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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江湖奇人

神偷寄兴一枝梅,侠盗惯行三昧戏——着最闪的衫,扮最靓的仔,我是神偷我最帅(记者:凌蒙初)

苏州亚字城东玄妙观,有位自一出生起就成为全城风云人物的怪盗。跳个墙都那么潇洒,睡个觉也那么潇洒,耍个口技还是那么潇洒,这位举手投足都充满Cool, Cooler, Coolest,将偷窃与潇洒贯彻到极致的怪盗……

——“在下懒龙,有何贵干?”

本剧集由/一枝梅/特约赞助播出

第一话.偶像母亲的一天

“那我们现在开始录像了?”

“成,你录吧。”

《明朝市井周刊》的特派记者凌濛初掀开了摄像机盖子,将镜头对准了面前的老妇人,这是他今天的工作任务,采访怪盗懒龙的母亲。

凌濛初:“懒大娘……”

龙母:“你这小伙子咋说话呢?我可不姓懒,懒是我儿子的诨名,你大娘我勤快着呢。”

凌濛初:“好好好,龙大娘,您坐下。咱都知道,您儿子这些年来劫富济贫,都成为一方偶像啦,您现在就是偶像的母亲,我们节目组今天是想通过采访您,从不同的角度深入了解懒龙。”

龙母:“嗨哟,啥偶像的母亲?我儿子就是个蟊贼,还给我拍片儿,那不让人把大牙都笑出来啊?”

凌濛初:“话可不能这样说,您看看,这些都是您儿子粉丝的来信,有这个张家村的夫妻、李家庄的贫儿、苏州城的纱王三,还有卫城巡逻的张指挥官呢!”

龙母:“这下坏了!贼出名可不是什么好事,哪天再被衙门逮进去……”

凌濛初:“这个您不用担心,那我开始问第一个问题啦:我们听说,您儿子从出生起,就和别的孩子不大一样。”

龙母:“这话说起来,那可就长了。”

凌濛初:“您长话短说。”

龙母:“那是一个夏天,我走到半路,正赶上天下大雨,当时我手上也没把伞,一着急,就跑进座破庙里避着,那庙名我记得特清楚,叫作草鞋三郎庙。”

凌濛初:“嗯,您接着讲。”

龙母:“当时我又冷又累,偏偏雨下起来就不停。我坐在墙角渐渐地就睡着了,朦朦胧胧间看见个神仙冲我走过来,那神仙长得真俊呐,看得我脸上一红,正瞧得着迷呢,神仙就开始解腰带,解完腰带他裤子……”

凌濛初:“停,这块您可以略过,要不然我们也得剪掉。”

龙母:“喔,反正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回去以后我就怀孕了。”

凌濛初:“啊?!”

龙母:“生下的孩子就是懒龙,你们说的偶像。”

凌濛初:“这可真是够非同凡响的,那您儿子的童年又是怎样的呢?您是怎样教育他的?”

龙母:“不用我教育,他天生就是个做贼的材料。自小他个子就比别的孩子矮,骨头还软,瘦猴似的,为这我特地养了头羊,挤奶给他一顿猛补,到最后个头儿也没蹿起来。不过后来他慢慢长大,倒也身体倍棒,活蹦乱跳的,遇着事就敢往前冲,半点不怂,我这当娘的也就不咋担心了。”

凌濛初:“您儿子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展露出偷盗方面的天赋的?”

龙母:“他一落地手脚就利落,胳膊腿蹬得可有劲了,别人家孩子还学走路呢,他就会翻墙了。刚开始我也没在意,后来有一天我拿着笤帚疙瘩要揍他,他‘嗖’地一下就上房了,我才觉得哪里不对了。”

凌濛初:“听说他还有特异功能?”

龙母:“可不是?我跟你说,我儿子就这点可有意思了,模仿个狗叫鸟鸣啦,老鼠挖洞啦,学得跟真事似的。要不是他自己入了行,到茶馆靠口技杂耍混口饭也不赖!”

凌濛初:“听说懒龙有个宝物。”

龙母:“什么宝物?就是那段时间在家看了本什么三坑写的盗墓小说,看得魔怔了,听说太湖边山崖崩塌,露出一口古冢朱漆棺就非要去看,到那以后发现缠着棺材的藤蔓已经被斩断,打开漆棺,里面只有枯骸一具,旁边断碑模糊。

“我这儿啊,虽干的是下九流活计,却从不做奸淫背义之事,看了这情景,不禁心肠一软,又自拿出银两来雇人搬土来将这棺材掩埋了,用酒浇奠。或许真是好人有好报,浇完酒,他忽然发现草丛中有一个碍脚的物什,捡起来一看,原来是面古铜镜。

“这铜镜可了不得,小小一只,精光闪烁,背上有鼻钮四傍,隐然可见穷奇饕餮鱼龙波纹之形;满身青绿,尽蚀朱砂水银之色。轻轻一敲,音色泠然。黑夜里取出来一照,暗处雪白如昼,我儿子见它拿在手中,光辉如电,便给它取名叫手电。”

凌濛初:“原来如此,真是神奇。懒龙有没有什么特殊的生活习惯?”

龙母:“有啊,他睡起觉来常常几天不醒,醒了以后又能几天不睡;吃起饭来一顿能吃下一头牛,吃饱之后又往往几天不吃饭。不过可能是咱们跟不上时代了,现在年轻人好像都这样,隔壁王家小二也老是出去泡吧,一泡好几个通宵。”

凌濛初:“您知道得还真不少。那您儿子有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

龙母:“做他们这行的和强盗还不一样,都是独来独往,但好朋友还真有几个,我想想叫什么名?对了,有个叫芦茄茄的。”

凌濛初:“莫非是探丸圣手芦茄茄?”

龙母:“还有个叫刺毛鹰的……”

凌濛初:“人形虿王刺毛鹰?”

龙母:“另一个诨号叫白搭膊,围着一条长腰带。”

凌濛初:“想必说的就是素练腰精白搭膊了!传说此人以素练为腰带,末端挂大钩,行窃时以钩向上抛掷,遇横梁便沿着腰带攀缘而上;欲下时亦借钩力,顺着素练翩然而落,甚是灵巧。这几人虽身手不及懒龙,但也都是吴中高手,真想看看这四个人坐在一起搓麻藏牌的场面呀。”

龙母:“对了,我儿子还有个特殊的习惯,他偷过的地方,但凡得手……”

凌濛初:“这个我们知道,但凡得手,他都会画一枝梅花在壁上,所以江湖上又称他为‘一枝梅’!”

