毙鹰事件之后,八爷一向信任的奶公雅齐布夫妇被捕拿正法,身边太监冯进朝亦被当众夹讯。八爷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门可罗雀。
停了差事,八爷的生活忽然就清闲下来,清闲得可怕,他便提议我随他去城郊的别庄小住。
每位皇子离宫开府的时候,皇上都会一并赐下庄子铺子,自行打理。
此处别庄依山傍水,风景端的是漂亮。我与他只带了李福和云歆随侍,府中事宜仍交由张氏毛氏共理。
正值春暖花开之际,山花遍野,别苑隐在山光水色之间,仿若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我天天伴在八爷身边,煮茶、作画、读书、下棋,只觉得时光静好,如水淌过。
“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你可愿与世无争,做个富贵闲人?”到了月上枝头的时候,我为他斟上一杯清茶,问道。
他摇摇头。
“你不愿?”我略略诧异,挑眉道。
“不是,现在还不到再做选择的时候。”他淡淡一笑,望着我。
也罢。也许正如他所说,他还未结束。遭受了如此大的打击,他与大位基本上已然无缘,但他这么回答,莫非有他的理由?
我这么想着,便问道:“爷,你想要的究竟所为何?”
他一怔,许久回头看着我,眼中平静无波,淡淡笑道:“这个问题问得好,我要的到底是什么。”
他站起身,缓缓踱到窗前,望着窗外三百年不变的明月,不知陷入何种沉思。
许久,他淡然开口,道:“小的时候,我与额娘在宫中受尽人白眼,不得不看着别人的脸色过日子。那个时候想的当然只是拼命念书,在皇阿玛面前表现,因为只要他一句赞美,一个停留,都会叫我和额娘的日子好过许多。”
我也站起身,走到他身后,听他说话。
“十七岁那年,我被封贝勒,是受封皇子中年龄最小的,别说是我,就是跟我要好的九弟十弟都觉得意外。额娘也随之晋升,而且还是为数不多的妃位。人一旦得到,就会想要更多。也许就是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并非池中之物,注定是要翱翔九天的。为了我,为了额娘,为了跟着我的九弟十弟,我都要争一争。”
他说这话时,眉目间满溢少年般意气风发的豪气,连带着眼角眉梢都是英气逼人的笑意。
“那个时候,二哥还是稳稳的储君,无法撼动;我只想着一心为朝廷做事,顺便拉拢朝臣,扩大势力,弥补我母家无权无势的缺陷。那个时候,想的少了,也觉得做个贤臣贝勒也未尝不可。”
我听着,便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大约就是太子一废之时,他气得志满,伺机而起。
“大位之尊,何人没有动过染指之心?我从未觉得自己做错过什么。”他黯下眼神,掩不住眸中隐隐的坚忍同倔强。
你是没有做错,也许你只错在,以为凭借着满朝称颂势力庞大就可以引起皇上注意,得到大位的垂爱。殊不知,拉拢朝臣,在上位者眼中与篡位逼宫无异。在这个时代里,妄图以民主的方式上位,显然是逆了历史的大流。
“何况,身在朝堂,方知在位者的一举一措,决断政策皆与苍生黎民息息相关。既然有心有力,也想为江山社稷做些实事。然……”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我知道他的意思,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皇子贝勒,权力有限,终不能放开手去做大事,到头来还是每一步还是要听从天子之言,并不能施展拳脚。
朗月斜挂,寒露暗垂。他,一承龙脉,天子皇儿,在远离宫闱的城郊小院里,长身独立,黯然神伤。
我一介女流,纵使读过些书,亦知晓历史。却不能真正知道他的抱负理想,只觉得他对月仰视的样子,离我很远。
在别苑过得倦了,我便提议他带着我去江南游历。我们随时禀明行迹,也好方便老爷子的人跟着。
