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有了这个孩子,也许真的是正月我与八爷在一起最后的日子里,这个上天赐予的小生命悄悄地落了地,生了根。也许是弘安不舍离去,又重新回来了我身体里也说不定。
然,我摸摸自己的腹部,心里暗暗道:孩子,你本不该来的。
昨夜,皇上守了我大半夜,确认我无虞后方才离去休息。一大早便起身上朝。
我起身梳洗后便提笔研磨,还是一遍遍地描画红梅。一树树红梅大致长得都差不多。都长在一轮冷月之下,树上寒鸦微闭着眼打盹,树下红泥小炉吐着温柔的火舌。
就这样一直到了天色昏暗,我已画完了厚厚一垛纸,终于直起了身子搁下笔。这才看见身前站着一个明黄的人影,不知已站了多久。
不及我开口请安,那人便冷冷开口道:“画梅花这么有意思,连饭也不晓得吃?”
我屈膝行礼:“皇上吉祥。”
他朝我走了几步,冷冷道:“就算你不吃,孩子也总要吃饭吧?”我抬头看他,道:“回皇上,孩子不饿。”
他盯了我片刻,道:“来人!传膳!”
饭菜很快上来,仍是我吃惯的汉食。我与他一道坐在桌前,他见我不动筷子,道:“还不快吃?”我一动不动,眼睛望着那些饭菜,目光冷冷地。
“你是因为孩子不吃饭的?”他忽然道,声音低沉。我仍未答话。
这时,他忽然拿过碗,不由分说地吃了几筷子。须知皇帝进食须有时,且菜色须用银牌试毒,身边也必须有大太监试吃方可!
饶是我也大惊失色,脱口唤道:“皇上!”。他狠狠嚼了嚼,将饭全数咽下,把碗递到我面前。
我再不能推辞,只觉得鼻子发酸,接过碗默默吃了起来。
只听见他的声音沉沉道:“你竟这样不信朕?”
我努力将食物咽下,却听得他冷冷道:“孩子在你自己的肚子里,你自己看着办。”
说罢他起身离去,头也未回。
三月桃花烂漫,皇上给我圈了一个小院子,教我安心养胎。我也不推辞,大大方方的每日在院子里面晒太阳。
这一日阳光分外温暖,我煮了一壶日铸雪芽放在手边,躺在摇椅上慢慢摇着,摇椅上铺了厚厚的毛毡子,阳光烤得我周身都暖和起来,小鸟在枝头啾啾低鸣,间或在枝头跳来跳去,发出细微簌簌的声音。茶咕噜噜煮着,散发出袅袅茶香。
我微微闭着眼睛,心中分外闲适宁静,一丝杂念也无。仿佛还是在八贝勒府上,弘安重新回到我的腹中,我偷懒不去学女工刺绣,只静静等待爷下朝归来。
就这么摇了一会儿,就在觉得快要睡着的时候,听见有婢女小声的喊“王爷”。接着有人轻轻朝我走过来。
我又眯着眼贪寐了一刻,却听见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道:“你这样子,倒是我老了之后偷闲的榜样。”
我被逗得发笑,于是睁开眼坐起身要见礼。“免了。”十三爷上前一步按住我道。
我也不多礼,朝他俯俯身子,随意招呼他坐下。他在我身旁的圆凳上坐下,带着丝笑看我慢条斯理地为他斟了一杯茶。
“刚煮好的日铸雪芽,我来的可真是时候。”他笑道,端着杯子凑近去闻。
“小心烫。”我出言提醒。
他笑了,放下茶盏道:“如果你待皇兄也能像这样,他该有多高兴。”我笑笑,淡淡道:“你是来替他说项的?”
“不是”他摇摇头,“我是来喝茶的。”
“那欢迎。”我也展开了眉。
茶咕噜咕噜响着,我和他坐在温暖的阳光下,各自仰头看了一会儿花树下泻下的光线。桃花绯艳灿烂,粉嫩嫩的,虽还未开好,却已是满院诱人旖旎。
“我真怀念,当年在五台山玩雪的时光。”他轻啜了一口茶,悠然道。
“只可惜,那时光跟那个雪人一样,再不存在了。”
“可是你我都还记得,不是吗?”