第二话.今天梅梅的魅力也在照常营业呢

别的飞贼练轻功是为了躲官差,只有懒龙是为了躲粉丝。

大明朝内外,懒龙的粉丝铺天盖地,到驿站换个马,等候接马的粉丝挤得整条官道水泄不通,逼得驿卒们不得不围起护栏,呼吁抵制私生,理智追贼,离一枝梅的生活远一点。

懒龙策马绝尘而去,只留下一抹微笑和满场雷暴般的尖叫,其实他心底也很无奈。从事这个行业,他实在是不想红,只不过洁身自好是他骨子里的操守,劫富济贫是他一生贯彻的原则,将偷来的东西随手散给穷人是他的爱好,留一枝梅花脚底抹油是他的艺术情操。

他不知道粉丝群体给他的定位是“风流而不自知”,粉丝却都能背诵他的名言:“吾一介无妻无子的单身汉,借这些世间余财扶贫救人,正所谓损有余而补不足,天道当然,与我个人善恶全无关系。”

尽管他低调做人,高调做事,但圈粉事件仍然无时无刻不在发生。这天,有人说某个大商人将千金资财藏在了织人周甲家,懒龙趁着醉兴,要去取他的,未曾想脚步打摆间认错了地方,钻进了另外一户人家。他定睛一看,好嘛,这是个赤贫家庭,家徒四壁,就剩屋中间一张桌子了,家中夫妻俩正对着这张桌子吃饭,盘餐萧索,没夹几筷子就干净了。

懒龙进都进来了,要是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就这么两条腿走出去,着实有点尴尬,他只好又伏回去,暗中观察这两个人在说些什么。

只见丈夫满目愁容道:“欠了客债要紧,别无办法可还,我不如死了罢!”

妻子在对面道:“怎么就要寻死?不如把我卖了,你换钱来还债生活吧。”

大写的惨。

夫妻俩正泪如雨下,忽见一个人从黑暗里跳出来,惊得瞬间抱成一团。

懒龙道:“不要怕!我乃懒龙也。今天本来要去寻一个商客开张,错走到你家,既然碰到了,就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你们实在可怜,我便送你家二百金,助你们走出困境,快别想着走那不归路,美好的明天在等着你们!”

夫妻俩眼中瞬间闪光,哇,懒龙!对着他便拜道:“如得义士如此厚恩,吾夫妻死里得生了!”

抬起头来时,懒龙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约莫过了一个更次,夫妻俩只听门内铿然一声,走过去看时,果然是一个布囊。打开来看,里面装着二百两白灿灿的银子,乃是懒龙趁夜去原目的地偷来的。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目光中不约而同写上了“圈粉”两个字,满心崇拜,激昂得快要晕过去。待到天亮时分,他们便出门为懒龙打造了牌位,供在家中,立誓要终生侍奉。

懒龙:“唉,麻烦事又多了一件。”

这就是懒龙,一位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义贼。

第三话.妈妈,我也想和懒龙做朋友

李贫儿早就不想活了,尤其是现在,他恨不能秒死。

你问为什么?因为他迎面遇见了懒龙。

懒龙与他是儿时的好友,经常一起翻墙爬树掏鸟窝。懒龙身手矫捷,逃跑速度一流,每次摸到的鸟蛋都是小伙伴中最多的;而他却总是跑在最后面,被主人逮到找家长的那一个。

而现在,相向行在同一条熙攘的街道上,懒龙是全民偶像,万贼之王,而他则衣衫褴褛,身无分文,当真是无颜以对啊!他举起破扇,遮住自己脏兮兮的面孔,企图装作不认识,就这么溜过去,同时在心中默念:“他看不见我,看不见我……”

果然,对方轻快地从他身边越过,看都没看他一眼,李贫儿悄悄松了口气,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还能认得谁?

手中的扇子刚放下,却觉身后有风急掠,抬眼的功夫懒龙已落在了眼前,笑眯眯地望着他的脸惊叹道:“啊嘞,这不是小李嘛?”

李贫儿,今年二十岁,生日愿望,想死。

懒龙把他拉到一旁,听完了他这些年来的遭遇和如今的困境,叹了口气道:“你穷成这样,我也不能坐视不理,这样吧,明天你过来跟我干一票大的,得了钱全给你,咱们不见不散!”

李贫儿知道懒龙的手段,他又是个守信之人,从不说瞎话的,再加上自己也实在是穷得没法了,第二日傍晚便按照约定来找懒龙。懒龙带着他来到了一家士大夫的园林,但见:

暮鸦缭乱,碧树朦胧。

万籁凄清,四隅寂静。

懒龙让他在外面待着,自己则竦身攀树逾墙而过,瞬间便没了踪影。李贫儿等了好久,也不见懒龙出来,自己蹲在墙外,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没过多久,又被一群护院的恶犬追着乱咬,吓得他连连绕墙躲避,一颗心都要跳出腔子外。

正当此时,忽听里面传来一声轻微水响,有一物像投水鸬鹚般,从林影中坠落,仔细一看,正是懒龙。他浑身湿透,样子甚是狼狈,拉住贫儿道:“我这一回为了你,几乎送了性命。里面黄金无数,可以斗量,我已拿到了手,只因你这边狗叫得厉害,惊醒了里面的人,追赶出来。我只得把东西丢弃在道旁,轻身脱逃,看来这是你的命啊。”

李贫儿望天长叹道:“老龙平日手到擒来,今日也这般不顺,罢了罢了,是我命薄。”

懒龙握紧他两手道:“说什么丧气话!大不了改日再说。”

李贫儿知道懒龙是在宽慰自己,勉强一笑,怏怏与他分别了。

一个月后,懒龙在路上又撞上了李贫儿,他看起来更潦倒了,印堂青黑,看见懒龙便扑过来哀告道:“我真的是穷不下去了,今日特地去卜问了一卦,算命的说我即将遇上大吉,财爻发动,当有一场飞来富贵,有贵人相救,随后就遇上你了。我想除了老龙你,哪里还有别的指望?”

懒龙两手一拍:“啊。”

李贫儿:“啊?”

懒龙挠了挠头道:“你瞧我这记性,前天那家的一箱金银,早就到手了!我本想把它直接给你的,可又担心那家发觉,你没有作案经验,藏不住再被人家搜查出来。所以姑且放在了那家的水池内,想着再看看动静。如今个把月已经过去了,还没有什么消息,想来那家已不想追查了,取之无碍。今晚你跟着我再走一遭。”

薄暮时分,两人又一同来到了老地方,只见懒龙腾身而起,度柳飞花,捷若飞鸟;驰彼溅沫,矫似游龙。须臾之间,便背负着一只箱子走出来,两个人急忙来到偏僻处,掏出随身手电来照,只见满箱都是金银。

懒龙这回完全是友情出活,压根看都没看,分文不取,尽数都送给了李贫儿,只是叮嘱他道:“这些财物,足够你花上一辈子了,你拿去好好经营。不要学我懒龙,混账半生,不做人家。”

林贫儿抱着箱子,望着懒龙英俊而沧桑的侧脸,心中不禁升腾起一股暖意,同时也深切领悟了他的良苦用心。回家后,他将这些金银作为本钱,励精图治,起早贪黑,立志不辜负懒龙的期望,数年后,终成为一方富豪。

这就是懒龙,一位视友情重于生命的义贼。

第四话.紧急!神偷生涯大危机

由于懒龙的出现,带走了当时绝大多数青少中老年女性们的芳心,“反懒龙协会”也在民间应运而生。这个组织的主要活动内容,便是四处搜罗懒龙的糗事黑点,大加渲染,其中宣扬最广的,便是传说中的“懒龙三大窘迫事件”!

其一,懒龙出柜大骚乱。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深夜,懒龙来到一家屋内作案,为了避人耳目,他急溜进了这家的衣柜里,本打算等众人都睡下时,捎上几件衣服便逃之夭夭。

这时,意外发生了,这家人不知道什么毛病,临上床前居然拿把大锁将衣柜锁死了。懒龙无路可逃,憋得幽闭恐惧症都要犯了,翻了一圈这柜里也没有貂啊,至于嘛?

