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马车上我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细细估摸了一下车行的时间。
约莫行了两个时辰,马车终于缓缓停下。我在云歆的搀扶下下了车,看见了一个别致清静的小院,院子前站着一排侍卫。
提步进去,发现院子里干净整洁,栽着红梅,几名低眉顺眼的婢子站成一排朝我屈膝行礼。屋子里的用度装饰亦是不差,我勾起唇角冷嘲那人的用心,转身遣了婢子出去,只留了云歆在屋里。
在小院被软禁的日子里,我无甚事做,屋子里笔墨纸砚皆齐备,我提笔想要画画,却发现自己什么也画不出来。想要写字吧,却发现心境不平连落笔也不稳。想要刺绣,屋中并没有针线剪刀之类的女工活计。我便索性抛弃了这些,每日在书房里翻书,或者在院子里修剪腊梅,修园子的婢子无可奈何,只能垂手在一旁侍立着。
院子里的生活用度是极好的,饮食茶点并不差于之前的王府,甚至有过之而无不足。屋子里地龙和炭火亦是烧得足够。
就这么过了十几日,二月初十那天天还未亮,我已让云歆为我起身梳洗,前半夜落了小半夜的细雪,此时雪停,留得雪光满地,幽幽腾起满屋子白亮。
知道历史的我并未改变八爷的命运,但知道今天他会被押送宗人府囚禁,我却可以如愿相送,即使不知道走不走得出这小院,也总要一试。
果然还未院子还未走到半途,几名侍卫已上前拦下我,一名侍卫忽然痛喊一声退后一步,捂住了流血不止的肩膀。
谁也没想到我竟然可以在无一利器的院子里拿到一把剪刀,而且这一把居然锋利得足可以修剪花木。
几名侍卫看着我冷冷的脸皆是大骇,想要上前抢夺却又不敢轻易乱动。就这么僵持了一会,一个侍卫头领模样的人稳步排众而出,行了一个礼道:“夫人请随我来。”
我定了定神,随着那侍卫头子走出院子登上马车,顺带被收缴了手中的剪刀。
马车摇摇晃晃中,我撩开帘子看着外边微蓝的天色,几点星辰嵌在夜空里闪闪烁烁,想来天亮之后会是个晴好的天气。
我又看了看车窗旁沉默行走的侍卫,心中感激,便道:“谢谢你。你叫什么名字?”
那侍卫抬头看了我一眼,刚毅的脸隐在夜色中看不出表情,他没答话,转过脸继续朝前走。
我也不在意。只默默地放下了帘子。心中祈祷马车再行快一点,好让我赶得及。
两个时辰的车马颠簸,外面的天色也一分分地亮了起来。当一缕金色的阳光刺进车窗,照在我脸上的时候,我心中打了个激灵,正欲掀开帘子细看,便听得车夫长吁一声,马车缓缓停下。
到了?我敏捷地跳下车,马车正停在王府外不远处的巷口,王府前的人并不能注意到我们,而从我这里正好看见王府大门。大门前仍是重重侍卫把守,一辆简陋的马车停在门前,旁边侍立了几名侍卫。
大门忽然吱呀一声打开,我心头一跳忙抬眼细看,就看见了一身青白素服的他稳稳走了出来。
我心中一喜,刚迈出一步,却又生生顿住。
从今以后,他即是皇帝眼皮之下的阶下囚,性命待遇全数掌握在皇上手中。我今日刺伤侍卫私自前来送行已是犯了皇上的大忌,如若再做出让皇上不快的事,他日后在宗人府的日子岂不是更难过?