我未接话,抬眼看见他正无意识地抚摸着膝盖。我知道十三爷自二废太子被废黜后,身子就不大好,尤其是生了鹤膝风这种难缠的病,每逢季节变化腿脚就痛得走不动路。
另外十三爷的身子也分外惧寒,一遇上严寒或冷热交替,便会生病。可怜他比皇上小八岁,身体却大大不如他。
想来十三爷年纪不长却一身病患,却也是八爷赐予的。想及此,我不由得问道:“最近天气变暖,你腿脚可好些了?”
他拍了拍膝盖,笑道:“天气暖和了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我看着他不再年轻的笑脸,一种苍凉感涌上心头,不由得开口问道:“十三爷可怪过八爷?”
他也看着我,反问道:“那你呢?可怪过皇兄?”
我没答话,过了一会儿,他道:“我听皇兄说,你把过去的事都给忘了。”
我低头饮了一口茶,唇齿间回味着回荡的苦涩茶香。
“你不愿告诉皇兄,但你总可以告诉我。你到底是真的不记得,还是不愿意记得?”
“这个问题有意义吗?”
“我不敢相信你全然忘了过去,在五台山的时候,我们那样毫无芥蒂地玩雪,我就知道你并没有忘。没有忘记你我还有皇兄间的情谊。”
可惜我确实不记得了。我敛下了眉,不教他看见我的神色。
十三爷比我年长四岁,又自幼与皇上交好。云歆跟我说过,我自小外公过世以后,就被寄养在宫里德妃娘娘的身边,可惜德妃娘娘一心疼爱年幼的十四阿哥,根本顾不得我。都是受德妃娘娘冷落的孩子,当年刚刚成亲的四爷义无反顾,和乌喇那拉氏一起把尚在襁褓的我半当妹妹半当女儿地照顾起来。
“我还记得皇兄出宫开府的那一年,你才九岁,但生得比任何一年的秀女都要漂亮。你哭哭啼啼地扯着皇兄的袖子,闹着要嫁给他。”说起小时候的事,十三爷眼神沉醉,唇边扬起了一抹笑意。
“那时的皇兄初为人父,却是第一次在你面前红了脸。从此,便再不能将你放下。”他望着花树间跃动的阳光,眼角眉梢都是笑。
“当时我虽只是初通人事的年纪,便也知道了皇兄对你的感情”他缓缓转动着手中的茶盏,声音悠然,“那时我暗暗叫苦,心想从此要叫一个打小跟在自己身后乱爬的小丫头做嫂子了。”
“直到后来皇兄和八哥同时向皇阿玛要你,皇阿玛却把你指给八哥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他眼神黯然下来,不忍再谈。
“记得当年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树梢鸟在叫。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我静静听着十三爷说话,不知怎的想起了这一首诗,便轻轻地吟了出来。
他也忽然想起了一件事,笑道:“那一天,皇兄睡着了。我们大着胆子在他脸上画画,还没画完就笑得不行,把皇兄给吵醒了。皇兄没有生气,倒是当时的四嫂知道以后,好好地罚了你。”
“她怎么罚的我?”
“当然是罚你写字。所以你从来最讨厌练字,却写得一手好文墨。写得最好的字,就是皇兄的董其昌和皇后娘娘的梅花小楷。”
“我那时,很调皮吧?”
“可不是,你不愿练字。便软磨硬泡地央我替你写了来欺皇兄。被发现后,却是连我也要一起被罚抄金刚经。”
“那你一定很烦我。”
“可不敢,如果我敢烦你,皇兄可第一个不饶我。”
……
桃花在日光中摇曳,鸟儿轻声鸣啾,轻巧地在枝头跳来跳去。长身玉立的少年、稚气未脱的男童,还有奶声奶气的女娃娃,他们在花树日光下说笑,说累了就随意地睡在花树下。春风轻扬,将落花洒得他们满脸满身。当他们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彼此都曾以为已拥有了全世界。
可是忽然有一日,如兄如父的少年登上帝位,豪气干云的男童未老先衰,刁蛮任性的女娃娃嫁作他人。难道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物是人非,叹一句世事无常么?
记得当年年纪小。
你爱谈天,我爱笑。
一回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