万般无奈下,他心生一计,胡乱抓起几件衣饰紧紧缠在身上,又另外团起一大包,将它挨在柜门旁,深吸一口气,口中模拟出老鼠咬衣裳的声音。

主人听见了,急唤老妈子道:“为何把老鼠关在柜里了?可别被它咬坏了衣服,快打开柜把它赶出来!”

老妈子举着灯,走过去刚打开柜门,便有一个大包滚了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懒龙就着这包滚下来的势头,便一同出了柜,顺便扑灭了老妈子手中的灯火。

老妈子被吓了一跳,大叫一声,懒龙生怕她将众人惊起,难以逃脱,急忙拿上东西,随手将老妈子推到一旁地上,便往外走。等到众人真赶来时,进门一脚踩到老妈子,也不问好歹,只当是贼,拳脚乱下,打得老妈子喊叫连天,惊得全家人都奔过来看,点起火一照才知道,原来是自家人厮打,等喊住时,懒龙已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其二,懒龙床头掐人夫脚丑闻。

纺织厂厂长最近接到了一笔大单子,他将收到的银子都藏进了箱内,又将箱子放进了床里边,夫妻同寝在床,夜夜小心谨慎地看守,心中得意地想:这下懒龙总算偷不着了吧?

厂长,你错了。

我们一枝梅盗窃什么时候是为了钱?你制造这种有趣的小插曲出来,增加难度,岂不等于向人家发出邀请函?就算为了一世英名,懒龙也非偷这一遭不可了。

这天晚上,懒龙如“约”而来,闪进房中,一只脚轻悄踏上了床沿,伸长了胳膊去捞那箱子。正要得手之际,忽被惊醒的妇人暗中一摸,抱住了脚,死死不放,口中还急忙喊叫道:“快起来,我抓住贼脚了!”

这下可糟了,他行动被妇人所制,万一她丈夫点起灯来,两人合力,他岂不是一点逃脱机会也无?

但懒龙不愧是懒龙,他不慌不忙,抱住她丈夫的脚便是狠狠一掐,痛得丈夫大喊道:“是我的脚!是我的脚!”

妇人一听,以为是错抱了丈夫的脚,即刻将手放开,懒龙便捎了箱子飞一般逃出了房。夫妻两个在屋里,还在争个不停。

妻子说:“我明明抱的就是贼的脚,你却让我放开!”

丈夫道:“我脚被掐得生疼,你抱的哪里是贼脚?”

妻子道:“你睡在里边,我抓的脚在外床,更何况我什么时候掐了?”

丈夫道:“这么说,是贼掐我的脚……那你不放开不就好了吗?”

妻子道:“还不是我听你大叫,慌忙之中认错了,才松手让他溜了的!不好,这么说我们着了贼的道了!”

夫妻俩这才翻身而起,往里床一摸,箱子果然不见了,两个人你道我错,我道你错,又是一顿好吵。懒龙在墙上画完了一枝梅花,丢掉炭笔,抱紧箱子,听着屋里的喧嚣,露出了一排小白牙。

其三,亲家公带球跑闹剧。

新近开了一家维多利亚的衣库,听说卖的衣服都是西域奢侈品,懒龙决定去看看。连夜潜入库中,他捡起几条定睛一看,却发现都是些零碎布片子,难道这里存放的只是边角料?他心生疑窦,掏出手电,正打算仔细翻翻成品在哪,不料隔墙有耳,门外有人。邻居在楼上透过窗子,正看见库中亮光一闪,如电一般,知道必定是有问题,忙敲窗警告道:“隔壁仔细,家中有贼!”

铺中人惊起,大喊道:“捉贼!”

懒龙哪料到有这出?走投无路,恰看见庭院中有一只大酱缸,便揭起盖子,扎了个口味极重的猛子,还不忘反手将盖子重新盖好。

这家人提着灯,各处一照,却连贼的影子都没看到,便到后面去寻了。懒龙在缸里想:方才他们只有这缸没打开看过,等下到处找不见,一定会回来,我不如到他们找过的地方去躲。

想得挺好,但他一出来便发现,自己身上浸满了酱,淋漓开来,踪迹肯定全都暴露了。他便将衣服脱在缸内,裸着走了出来,在地上踩了一排酱脚印,一路延伸到门,又把门开了,自己则翻身进来,依旧躲在衣库中藏着。

那家人在后边寻了一圈没找到,果然又转回来寻,他们举着火把,将酱缸揭开,只见一套衣服飘在里面,认出不是家里的,多数都说:“这分明是贼的衣裳了。”

又见地上脚印延伸到门边,而门已洞开,便纷纷道:“贼见我们出来寻,慌忙间就躲进了酱缸里,等我们到后边的时候,他就脱下衣服逃走了。只可惜发现得迟了些,不然此时他已经被我们抓住了。”

懒龙在暗处两根食指相叉:“卟~”

一家人只当贼已逃了,再无事情,又折腾了一会便倒头去睡了,他们哪知道贼还在家里呢。懒龙安然躺在锦绣丛中,将上好的衣服在身上束了一层又一层,最后在外面罩上一领青旧衣;又把细软好物都打包装在一起,好整以暇地收拾了大半夜,才不慌不忙地背起来,从屋檐上悄无声息地跃出,这家人竟没一个知觉的。

然凡事总有意外,他正在黎明的街道上大摇大摆地走着,迎面忽撞见几个结伴晨练的人。这伙人见他独自一人大清早的负着行囊,便疑心他来路不正,拦上去问:“喂!你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你不说个明白,我们是不会放你走的。”

懒龙不吭声,只伸手从肘后摸出了一包球状物,抛在地上就跑。那几个人都围过去抢着看,见上面密密实实,扎得牢固,只当必定是值钱的东西,便争着要拆。剥笋壳似的,揭开了一层,里面还有一层,越到里面捆得越紧,一层层解开来,解了一尺多,里面仍旧剩了拳头般一大块。

这下众人更好奇了,不肯住手,互相抢夺着要解开看,先前拆下来的都是些边角料,被丢在一边,零零落落,堆了满地。正在闹嚷之际,只见一伙人赶上来道:“是你们偷了我家铺子里的衣服,在这分赃么?”

不由分说,拿起器械就对着这伙人蛮打起来,众人呼喝不住,一看不对劲,就各自跑散了。混乱中只捉住一个老头儿,此时天色尚昏暗,也认不清面庞,便一步一棍,一直打到铺子里。

老头儿倒了大霉,口中乱叫:“别打了!别打了!你们认错人了!”众人都在兴头上,人住马不住,哪里肯听他的?

眼看着天色大亮,这伙人也打着老头儿回到铺里,主人家仔细一看,下巴颏瞬间掉到了地上。

“亲家公!”