想及此,我不敢再向前,反而后退一步,将身子隐在了门前石狮之后。
他瘦了,但腰杆犹自挺得笔直;革去王爵之后,他穿着平民的服色,但绰约的风姿犹在。
淑慕和弘旺带着一干女眷小辈走在他身后,我细细地一一再次辨认,那稀拉拉一家子中,还有弘旺的生母张氏,康熙年进府的两个格格,弘旺的嫡福晋、抱着小永类的舒穆禄氏,妾马尔泰茂怡氏;老太妃已交由十二爷允祹代养,爷在王府里的家人,除了已过世的景莲生母毛氏、庶福晋王氏,出阁的景莲,便全数在这儿了。当然,还包括一个隐在暗处不敢近前的我。
爷,你房中无人,子孙缘薄,那只是比对着你那些皇兄皇弟们看到的。其实,你有我,有弘旺,还有那连绵延续的子子孙孙,也算是一场圆满了罢。
他缓步走着,步子迈得极慢、极稳。淑慕弘旺他们停在了府门前,齐齐跪倒相送。
远远地看着他目光一个个点过跪在地上的他的家人们,我死死咬住嘴唇,才能抑制住自己不叫出声来。
爷。我心中一遍遍唤道。眼泪扑簌而落。
他看了他们最后一眼,终于转过身去,在马车前抬起了头,最后一次看了看毫无遮拦的天。
这一天的天空,很蓝,很蓝。几缕薄薄的云浮在蓝汪得出水的空中,四季中最为温暖的冬阳照耀着,毫不吝啬地洒下金色的光芒。
我看见他的身子笼在温暖的日光中,两鬓的青丝白发在耀眼的光芒中反射出明丽的光色。
这一刻,阳光最后一次拥抱了这个跌落尘埃的天之骄子。原来,他还是那个他,那个温润如玉,与世无争的八爷。
就在我最后一次抑制住出声唤他的冲动时,他忽然地就转过身,目光稳稳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与他四目相撞,心中顿时百味杂陈,酸甜苦涩一齐涌向喉头。原来他是知道的,他一直都是知道的!
他远远朝我展开一个缓慢、温暖的笑,深深、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我努力地咧开嘴朝他笑,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就那样笑着转过身去,弯身进了马车。帘子放下,隔绝了他最后的身影。马鞭清脆一挥,那载着他的马车辚辚作响,缓缓而去。
滚烫的泪一浪浪奔涌而出,我用手死死地捂住嘴,直到那马车在视野中渐行渐小,直至不见。我艰难地蹲下身去,把身子死死地缩成一团。
“夫人!”忽然前方传来一声惊呼,我下意识抬头一看,却看见淑慕忽然站起身朝马车离去的方向追了几步,“咚”的一声,一头撞在了另一座石狮子上!
“夫人!夫人!”一片惊叫声响起,我不知何时摔倒在地,如在梦中地望着远处乱成一团的人们。
人影纷沓间,我分明看见淑慕倒伏在石狮子上,殷红的血液顺着洁白的石像迅速流下。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抬起,我看见她的半边额头满是鲜血,一张脸在血色的映衬下雪白如纸,半边身子也被染得通红。
我想要上前,却发现自己身子粘在石像边软成一团,拔也拔不起来。
众人呼天喊地围在她身侧,喊大夫,叫下人。我却看见她目光远远落在我这边,我与她平身相对,分明看清她朝着我,绽开了一个极美极美的笑脸,那笑容又极缓慢,慢得像是一朵花的绽放。
远远地,她就那样带着笑看着我,张了张嘴仿佛要说些什么。终于,那黑亮的目光,忽的一下子,就熄灭了。
号哭声尖利地响起,凄哀一片。
我怔怔地望着她光华湮灭的脸,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她留在我记忆里,最后的那个笑容。
你笑了。你在笑什么?
“夫人,我只要日日夜夜看得见爷,就觉得此生足矣。”
“夫人,您放心吧。我替你好好守着爷。要幽禁要砍头,我都陪着爷去,定不会教他孤单的。”
……
记忆里那个静好如花,眉目如画的温婉女子,目光如星。
红艳艳的血纷纷落在雪地里,洇染成一朵朵盛开的花,妖冶深情,缱绻缠绵。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