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担心,近些日子睡得愈发不好,索性不睡,披了外披去院中吹风。
我看着九月里分外清冷的月亮,忽然怀念起从前的日子,每日平平安安,做个松散闲人。每日除了工作挣钱,并不为些旁的事忧心,虽然有时候手头拮据买不了心仪的物品,亦会想象一下嫁入豪门的阔绰风光。但如今真的身为贝勒福晋,用度奢侈,身份高贵,但一开始的新鲜感一过,并无过多欢喜。
这么想着,只觉得身上分外寒冷,不由将肩膀缩成一团。
一张毛披风忽然上了我的肩,我身上一暖,忙回首看,只见得他一身银白常服,朝我微笑道:“这么晚还不睡,在这里吹风?”
我听着他的声音,顿时觉得鼻子有些发酸。自九月初他接手内务府之后,便格外繁忙,我已经有好几日只能在院中遇见他时远远行礼。说起来也有好些日子没有与他真正说过话,偏偏我心中一直想着要告诉他即将发生的变故,因此更觉得十分难熬。
我努力吸吸鼻子,强笑道:“贝勒爷不是也还没睡么?公务可处理完了?”
“差不多”他伸手理了理我被风吹乱的鬓发,“觉着很累,想出来看看你。”
我心头一哽,又不敢叫他看了笑话,于是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轻轻一笑:“屋子里冷,进屋说罢。”
“恩”他自然地握住我的手,二人缓缓并肩回去。
我心中不断打鼓,想着如何要将大阿哥妨害他的事告诉他,却听见他道:“听说这几日,你经常出府?”
“恩”我扶他进门,随手挥退了下人,关上门道:“我这几日去了九爷十爷府上,看望堂妹和完颜氏。”
我说的是实话,我知道这回大臣保举八阿哥为太子,少不了九爷十爷在朝中的多方走动,我去他们府邸,哪怕只是在后院与他们的妾室闲聊,也能听出许多细节来。
我说的堂妹是我远房表亲,是十阿哥身边最得宠的妾室,而我说的完颜氏则是目前九爷最宠信的媵妾。从她们嘴里,总能得知二位爷最近的动态。
“听说你也递牌子进了宫?”他轻抿一口茶,不以为意。
“是,最近爷忙于政务,我便私自逾越,代爷去看了惠妃娘娘和良妃娘娘,有日还得闲与九福晋一道去看过宜妃娘娘。”我笑道。
确是如此,宜妃亦是郭络罗氏所出,与我本是一家人,时常走动一些也没什么。
九福晋董鄂氏与三福晋出自一家。我知道虽然三阿哥胤祉一向与士子文人结交,一幅儒雅学者风范,在礼部办差,干过的主要是些修书的事儿,但却在太子二废的时候适时冲出来狠狠捅了大阿哥一刀,让皇长子和废太子一同实势,从此再无翻身之日。
我这样虽不动声色但面积广泛地结交女眷,想来贝勒爷心中也是有数,因此也未有隐瞒。
我不知道我这样结交些夫家与夺嫡息息相关的人到底有些什么用,只是做一些事好过什么也不做,而且总能在走动间有一些意外收获。总好过日日在府中坐以待毙,教人心安。
他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我片刻,道:“毓秀,你这一年来都是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性子傲,不喜欢在女眷中走动,如今如何却……?”
我笑笑:“这样,不好么?”
他亦笑:“有何不好?以前那些说你刁蛮任性的人如今都住了嘴,现在啊,你可是贤名在外了。”
我偷偷瞄了瞄他的神色,看其中并无不悦反而是真心实意的满意,于是笑道:“妾身再贤,也贤不过贝勒爷美名。”
他微笑着摇摇头,低头饮茶,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听管家说,你今日去了潭柘寺礼佛求签?”
“是,妾身这几日见贝勒爷日夜为公务操劳,为贝勒爷身子担心,于是去求签祈福。”
“恩”他微笑点头,随意问道:“求得如何?”
我深吸一口气,斟酌了一下语气道:“求得了乾卦”我抬眼看他,见他也眉毛一挑,于是稳下声音,字字道:“卦象乾上乾下初九——潜、龙、勿、用。”
他剑眉轻蹙,道:“你如何会卜得这么个卦象?”
我心知在卦象中卜得任何一个关于龙相的签文都是大逆不道的,于是道:“我便服去卜卦,并没有人知道我的身份。”
他站起身,负着手踱了几步,道:“潭柘寺路途遥远。你以后想要礼佛,在府中佛堂中即可,不必叫自己受累。”
我听着,知道他已知会了我的意思。潜龙勿用,说的就是事物在发展之初,虽然势头较好,但比较弱小,所以应该小心谨慎,不可轻动。却不知他有没有打算采纳我的劝谏?
这样不行。
我心中十分焦急。眼看着九月里风起云涌的朝堂之变已然张开血盆大口,亟待将一个个企图站在风浪之巅的人吞入腹中。然,我一介女流,即使得到八阿哥的信任,却无法完全阻止他的野心,阻止事态的发生。
我稳了稳心神,继续道:“贝勒爷可还记得妾身与你说起的那个梦……”
他回身打断我,眼中却无丝毫火气:“我们说些别的吧。”
我一怔,顿时失了兴致,淡淡道:“如是,妾身便没什么事要说了。”
他见我不愿妥协,也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轻叹了口气,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你早些歇息。”
“送贝勒爷。”我垂下眉眼,屈膝相送。
他走了几步,忽然又折返身,在我耳边道:“有些事能不要被卷进来,置身事外最好。男人的事女人不用多理。你自当小心,旁的只管交给我。”说罢提步要走。
我忽然心中伤悲,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住他的衣袖,重重跪下道:“如今爷在风浪中心,妾身如何置身事外?妾身想求贝勒爷一件事。”
他有些惊诧,立即俯身扶起我,温言道:“快起来,你说便是。”
我不愿起身,只觉得有无数鼓点在我心中反复震荡,一个念头反复闪现:就这一次就这一次吧,必须随着性子来提点他一次。
我这么想着,就觉得有两串泪水已然落下,勉力压住颤音,道:“妾身斗胆劝贝勒爷,在此次推举新太子人选时,推举废太子复立!”
他闻言一愣,也不再拉我起来。
我流着泪看他,泣声道:“万岁爷此番定是多次暗示想复立太子,若不遂他所愿反而逆了龙鳞,只怕会触怒龙颜。天子一旦知道自己的臣子被别人拉拢了去,必定从此戒备防范。那样就……”
“够了”他忽然出声打断,眼神震怒地看着我,眼中暗潮涌动教人惧怕,“你还在为他游说让我放弃争夺?你不要忘记你如今是谁的福晋!”
我缓缓放下手,心里也大概知道他的意思,只觉得周身发冷。
他从我手中扯出他的衣角,背对着我续道:“你身为福晋,干涉政事,出言不逊。就罚你俸银三月,禁足三月。”
“你可愿?”他的声音冰冷,教人陌生。
我呆呆地跪着,许久才喃喃道:“知道了。”
我语罢,他衣袖带风,转眼就出了屋外。
也不知是不是我听差了,好似在他走出屋子的时候,我听见了一声长长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