亲家公本公欲哭无泪,已然被打成了猪头,店主人忙令众人住手,再三赔不是,又置酒请罪,对亲家公细细说了遭贼的事。

老头儿这才捂着脸哭诉道:“我怎么着了?我不就是和老哥儿几个出来晨练吗?谁曾想撞见一人,背着个大包囊在路上走,正拦下盘问,谁知他丢下一件包裹,我们夺过来看的节骨眼,就被他溜了。我们抓不到他也就算了,还被这些人这般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顿暴打,只便宜了那贼骨头,又不知逃了多少里路了。”

众人听了这话,惊悔不已,这事迅速在邻里间传开,成了桩笑话。至于那个套娃一般的球嘛,那是懒龙在衣柜中穷极无聊,便用闲工夫随手编的,带在身边,防的就是他们这群人,留着脱身用的。

这三件事,本是懒龙从业生涯中为数不多的失误,但只因其化解方式太过巧妙,甚至带上了几分传奇性,一经传扬,非但没有使懒龙名气受损,相反却为他赢来了更多的鲜花与掌声。

反懒龙协会,就此解散。

这就是懒龙,一位机智可爱、心灵手巧的义贼。

第五话.猫鼠游戏

懒龙不想被粉丝包围是有理由的。

“从业有风险,出名须谨慎。”懒龙坐在审讯室里,面对着巡捕张指挥,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句话。

“你就是万贼之王一枝梅?”张指挥问。

懒龙毫无感情地第一百次解释道:“小人不曾做贼,更不是什么万贼之王。官府不曾在小人身上查到一点赃物,也不曾见过有盗窃团伙指认小人,要说有什么沾边的,也就是小人平日里有些小聪明,喜欢和亲戚朋友开开玩笑。爷爷不要难为小人了,或者您有用得着小人的时候,水里火里,小人帮你。”

让我们来做一下阅读理解,在这里懒龙首先避开了张指挥设的语言陷阱,巧妙运用双重否定,与盗贼身份完全撇开了关系。张指挥心说你逗我?满大街的谁不认得你是一枝梅?后援会宣传单都贴到衙门了。于是懒龙使出了第二招“无赃无证”,从法律程序上断绝了张指挥逮捕自己的可能。随后,他又以哀求态度,与张指挥寻求合作,想要开拓出一条互惠互利的道路。

正直如张指挥,当然不会同意的,但他也不那么想杀懒龙了,他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正在此时,有个阊门的陆小闲将一只红嘴绿鹦鹉提进来,献给张指挥,张指挥叫他把锁镫挂在楼下,忽灵机一动,笑着对懒龙说道:“我也不同你打哑谜了。听闻你手段神通,我们来玩个游戏,今晚倘若你能偷到我这只鹦鹉,明日送来还我,我便恕了你的罪,不再与你为难。”

懒龙笑笑:“这有何难?你先放我出去,明早自然送来。”

张指挥听他这话说得甚是轻巧,多有不信,当下便吩咐两个守夜军人道:“你俩给我小心地看守架上的鹦鹉,倘若疏失,必将重重责治。”

两个守夜人哪敢怠慢?这天晚上守宿在檐下,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步也不敢离开,困到不行了,眼皮都压下来,也只得勉强用两个签支着,不敢闭眼。偶然打盹睡过去,也是听到点响动便猛然惊醒,大汗出了一身,甚是苦楚。

五更后,懒龙从天而降,降落处却是张指挥的书房。挖开椽子,溜将下来,他拾得华阳巾一顶,沉香色潞绸披风一件,以及写有“苏州卫堂”的小行灯一只,装备完毕,他就学着张指挥的声音步履和仪容气度,直奔着中堂而去。

走到壁门边,他先是将门慢慢推开了,又远远放好了行灯,这才踱出廊檐来。此时月色朦胧,天色昏暗,两个守夜人通了个宵,此时大盹连着小盹,正是最困倦的时候。懒龙心中暗笑,轻轻踢了他们一下道:“天色将明,不必守了,出去吧。”

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当着两个守夜人的面提了鹦鹉锁镫,摇摆着进了中门里面。那两个人闭眉刷眼,正不耐烦,听得放行了,犹如九重天的赦书来了,还哪管什么好歹?一溜烟似的去了。

须臾天明,张指挥望着空荡荡的檐下,陷入了沉思。两个守夜人很快便连滚带爬地被带了进来,张指挥怒目望着他们:“鹦鹉呢?”

守夜人道:“五更天的时候,不是您老人家亲自来取走了鹦鹉,放小人们回去的吗?怎么反而问我们要鹦鹉?”

张指挥:“放屁!我什么时候出来过,你们见鬼了?”

守夜人道:“明明就是您老人家亲自出来,我们两个当时都看见了,难道一齐眼花了不成?”

张指挥瞬间就明白了,走到书房,仰头果然看见屋椽处被人挖了个孔洞,想必装备就是从这里偷出去的。

正当此时,外面来报,懒龙将鹦鹉送到,张指挥含笑出来,问他昨夜的来龙去脉,懒龙一一同他说了。张指挥惊喜,情知自己也逮不住对方,便与懒龙化敌为友,结成了同盟。懒龙感念释放之恩,逢年过节常与张指挥家走动不说,平时没事也会写本《缉盗指南》什么的,给张指挥长长经验值。

说好听了这叫产业联动,说不好听了也可以称为蛇鼠一窝,反正查案的都喜欢养几个小贼。

包龙图:Cue我干什么?

这就是懒龙,一位八面玲珑、情商与智商双高的义贼。

第六话.戒赌宣传大使懒龙

从张指挥手里被放出来,懒龙始终觉得欠人家一个人情。某日酒席之间,他偶然听说对方正为苏州城禁赌的事而烦恼,酒气上头,便自荐成了城中的戒赌宣传大使。

这天他走在街上,恰好看见一个赌徒背着赢来的千钱回家,正想走过去劝导几句,却见那赌徒自己先指着钱,对他笑道:“我今夜就把这些钱放在枕头底下,你要是能取走,明日我便花钱请你吃饭,如若取不走,你请我吃饭。”

懒龙一听乐了:“这怎么好意思……就这么定了!”

赌徒回到家中,对妻子道:“今日手气好,得了彩头,我把赢来的钱都藏在枕头下了。”

妻子听了欢喜,便杀了一只鸡烫酒给丈夫庆贺。鸡没吃完,还剩了一半,饭后收拾收拾放在了厨房里,夫妻二人便上床一同睡觉了,睡前还不忘互相提醒,要提防着懒龙来偷。

懒龙藏在窗下,心说这么念着我,我不来也太不给面子。只等着二人睡熟,便无声地走到了灶台下,拣了个鸡骨头放在嘴里,嚼出“嘎嘣嘎嘣”的声响,听上去就好似猫儿在吃鸡一般。

作为一名敬业的家庭主妇,声音刚入耳,那妻子便猛地惊醒了,口中嘀咕:“还有半只多的鸡,明天还能大吃一顿,可别被畜生偷了去!”连忙下了床,快步走到厨房去看。

懒龙听她脚步近了,便飞身闪入天井中,同时捡起一块石头抛进井里,发出“咚”的一声响。

赌徒在屋里听见,惊呼道:“可别是为了那么点剩菜,失足掉进井里去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便急急出门去看,就趁这当口,懒龙已隐身入房,从枕下迅速摸出钱来,扬长而去了。

那边赌徒还在黑暗中摸索呼唤,听见妻子回应了,才知道她安全无事,夫妇二人挽手共同回房,到床上将枕头移开,下面的钱果然全不见了。

夫妻二人坐在床头,表情复杂,叹道:“这算怎么回事?我们连眼睛都没合一下,却被他当面捉弄了去,倒也好笑。”

待到天明,懒龙又提着那袋钱回来还他,要他践诺请客。赌徒大笑,就从中拿出几百个钱揣在袖中,与懒龙一同去到酒店中,请他吃饭。

“还赌吗?”懒龙问他。

赌徒直摆手:“不赌了不赌了,这回吃了教训。”

酒店老板听了,忙打听怎么回事,两个人将昨晚的事对他细细说了一遍,说罢都拍掌大笑。老板不信邪,指着桌上一只锡酒壶道:“早听说一枝梅手段高强,不如我们也来赌上一赌。你今夜要是能从我这取走这只酒壶去,我明日再请你吃一顿!”

