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就这么过去了,正月里年节还未过完,爷便随着万岁爷去巡视通州河堤。贝勒爷早年供职工部,主修河防,尤其是永定河治水,深得老爷子赞赏。
闲下来没几个月,四月里又要随驾巡幸塞外。
我则主要秉承事孝的原则,时不时递牌子进宫陪良妃说话,也经常带弘旺景莲入宫陪伴她。
我知道这个在紫禁城中困顿一生殆尽容华的美丽女人,是熬不过这一年的。
八月十三日,就听乌喇那拉氏说四王爷府里的钮钴禄氏生了个小皇孙,我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爱新觉罗弘历,未来的乾隆帝。连忙准备礼物递帖子去雍亲王府贺喜。
结果帖子还没递进去就从宫中传来良妃娘娘忽然病倒消息。
我只得放弃去四王爷府的计划,急忙递帖子进宫。
一路车马摇晃中,我心中暗道四爷果然是八爷今生宿敌,四爷的储君儿子一出世,八爷的额娘就一病不起。真是孽障啊孽障。
都说病来如山倒,我如今才算是真正见识到。前几日还见过,怎么短短几日人就像老去了十几岁般,羸弱地教人心悸。
“额娘,你怎么了额娘,昨儿个不是还好好的吗?”我握住她冰冷枯瘦的手,从骨子里一阵阵害怕。
“毓秀,额娘没事儿。歇歇就好了。”她强笑着拍拍我的手,却带的一阵剧烈的咳嗽。
“额娘,您要好好喝药,好好养着身子啊。”
“毓秀,别,别告诉八阿哥。别叫他担心……”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良妃断断续续道。
“额娘……”
“罢了,你回去吧,我乏了。”她摆摆手,极累似地,合上了眼。
我跪了一会儿,起身告退。
忽然我拉过良妃身边最贴身的宫女楠香,问道:“娘娘最近可是按时服药了?”
她看了看我,又回头看了看睡着的良妃,犹豫片刻,低声道:“娘娘最近不愿意喝药,都叫我倒了。”
我顿时睁大眼睛,惊问:“她可说过为什么?”
楠香摇摇头,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不过,我偶然听见娘娘念叨着什么,不拖累,包袱什么的。”
我一听,心中就明白了几分。
良妃娘娘一直把自己当成八阿哥的耻辱,把自己的出身当成八阿哥夺嫡最大的障碍。她以为,只要自己死,便可以把八阿哥出身这个污点抹去。
然而,可能么?
我闭了闭眼,道:“楠香,你跟了娘娘这么多年,娘娘待你如何?”
“回禀福晋,娘娘待我是极好的,楠香一刻也不敢忘记。”
“既如此,那么你还是多劝娘娘喝药,能少倒一点就少倒一点,知道吗?”
“楠香明白。”
“恩。”我点点头,提步离去。
走出良妃寝宫,我望着院子里一树将开未开的桂树,合上眼努力嗅了嗅,闻到的不是丹桂树叶的气息,而是浓浓的药味。
良妃这些年一直在生病,身子时好时坏,这几日情况更是坏得不行。我心中重重一痛,不能想象八爷得知娘娘重病后的情形。
我向前疾走几步,逃离了药味,狠狠地吸了几口凉凉的空气。
抬头望向北面湛蓝的天空,心中默念:贝勒爷,你可要快些回来。回来得早,还赶得及陪她最后几个月。
所幸没过多久,八爷一行就从塞外回来,估计也是听了奏报,一进京也不顾得风尘仆仆,直接进宫去看望良妃。
我在府中等至宫门落闸的时间过去,好一会才等到贝勒爷的马车。
他情绪低落,连对我的微笑也是勉强得发苦,我扶他回兰阁更衣,又叫人传了些清淡小菜。
他静静坐在桌边,既不饮茶也不动筷子。
我好劝歹劝他才勉强捧起碗筷,未动一箸便又轻轻放下。
我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温言道:“别这样,把自己饿瘦了,明天额娘看见又该担心了。”
他由我握着,目光直直投向虚空,神情哀伤。
才是得知额娘病倒,八爷就这样脆弱不堪。我甚至不敢面对良妃几个月后的薨逝。也难怪他会一病半年。
就这样两相无言许久,他忽然低低开口道:“在我小的时候,整个皇宫只有不常相见的额娘,才是世上唯一真心待我的人。”
我没答话,我自然之道一个出身低微的皇子在偌大深宫里是怎样的遭遇,就连阿哥所的太监婢子都敢怠慢于他,不然那些小小年纪便夭折的皇子们,作何解释。
“我只有额娘”他加重了语气,眼中隐有泪光,“我只有额娘一个亲人。”
我哽咽道:“我知道,所以别叫担心你的额娘担心,好吗?
他抬起我握住他的手,将脸埋进我的手心里,许久未动。
我感到手心渐渐湿润,知道那是他在流泪。这是他近六年来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
我不知如何规劝,只好坐着不动。
他的眼泪都流进了我的手心,我的眼泪却不知道流向哪里。
他这样默默流泪了片刻,轻轻放下我的手,端起碗筷,神情庄严地像是要举行一个仪式。
他夹了一箸米饭,塞进嘴里,但是我眼睁睁地看见他张开了嘴,但那筷子饭仍然一粒不剩的全落了下来。
我忍住眼泪,不要自己发出声音。
他又夹了一箸,掉了。
再一箸,还是掉了。
于是他再夹……
我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已几乎止不住呜咽。
他握住筷子的手缓缓收紧,仰了仰头把眼泪倒回去,忽然将头埋到碗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直到这时,我才敢叫眼泪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