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爷并肩站在床旁等待,只觉得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木僵的。冷不防手忽然被爷握住,我木然抬起眼,看见他朝我安慰一笑。
他目光沉沉的眸子教人心安,我便也勾起唇角,勉强笑回去。
银针一根根扎下,扎在儿身,痛在我心。
忽然弘安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呻吟,我与爷连忙看去,只见弘安两只小手高高平举着,不断地上下抖颤,仿佛是要努力地抓住什么,我心头一痛,连忙扑了过去,努力去握他小小的手掌,然而此时小弘安的力气大得可怕,打开了我的手,只不断抖颤抽搐着,小脸憋得紧紧的,双目紧闭。
“阿……玛”弘安忽然发了声,重复了一遍他人生学会的第一个词,也许,也是最后一个。
我感到身边的爷周身一抖,颤声道:“弘安!弘安你刚才叫我什么?”
小小的娃娃身子不断抽搐着,断断续续却响亮异常地喃喃:“阿、玛……”
“阿玛在,阿玛在”爷一把握住弘安还在空中乱抓的小手,声音颤抖。
弘安的力气小了一些,另一只小手也仍由我握着,只是仍在以一种令人心惊肉跳的频率剧烈抖动着。
我心中有小锤反复再敲,身子也随着弘安颤抖,忽然就觉得手中的颤抖停了一下。
还未等我回过神来,已听得耳旁太医忽然跪地磕头,凄声道:“禀王爷,小主子夭亡了!”
如同有一柄巨锤迎面打来,脑中嗡嗡作响,仿佛是有冰水不断往我两耳中灌。
“夫人!”“毓秀!”
我的身子只摇了摇,就跌进了那深水之中。
“毓秀!”
梦中那个安静的娃娃,仍睁着一双黑漆漆的眼,笑嘻嘻地哇哇直笑,含混不清地朝我喊着:妈妈,妈妈。
我知道的,弘安会喊的不只是阿玛,额娘对于他来说太难学,我藏着小小的私心,偷偷地教他学会了喊妈妈。
我不仅仅是郭络罗毓秀,我也是我自己。初为人母,我对这个乖巧却体弱的孩子,倾注了太多,太多。
但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学会喊阿玛的。也许只是因为他害羞,不愿意展示自己稚嫩的语音。又或许是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就要结束,这才要勇敢的,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把他学会的最后一个词大声喊出来,喊给他阿玛额娘听的罢。
我仿佛看得见,他小小短短的双手,还在快乐地捕捉着那些跳跃的光影,满溢笑容的笑脸在阳光下显得透明。
我特别喜欢带着他晒太阳,不仅仅因为他喜欢太阳的光与暖,还因为他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金灿灿的,就像光之子一般漂亮。
我到现在才知道,他那特殊的肤色,竟是他致命的病。
弘安夭折以后,我病了很久。约莫有两三月都是高卧不起,常常在梦中听见弘安朝我笑着喊妈妈。
爷每日上朝过后都会来我阁楼,陪我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眼中此时的他,心中所想已经非常非常少了。也许他真的认为,如今大局已定,困兽之斗已无意义,倒不如携妻带子、不离不弃,也胜过称王称帝。
虽然爷执意不愿我再探听朝堂之事,但我仍听说这段时日皇上并未闲着,照顾王爷丧子心痛所以未曾再做打压是假,全心全意对付那个恃宠而骄的年大将军是真。
七月二十七日,我的病也养得差不多了。听闻曾盛极一时的年羹尧被降为闲散章京在杭州行走,成为笼中之鸟。
外患一除,接下来就是同室操戈。我猜想,皇上正式对王爷动刀的时刻,也该到了。
果不其然,年羹尧被降职的第二天,九爷有名无实的贝子爵位被削。
不过多日,宫中传来旨意,皇后娘娘邀各王福晋、贵族女眷进宫赏荷。赏荷过后,各女眷被邀至御花园饮食。我被留下,候在荷花池边凉亭。挥退了随侍的云歆,我默然等待那个要见我的人。
“郭络罗毓秀,恭请皇上圣安。”
“上船。”那人的声音冷冷的,带着毋庸置疑的威严。我抬头冷冷看他,动也不动。
他眼神柔和了些,道:“知道你惧水。有朕在,不用怕。”我又看了他一会儿,才道:“皇上这是在下旨吗?”
“是。”
我二话不说地福了福身,待他上船。他一身明黄常服,站在船头朝我伸出一只手。
我看了看他,避开他的手闪身跳上船,强自站稳了身子,不再看他。
船桨排开碧绿的池水,小船缓缓滑入了接天蔽日的荷花深处。
原本是八月正沉闷的天气,湖面上却因为水汽显得清凉,再加上头顶绿油油的荷叶挡住了外面的日光,显得更是清新怡人。
阳光透过繁盛的荷叶荷花,间或洒下些细碎的光斑,碧绿的叶和粉嫩的花相互辉映,照得他满脸满身明明暗暗,这个沉默摇桨的帝王,此时此刻显得如此静谧超脱。
“为何又这样看朕?”他冷不防道。
我低下眼睛,没答话。
“你的身子可好些了?”他又问。
“谢皇上关心,毓秀身子已经大好了。”
“朕差人给你送去的方子,可都按时按量服用了?”
“回皇上,皇上的恩赐,毓秀皆全数服用,不敢怠慢。”
那头默了片刻,终于道:“你就打算一直与我这样说话吗?”
我默了一会儿,方道:“礼不可废。”
“你失去了记忆,连性格也全变了吗?”他的声音很冷,很硬,教人不敢不听。
“既如此,皇上何不放手”我看着他道,“一个从里到外陌生的人,要来何用?”
他抬眼牢牢看住我,黯黑的眸子坚如光润的璞石,他冷冷吐出一个字:“不。”
“为何”我问,“皇上何必为了这样一个毓秀,耗费心思?”
“朕一定可以医好你,教你记起来。”
我嘿然一笑,冷冷道:“如果我不愿记起来,谁也医不好。”
“即使你记不起来,朕一样可以让你回到朕的身边。”他的声音比我的声音更冷。
“皇上,您已是最大的赢家。可八爷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您为何不能惦念手足之情,留给他最后一点东西呢?”
“手足归手足,有些东西,断不可拱手相让。”
“皇上已是一国之君,拥有了一切。皇位、天下、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您得不到的?您为何还非要要回一个,离开你近二十年,年老色衰的女人呢?”
“朕不许你这样说自己”他冷冷道。
小舟渐渐行到了荷花最深处,惊起了一群水鸟扑簌簌飞起。他侧头望着鸣叫相逐的鸟群,眼睛在飞鸟投下的阴影里忽明忽暗,脸上的神色淡淡的。
“朕只是不信,这二十年,已改变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