懒龙道:“那你输定了。”

老板连忙强调:“我们先说好,不准你破坏这店里的门窗,壶就放在这桌上,看你怎么取走!”

懒龙摊手应声:“好好好。”

当天夜里,老板将门窗关得死死的,也不将任务吩咐给小二,亲自坐在桌旁,点灯守着这壶,心道:“我就坐在这一动不动,就不信这壶还能自己插翅飞了?”

壶当然不会飞,但懒龙会飞檐走壁。酒店老板当真多虑了,入行以来,他几乎就没怎么走过门,此时他趴在屋脊上,将屋瓦无声地揭开一块,眼见着下面酒店老板支撑不住,已斜靠在桌旁打起了瞌睡,鼾声震天,他也不急着下去,只拿出了一样小道具。

当当当当,猪脬气球!

这东西倒也简易,就是将一只猪脬扎在中空的细竹管上,懒龙将它徐徐放下,插入酒壶口中,开始吹气。原来酒店里的壶,大多都是肚宽颈窄的,没一会儿,那猪脬就在壶中膨胀开来,充满了整个内部。这时懒龙再掐住竹管上眼,从老板的头顶将这酒壶收了上去,最后原样盖好屋瓦,完成了这起密室盗窃案。

此类事情还有很多,值得一提的是,经过懒龙不遗余力的宣传,苏州城的赌博现象竟真的有了奇迹般的收敛。什么?你问懒龙自己身为市井游民,为什么不赌?还不是因为没人能在他眼皮底下出老千。

珍爱生命,远离赌博。

这就是懒龙,一位富有社会责任感的义贼。

第七话.当他在懒龙面前炫富时,他在想什么

答:想不开。

炫富的是个福建来的公子,读者老爷们都知道,福建在我们这本书里是个商人往来,黄金遍地的地方,只要怀揣梦想和主角光环,谁到了那都可以一夜暴富。富就富嘛,谁也没有仇富的意思,但你可劲炫就是你的不对了。

这位福建公子不只口头炫,还要拿出来展览。他在岸上打着阳伞转着圈圈,吩咐家人将自己的名牌衣物全都拿出来,铺到船头晾晒,远远望过去,锦绣璀璨,光芒刺眼。听着周围倒吸凉气的惊叹声,福建公子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振臂一呼道:“把本少爷的西洋进口路易普拉香奈儿联名款夏凉被拿出来抖抖!”

山坡上,懒龙和他的朋友们正看着这一切。

“腐败,太腐败了。”众人都捂眼道,“赤裸裸的暴发户,梅梅你能忍?我们都忍不了。”

懒龙叹了一声,跳下坡去,来到船头。

二更时分,那公子和众宾客都醉酣了,神智潦倒,打了一个混通铺,吹灭了灯,就都四仰八叉地睡了过去。懒龙几个闪现弹跳,便混入了宾客们的铺内,挤进被子里,口中说着熟练的闽中乡音,故意在其中蹬被打把式。

众客人睡得不安生,便都乱哄哄地抱怨起来,懒龙就装作是在用闽中方言说梦话,趁着这阵挨挤杂闹,伸手扯了那条锦被,卷作一团。目的达到,他便做出睡醒要出去尿尿的声音,公然拽开舱门,走了出去,跳到了岸上。舱中的主客浑然不觉,他们哪里知道,从自己身上踩过的,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偷一枝梅。

炫富一时爽,失窃悔断肠。

福建公子懵了。报官吧,为了一条锦被不值得,要知道在当时,报官是个劳财劳心的行为;就这么算了,他又实在舍不得,那可是西洋进口路易普拉香奈儿联名款夏凉被啊!

于是只好许下赏钱一千,招人寻觅踪迹,懒龙便同昨日酒店中的众人一同来到了船中,对公子道:“啊呀,不就是那条锦被吗?我们知道在哪里呀。只要公子你发点赏钱给我们买顿酒吃,我们保管帮你寻回来。”

公子立即教人捧出千钱来放着,只要当真寻到,一手交钱,一手交被。

懒龙也不是真贪图他什么破被单子,就是见他好笑,耍来玩玩,如今一见赏钱也有了,便将锦被奉还给他。可还不能直接还,那无异于自招,他们带着那公子的管家,迂回到了徽州一家当铺内,从中认出了那条锦被,正是公子丢失的原物。管家不免就要问了:“我船上的东西,怎么会在你这?”

当铺工作人员道:“早上有人拿着这被前来典当,我们认出它不是本地生产的,便存了些疑心,不肯把当钱给他。那人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去寻个熟人来作保便是。’我们一听,这也使得。谁曾想这人竟一去不回了,我们就想这定然是件来历不明的东西,既然是尊舟之物,拿去便是。等到那人再来取时,本店还要抓住他,扭送到你们那去呢。”

众人簇拥着将锦被还给了福建公子,将当铺里的话对他讲了一遍,公子学到了教训,性情收敛起来,只叹道:“罢了,我们是外地来的,能保住原物不失就是好大的造化,还寻那贼人作甚?”随即将赏钱亲手交给了对面的懒龙,送他们出门吃酒去了。

与此同时,当铺里的工作人员收到了一份转账。

这就是懒龙,一位专治钱多烧得慌症状的义贼。

第八话.请叫他浪漫的疯子

多年后,旅行作家张某仍记得,那日在虎丘与一枝梅邂逅的全部经过。

他早知道自己搭乘的那艘小船上多是些手脚不干净的,但这一路翻山渡海,三教九流他也遇过不少,遂除了捂紧钱包外,也并无更多感想。

接过了同行人的一杯酒,他安静地望着偷儿们在船头宴饮嬉闹,木桨于水面轻轻划过,午后的日光映在沿岸的树丛间,一切看起来都是那般惬意美好。

小船悠悠荡过山塘,一行人呼唤着便要结伴上岸,船家于河下系缆,笑容展露在每个人的脸上,直到怒骂声从那间米店门口响起。

原来是店主人嫌他们出入搅扰,不准停泊,还将前去交涉的行客厉声推逐出去,骂声震耳,惊飞枝头鸟,惹得众偷纷纷不平,双方吵嚷起来。

他刚欲开口劝解,却见船中走出一人来,对众偷使了个眼色,笑道:“此间不容借地,我们移到下游去,从别处上岸便罢了,何必动气?”

