了这么一大段话,他不免感觉有点口渴。
他平时说话很简短,很少讲这么一大段的话,更别说让他讲像故事一样具体描述事情的来由,他现在会感到口渴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茶,已经有点凉了。
涯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手上的匕首,看起来陷入了沉思。
距离那次密罗城的生死交锋,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也就是差不多五十天。
他根本没想到能在那次对决中活下来,看起来,在他陷入昏迷之前,那个在他眼瞳中不断放大的黑影确实是救了他的那个人,但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依然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他知道的是在将近半个月前,自己在这座陌生城市的医院里苏醒,口袋里还塞着一张金额不少的银行卡。
他在这座远比密罗城科技发达,而又孤独的城市里游荡了一个月,汽车,高楼,纷繁交通以及来来往往身着时尚的人,一切都是他在密罗城这种落后的四级城市里,从来没见过的东西,也是他需要学习的东西。
他适应得很快,也遗忘得很快,这不知道是一种幸运,还是一种不幸。
他在二十天前靠卡里的钱买下了这个郊区里面的便宜房子,而就在他住下的不久后,也就是大概五天后的时间,身旁那正坐在沙发上,痛苦地喝着咖啡的男人,就开始上门“推销”他那所谓的实验了。
“噢!涯,请务必接受这份来自蔚蓝学院的实验邀请,我们会对你进行细心的身体检测,细心到包括十二指肠的健康程度以及大脑皮层的处理能力都会进行详细评估,实验前你还能享受来自伟大的迪莫圣歌先驱者——弗德里教授的顶级泡制咖啡……”
这类的典型话语在这十几天里像苍蝇一样在他脑子里乱窜。
涯对这个实验并不感兴趣,而且他也并不相信这个,喜欢蝶泳的化粪池管理员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这十几天以来无论弗德里如何骚扰他,他都没有答应这份请求。
直到现在,面前的这个名为鸦的男孩的出现。
这个棕红色眼瞳的男孩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更有说服力,而也就是这些话合理地连接起了前一个月里,他的一切遭遇。
涯不习惯相信一个陌生人的话,但是现在这个陌生人的话也不得不让他承认,这些事情,似乎的确是真的。
“那个实验,能给我带来什么?”
涯忽地抬头看向鸦,眼睛里带着利剑一样的光芒。
虽然明面上鸦只跟他提起了之前发生的一切事情的因果关系,有关实验的事情完全没提及,但是既然弗德里会把他带到涯的面前,就很好地说明了,两人的来意实际上是一样的。
鸦希望他能加入这场实验,而且,这场实验能引起自己的兴趣,不然,鸦不会有这么大的把握来说服自己。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实验,有可能能让我们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
“对!那就是参加我们实验的好处,敬我们可爱的涯!”
后面瘫在沙发上,举着杯咖啡像个醉鬼一样的弗德里教授突然间大喊。
然而涯并不想理会这个头发乱糟糟的男人。
“你为什么希望我加入这场实验?”
涯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鸦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我只是那个组织的一个实验体,同时期和我一样,身为实验体的人有上千个,但只有我活了下来。”
“我和你一样失去了以前的很多记忆,我曾经反复问我自己,为什么只有我能活下来?我的父母是谁?我出生在哪里?”
“没有人能替我回答这个问题,能回答的人要么已经死了,要么就是想把我抓回去,我要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只能自己想办法去寻找。”
“我没有任何寻找的手段,也没有任何寻找的线索,唯一能和我的过去扯上关系的,只有你,但是你现在看起来知道的事情比我还少,所以我只能说服你加入这场实验……”
说到这里鸦顿了一下,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后面的话。
但他还是决定说了出来。
“前几天,我已经答应了加入他们的实验。”
涯惊讶地注视着他。
“我只希望,一个月前的那座城市没有一起带走你独立思考的能力。”
鸦站了起来,拍了一下还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声音依然很淡。
“弗德里教授,我们可以走了。”
“啊,讲完了吗?”
男人还在抿着那恼人的咖啡,但是他现在看上去反而有点享受咖啡的味道了。
鸦没有回应男人的话,只是头也不回地朝着门的那边走去。
弗德里于是连忙把杯子里剩余的咖啡全部灌到喉咙里,接着站起来拿袖子擦了擦嘴。
两人很快走到了门口。
在到达门口的时候,鸦停了下来,但他没有回头。
“三天后,会有人来接你到我进行实验的地方,不管你同意与否,我希望你至少能参加我的实验。”
淡淡的声音在狭窄的房子里回荡。
门外响起了引擎的咆哮声,那个声音在雨声中逐渐变小,变远,直到这片郊区里没有了任何车辆的踪迹。
涯已经坐在了先前鸦坐着的地方,他看着桌上只喝了几口的茶。
茶已经凉了。
“三天后吗?”
涯的声音也在狭窄的房子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