他想了想,也觉得如此困在京中也不是办法,便递了折子入宫。隔了几日后批示下来,简简单单一个朱字:允。
如此,也好。我们轻装简行,只带一个小厮一个婢子,和四个得力侍卫。弘旺则交给了九爷府上代为照看。
在我的提议下,我们顺着京杭运河走水路南下。去到了许多地方,有些地方他从前南巡或办差时去过,只是因为公务在身而无暇游览。
我们主要在江南一带游历,素有“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美誉的扬州,是我们赏玩的第一个地方,我亦见识了广受赞誉的扬州瘦马,说白了也就是自小被调教成盐商小妾的年轻女子。与满族女子以天足为美不同,汉族女儿们则饱受着缠足恶习的折磨,虽说康熙爷数次下令禁止缠足,可收效甚微。我不由得庆幸我是毓秀,不然该如何面对那骨折变形的小小脚呵。
扬州盐商对扬州瘦马的三寸金莲分外偏爱,还提出了“瘦、小、尖、弯、香、软、正”等七条标准。我闻之欲呕,不知道那些奇形怪状的脚何美之有。
我们亦登上无锡的灵山,学着得道仙人一般在云海缭绕处,静心吐纳。在天下第二泉边,我拿珐琅小瓶如获至宝地装了一瓶泉水,美滋滋地朝他炫耀。
到达苏州时,我忽然想到了我曾经去苏州园林游玩,比如那后世可以供人赏玩的拙政园,如今是苏松常道署,也就是政府部门。我悄悄问他有没有在拙政园中住过,他有些奇怪地看着我道:“从前随老爷子南巡时来过,怎么?”。我笑了笑没答话,转身便吐了吐舌头,懊恼又问了一个白痴问题。
到了浙江一带,我明显地兴奋起来,问道:“爷,绍兴可有哪些好玩的去处?”
他想了想,道:“从前南下办差时去过,比起苏杭来说,那可是乏善可陈。”
我心中想着,那是因为鲁迅爷爷还没出生。果然历史是随着时光渐渐丰富,而旅游业也是要靠人开发的。
而嘉兴的烟雨楼,果然不凡,虽然畅春园里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烟雨楼。但真迹的神姿与底蕴,却是采集了嘉兴的天地灵气、日月精华。断不是大兴土木就可以复制的。
最后我们久久停驻在了人间天堂——杭州。
“白蛇传的传说北宋就有了啊,爷是从折子戏里听到的吧?”断桥上,我偶然说起了白娘子。
“北宋?”他显然比我更受到了惊吓,挑了挑眉。
我忽然想起,北宋是后人为了区分南北宋而起的名字,忙道:“唐传奇里也有。”
他眉眼俱笑,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你倒像是来过这里一样熟门熟路的,这些人和事,你从哪里知道的?”
我傻笑以对,装着神秘。
西子湖畔,断桥之上,无数个白蛇许仙匆匆擦肩而过。
我们泛舟西湖,夜晚就宿在画舫里。
并肩立于船头看着明月,听着笙歌的时候,他轻吻我的额发,我偎在他怀里,有意无意地讲起了虬髯客初遇红拂女的故事,我说起虬髯客第一次看见红拂女时,她正在梳头,我说男女之间,亦可以像他们一样,不关风月。有情而无性,有灵而无欲。
他淡淡听着,拿下了揽住我肩膀的手,轻轻把住了栏杆,目光远远投向了夜色中的水尽头。
我知道这个故事的诉说对象显然不对,我对自己的丈夫讲这个故事,是一种太明显的拒绝。我亦知道,我的每一次拒绝,都足以引起他大半年的按兵不动。我心中不是没有过悸动,但我不知道我的心里,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
即使游玩在外,八爷也未失去半点京中的消息。十一月时,因为十四爷得到任用,废太子以矾水作书,借着给石福晋诊病的机会向外传递信息,嘱咐大臣普奇推举自己为大将军。事发后龙颜大怒,普奇获罪。
在我看来,八爷只是暂闭京外,躲过了此时京中变动。同时,他也终于懂得按兵不动,在老爷子眼皮底下继续带着我游山玩水,不问朝政。
虽然他远在江南,又没给老爷子任何抓住他痛脚的机会,但老爷子还是不放过他,矾水案发不久后,八爷的老师何焯就被问罪革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