船开走后,众偷仍愤愤不平,却听那人轻快道:“不需口角,今夜我自有处置他的办法。”

偷儿们听了,争相拥上去问,那人却不答,只道:“你们去寻一只站船来,今夜留一樽酒及暖酒家伙和薪炭在船中,我要一路赏月色到天明。”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人就是传说中的懒龙一枝梅。

当夜虎丘散席,众人散去,只有他留下来,问懒龙可否同行。懒龙欣然应允,又带上一个会行船的撑篙,三人驾着一叶小舟,顺水行至米店河头。

正值月圆,银华如练,塘上多有游人归舟,往来欢笑,而米店门扃紧闭,主人显然已安心睡熟。懒龙将小舟贴在米店板门处住下,原来这厮白日里早已看清,此处有屯粮的米仓,正临近水岸近板之处。袖出小刀,懒龙找准板上有节处一挖,板上便出现了好大一孔。

懒龙又从腰间摸出竹筒一只,两头削尖如坡,将一头插入板中米仓内,略摆了摆,白米便如注水般簌簌从管里倾泻下来。整个过程懒龙做得有条不紊,无半分惊慌之色,只唤他过来一同酌饮,自顾自酣呼跳笑,举杯对月,笑声与泻米之声相杂,来往游船竟都不知觉。

塘中渔火明灭,天上斗转星移,整壶酒见底时,管中亦不再有米流出,想来是仓中已空,眼看小舟的船舱也被填满了。懒龙便叫解开船缆,放了船慢慢而去。

三人逆水流到一僻静处,已有众偷围坐等候,懒龙将来龙去脉讲与他们听,众偷皆拊掌大笑,赞不绝口。懒龙拱手道:“这些米就分给列位,聊答昨夜盛情。”自己则一无所取,只是饮酒。

多年后,张某将这段经历写成一篇游记,刊登在自己的作品集中,称这位只有一面之缘的友人为“浪漫的疯子”,从他的文字中,我们仍能窥到当日懒龙逍遥的风采:

“嘉靖某年某月,一枝梅与友人泊虎丘米店门口。米店老板盛怒,大骂三场,塘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一枝梅拏一小舟,拥暖酒炉火,独往米店行窃。主人安睡,天与塘与仓与屋,上下一黑,惟米洁白。塘上影子,映小刀一把、巧手一双、竹管一只、仓米簌簌倾泻不尽矣。

到僻处,有众偷围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一枝梅,大喜曰:‘湖中焉得有此大盗!’拉其同饮。一枝梅豪饮三大白而散米于众。不问名姓,但尽欢娱,自不取分毫。及翌日,米店老板号啕曰:‘皆云盗贼狂,莫有狂似一枝梅者!’”

这就是懒龙,一位行事风格可以代入《湖心亭看雪》的义贼。

第九话.出家人就要有个出家人的样子知不知道!

纱王三最近不是很开心。

他是王织纱的第三个儿子,平素与一帮道士交好,常常搭伙出去游玩。可是最近他听说,道士们租了艘下酒船打算去虎丘游玩,居然刻意瞒着他!好家伙,我把你们当好友,你们倒嫌我碍眼,纱王三不干了。

他找到好友懒龙,撒泼打滚让懒龙帮他想个主意,整整这群坏道士,懒龙答应了,眨眼的工夫就从东道堂白云房把众道士的常戴板巾都偷了回来。

纱王三撇撇嘴:“你偷他板巾做什么,不如偷了他们的新帽来!”

原来当时苏州新兴百柱帽,时尚青年都有一顶,白云房的道士们也都私下置办了自己的,以备装成俗家人士,外出游玩。这样的新帽,自然比道士的旧板巾宝贝,纱王三只当懒龙没下狠手。

可懒龙是什么样的角色,腹黑指数满格,对他神秘地笑笑道:“他们要是丢了新帽,明日不来游山了,有何趣味?你不要管,看我明日怎么消遣他们。”

第二天,一伙道士轻衫短帽,打扮成时尚少年,登舟放浪,懒龙也准备了一身青衣,尾随着他们上了船,悄悄蹲坐在舵楼不起眼处。

道士们只当他是船员,船家又当他是跟随道士们的侍者,互相都不起疑。等到船开起来后,道士们愈发纵情,解衣脱帽,启动聚众嗨皮模式,懒龙便趁机将他们的几顶新帽卷进袖中,又将昨日偷的板巾放在同样的地方。

待到拢船靠岸时,他率先跳下了船,消失得无影无踪,而船上道士们正要穿上俗家衣帽,上岸潇洒,却发现自己的新帽都不见了,只剩平日里戴的纱罗板巾,整整齐齐地安放成一堆。

道士们都大嚷道:“怪哉!怪哉!我们的帽子都到哪里去了?”

船家一听,连忙贴出免责声明:“衣物都是你们自己收拾的,怎么问我?船不漏针,与我无关。”

众道士又晕头转向地找了一圈,还是不见踪影,就问船家道:“你这怎么少了个人?方才有个穿青衣的瘦小汉子,已经上岸了,你把他叫回来问一声。”

船家道:“我这里哪有别人?那人是跟随你们来的吧?”

众道士一听,面面相觑,大嚷道:“我们哪有人跟着?分明是你串通了那人青天白日地偷我们的帽子。我们这帽子可是高定,几两一顶的,绝不与你干休!”

说着就揪住船家不放,意欲群起而殴之,船家没偷,当然不服,大声叫嚷起来,引来围观者无数,蜂拥争看。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扑”地跳上船来主持公道:“为什么喧闹?”

众道士与船家各执一词,而道士们认识那少年,便以为绝对是会帮自己的。没想到那人正色起来,反倒责怪起他们来,道:“列位都是修仙之人,自然都要戴板巾上船。如今板巾不是都在吗,哪里有什么百柱帽?分明是诬陷船家了。”

围观群众听了他的话,才知道这是一伙不着调的道士,如今板巾尚在,反要敲诈船家赔帽子,故而喧哗起来。这时,便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地痞光棍钻出来,伸拳掳手道:“果然是贼道无理,我们打他一顿,拿他们去见官!”

众道士:“???”

幸亏那少年又站出来拦住光棍们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放他们去吧。”说完就跳上了岸。

道士们怕招惹是非,赶忙叫开船快走。一来没了帽子,二来被人看破,装相不得,不好再登山了,他们只好怏怏而回,枉费这番折腾,落得扫兴。

而这一切,都早在一个男人的计划中。懒龙用板巾换了帽子,跳上岸后,便知会了纱王三,让他趁着扰闹之际华丽出场,向众人揭露道士们的真实身份,扫他们的游兴,作为报复。

道士们浑然不知,回去后依旧缠着船家闹个没完,纱王三目的达成,便叫人把这几顶帽子送还给他们,附小纸条写道:“以后做东道,要戴那帽子出去浪时,千万要先通知我一声哦。”

众道士这才知道,自己这是被纱王三和他的好友懒龙联合耍了一遭。

这就是懒龙,一位闷骚蔫坏、闲得抠脚的义贼。

第十话.这年头混黑道都得会理发了吗

“啊,我说,老龙你东西偷了也就偷了,做什么临走还要画枝梅花嘞?”

终于有人吐槽出来了!

这句话问完,酒店中登时就陷入一片寂静,在座的老板客人看起来都在做自己的事情,实则全竖起了耳朵。马上就要完结了,这个答案要是再不听到,怕是就没有机会了啊。

“这个……”懒龙瘫在椅上,目光定格在房梁,“一人做事一人当,衙门那些人啊,最喜欢诬赖无辜了,那枝梅花标记就是我独有的标志。怪盗不是都那么干嘛,听说扶桑有个自恋怪盗还在预告信上画头像哩。”

“是不良少年都要留长发的意思吗?!可是扶桑上一个留长发的不良少年已经洗手不干开发廊了,你怎么不和人家学学呢?还有,我就是衙门的人,你毒舌的时候能不能想想我这个老朋友的感受啊,混蛋!”

懒龙被身边的酒友提着前襟拎起来,脸上却依然没露出半分焦急的神色,反而笑道:“安啦,我知道你们这行不容易,我不会连累你们的。”他坐回座位上,“但我也不会逃。”

“你说你偷谁不好,偷到县太爷家里。”现任县衙捕快,懒龙的老朋友叹息道,“那位已经发火了,立限让我们十日内把你抓去,不然我们就要做你的替死鬼。”

“说起来那个县太爷,还真是又肥又腻,帮他散点财分给穷人,是替他积德。”懒龙满不在乎道,眼前浮现出了行窃当日所见的场景,但见:

连箱锦绮,累架珍奇。元宝不用纸包,叠成行列;器皿半非陶就,摆满金银。大象口中牙,蠢婢将来揭火;犀牛头上角,小儿拿去盛汤。不知夏楚追呼,拆了人家几多骨肉;更兼苞苴混滥,卷了地方到处皮毛。费尽心要传家里子孙,觍着面且认民之父母。

他心想:“重门深锁,外边梆铃之声不绝,难以多取。”便只拿走了县令专放金子的小匣,真金不比白银,贵重得很,那小小一匣沉甸甸的足有二百金,价值一千多两银子,难怪县令肉疼发狠。

懒龙对捕快道:“给我一天时间足够,我去送个信给他,叫他自己收了牌票,不敢再同你们要人,如何?”

捕快神色凝重道:“可是你拿了他那么多金子,他怎么肯善罢甘休?”

懒龙一摊手:“你们即便现在押我去,金子我也没有了。”

捕快急得拍桌:“哪去了?”

懒龙凑到他耳朵边:“当然是和阁下分喽。”

捕快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这么大的事是能开玩笑的吗?你的每一句话都会成为呈堂证供知不知道!”

懒龙憋着笑:“我这个人从不胡说八道的,不信你自己去看。”又扯着捕快耳朵补充道,“你去家里瓦沟看看就有。”

交友不慎是什么下场?捕快知道这事懒龙肯定做得出来,如今上了贼船再下不来,只好同他商量道:“你打算怎么办?”

懒龙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安心回家,我随后就到,保管县太爷再不敢提抓捕的事,不连累你就是了。”又从腰间摸出二两金子,抛给他道,“精神损失费。”

捕快叹了口气:“你给我省点心,让我多活两年比什么都强。”说罢将金子收好。

这边懒龙付了酒钱,已身轻如燕地去了,口中嘀咕道:“理发?说得谁不会一样。”

当晚他便降落到县令二太太床帐里,给大美人理了个波波头,理完将剪下的发髻放在了撬开的印箱内,又把盖子原样关好了。大功告成,懒龙掏出炭笔,开始了惯例的创作,一枝盛放的梅花从放印箱处起笔,蜿蜒在半面墙壁上,吐露芬芳。

做贼不易,多才多艺啦。

第二日,一声尖叫从二太太房中传出,县令听闻禀告,进来查看,却见绣床纱帐间坐着个头陀,登时就呆了。原来这县令是个长发控,最爱二太太委地的一头绿云,如今见这长发被剪,他先是愤怒,愤怒过后又开始惊慌,心想:前几天偷了我金子的贼,至今还没有抓到,如今又有歹人来割我爱妾的头发,别的倒好说,我当官的县印可别被他拿去了!

连忙取印箱出来,看见封皮完好,锁和钥匙都在,他这才略微放下心来。这时,他发现箱子间竟有发丝缠绕,打开上格,里面赫然放着一堆发髻,除此之外,分毫未动。县令抬起头,正看见对面墙上工工整整画着一枝梅!

他长号一声,跌坐在地,心中想道:原来又是上次那个贼,他被我追查得急了,弄了这出把戏来给我报信。他剪去这长发,分明是在告诉我,他随时可以割了我的头去;放在这印箱里,分明也是在说,他随时可以盗走我的印去。怪不得捕快们都劝我不要招惹他,这贼如此厉害!我要是再不住手,怕是连性命都要被他害了!金子是小事,我再坑几个富户就填补回来了,还是不要再追究了为好。

却说捕快当日回家,按懒龙的说法,果然在自家屋瓦中摸到了金子,上面还写着年月日,正是前日县衙失窃的日子,而他压根就没知觉懒龙什么时候来过。

捕快慌了,这是窝藏,这是共犯啊,一时没了主意,噙着指头等待懒龙的消息,后怕道:“幸亏我留了个好心,没直接拿他去见官,不然他招出赃物所在来,我就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正踌躇间,忽见县里差人来到,他背后一凉,只道是来抓他的,未曾想却是来叫销牌的,也就是说县太爷果真不再追究这事了。

捕快这才知道懒龙果然不失信,是有大神通之人,不过望着差人的背影,另一个问题又浮现在他脑海里:“那这金子怎么办啊?谁能告诉我这金子怎么办!”

这就是懒龙,一位有勇有谋、涉猎广博的义贼。

第十一话.懒龙敬重的人

这一话要讲的,却是另一个人的故事。

懒龙生性轻狂,很少将世人放在眼里,更不要说是当官的,不过在这些官员中,却有一位巡按御史,令他深深敬佩。

事情要从吴江县令讲起,这位县令同上一位一样,治行贪秽,只是除此之外,又添了几分狡诈阴狠,就连懒龙也没能防备住,直接被他堵在了家门口。

这人不好对付,这是懒龙作为一个贼的直觉。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这县令不是来逮捕他的,而是携重礼要他去偷一样东西:“什么狗屁巡按御史来到我县中,要寻我的不是,我要你去察院衙门偷了他的印信出来,捉弄得他做不得官了,我才痛快!事成之后,我赏你百金。”

懒龙现在撞在县令手中,不得不低头,何况官家之间的事,让他们自行斗去,与他何干?当即答应下来。

当天夜未尽,他便将一颗察院印信盗出来,双手递与县令,县令大喜道:“果然妙手,虽红线盗金盒,也不过如此神通罢了。”

当场便吩咐人赏给懒龙百金,吩咐他快些出县,不要留在本地,懒龙却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怎么了?”县令皱眉问道。

懒龙低着头,半边脸隐在黑暗中,轻声道:“谢相公赏赐,我只想知道,相公要此印有何用处?”

县令笑道:“这印在我手中,料他奈何我不得了。”

懒龙道:“小人承蒙相公厚德,有句忠言要说。”

县令听得可乐,一介下九流的人谈什么忠言,挥手道:“说。”

懒龙上前一步道:“小人方才躲在察院梁上半夜,偷看巡按爷在灯烛下批详文书,只见他运笔如飞,处置极当。这样一个敏捷聪察的人,相公你是瞒他不过的,不如明日将印信送还,只说是夜巡所获,贼已经逃去了。巡按爷纵然不会完全不起疑,却也只会又惊又怕,自然不敢再为难相公了。”

懒龙何曾这般一本正经地规劝过人,县令你但凡有点慧根,也该见好就收了,无奈这人是个猪油蒙了心的,嚣张跋扈,不耐烦道:“还他?岂有此理?你自走你的,不要管我!”

懒龙叹了一声,消失在县衙中。

“啊。”巡按御史一早起来,看着空荡荡的印匣,恍然道,“被县令偷走了呀。”

他面上毫无波澜,仍把印匣像往常一样封好,吩咐众人不得将这事泄露出去,也不搜寻,只是推说有病,不开门坐堂,一应文件,都交由巡捕官收贮。

这样过了几日,县令知道是他的“心病”发了,暗暗偷笑,借着问安的机会去看他的笑话。未曾想御史完全不慌,请进门来,面容和善,在内衙床边陪他从民风土俗聊到钱粮政务,剖胆倾心,轻松欢快。一茶未了,又是一茶。

到后来,县令自己反而局促起来,搞得一头雾水,不知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正絮话间,忽然听闻一阵喧闹,内班门皂厨役纷纷冲进院来,乱跑乱喊道:“老爷快跑,厨房着火啦!”

御史骤然变色,疯狂翻找出自己的印匣,亲手交给县令,诚恳托付道:“劳烦贤县令帮我护持出去,守在县库,拨人手来帮忙救火!”

紧急关头,县令脑子转不过来,哪好推拒,慌忙间只好接过空匣跑出门去。

失火本就是御史自己安排的,消防队顷刻便将火扑灭了,只烧到了两间厨房,公廨无事,可县令那边麻烦大了。

他陷入了哲学。

“他把这空匣交给我,如若仍旧这么送回去,他打开找不到印信,岂不是要赖在我手上?那麻烦可就大了。”县令心想,“印信……印信……对了!印信不就在我手上吗?”

他只得将偷来的印信放回匣中,按原样封锁了。第二日升堂时分,抱着印匣亲自送回察院去,察院果然留住县令,当堂开验,取出印信,将前些日子滞留的公文都盖印好,当日发牌起马,离开吴江县。

半个月后,吴江县令被人参奏落马,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听懒龙的话。”

正是:

枉使心机,自作之孽。

无梁不成,反输一帖。

这就是懒龙,一位良知尚存、目光长远的义贼。

第十二话.再见了一枝梅(完结)

张小舍与贼打了半辈子交道,最近很是心神不宁,因为一枝梅失踪了。

苏州府的缉捕文书如今贴得到处都是,上面写着懒龙偷盗府库元宝十余锭,畏罪潜逃。俗话说:最了解你的永远是你的对手,张小舍觉得这事十分蹊跷。

懒龙行窃从来不这般偷偷摸摸,一枝梅的标记便是证明,凭他的手段,金山尚且平地搬得,何必为这区区几锭元宝隐姓埋名,远走异乡?唯一的解释便是,因为某种原因,他有苦难言。

从此,张小舍开始了寻觅一枝梅的旅程。他从苏州一路找到南京,竟是一无所闻,懒龙这个人就像人间蒸发了般,直到这日他偶然在大街上撞见了一个算卦的瞎子。

张小舍觉得哪里不对,一把扯住这人,仔细一相,果然是诈妆的懒龙!将他引到僻静处道:“你偷了府库的元宝,官府正在追捕,你却遁来这里装模作样,以为能瞒得住我这双眼吗?”

懒龙挽住张小舍的手道:“我们是老朋友了,我以为你应该了解我,怎么也说这种话?那库里的银子,是被库吏自己偷了,放出谣言去,栽赃嫁祸给我,你听我细细说来。”

原来懒龙作为盗贼中的偶像,近年来名气越来越大,但凡有地方被盗,总是猜疑到他头上。尤其是那些线索全无的大案,他不知背了多少飞来横锅,苏州府库案也是如此。

懒龙知道官府在怀疑自己,便非要弄个明白,他猜想库吏定然知情,便深夜潜入他房中探听,忽听见库吏对妻子说道:“舆论真是好东西,我偷了库银,外人都疑心是懒龙干的,我这回捡到大便宜了,叫这大盗有口难言!我明日便把他一生的事迹都纂写成一本合集,送给府主,不怕不拿他来做顶缸!”

“我一听,这下惨了。”懒龙对张小舍说道,“你晓得,官吏一心,我又不是没一点案底的,怎么辩得明白?被他们逮了去,不知要受多少无关的拷打。我做了一辈子贼,真要案发了我谁也不怨,可这平白被人泼脏水掉脑袋,我可不甘心,只好逃了。”

张小舍听了他的解释,这才恍然大悟,又见懒龙握着自己的手道:“好兄弟,你要是到官府把这事首明,不但能得府中的赏钱,我得了清白,自然也会好好地谢你。去吧,去吧,我在这再做几天算命的买卖,等你的好消息哟!”

张小舍接受了懒龙的委托,从南京赶回苏州出首,官府果然在库吏处搜到了失窃的银子,证明和懒龙并无干系。领完官府的赏,没过几日,张小舍便又来到南京,在街上找到懒龙,那厮居然还在装瞎子算命,真是干一行爱一行。

小舍故意撞了他肩膀一下道:“喂,告诉你个好消息,苏州那件事已经替你辩明了,你上次说的话,不会忘记了吧?”

懒龙笑道:“哪能忘呢?你到家里的灰堆中去看看,便晓得我的薄意了。”

张小舍背手欣然道:“老龙自来不扯谎的。”

二人相别,他回到家中,立即去灰堆中找寻,结果还真有,不光有还不只一样,懒龙买一赠一,在灰中埋了两样东西:一大包金银和一把白晃晃的短刀。

张小舍伸伸舌头道:“这个杀千刀的贼!他怕我一直纠缠他,拿了金银来谢我,却又拿刀来吓我。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放在这的,真是神手段!我以后再不敢惹他了。”

同时,他也从这件事中嗅到了几分不平常的气息,果然,自这遭以后,一枝梅便收手从良了。他将南京时的爱好发扬下去,成了位职业的算命人士,栖息在寺庙中,老老实实靠卖卦度日,做了一世巨贼,最后竟得善终。

且说库吏自己虽得到了法律的严惩,但他记述一枝梅生平的那本著作,却在民间广为流传,懒龙作为一位游走在黑白两道之间的奇侠,永远活在了茶余饭后的英雄故事里。

以至于千百年后,人们提到那个特殊的标志时,都会不约而同地赞叹道:懒龙,so义贼!

原文选自《二刻拍案惊奇·卷三十九》

三言两语:

本番到这里就正式完结了,想要收看回放的观众朋友们可以购买DVD,另外,同名漫画正在火热贩售中!

乌将军一饭必酬,陈大郎三人重会——绿林奇缘

(记者:凌濛初)

讲这出故事前,先与读者老爷们说个趣事。

话说,苏州有个王生,是个平头百姓,家中经商,与父母及婶娘杨氏同住,这婶娘是个孤孀无子的,就将聪明侄儿当亲生的一般疼爱。在王生七八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了,还要多亏了杨氏帮忙筹备葬礼,从此这二人便母子般相依为命。

转眼间,王生已长到十七八岁,这一日,杨氏将他叫来道:“你如今也长大了,岂可坐吃山空?婶子这儿攒了些家资,连带你父亲剩下的,都该投入到营运中去。待我凑够了千来两,你便到江湖上做些买卖,也是番事业。”

王生欣然道:“婶婶说得对,这正是我们家的本行。”

不久,他便带着杨氏筹措好的千金本钱,与一帮商人议定了,要去南京做生意。他先拿出几百两银子在苏州置办了货物,挑定黄道吉日,收拾好行李包裹,雇船上路了。

那船是艘长途货船,开船前免不了要烧香拜神,王生作为一只经商小萌新,闭着眼睛念念祈祷道:“上天保佑,一路顺风!一路顺风!”

随后他的船便在黄天荡被一阵怪风掀到了荒滩野地里去。

王生望着滔天白浪和身后昏黑的芦苇地,心里苦啊,但倒霉的还在后面。只听芦苇丛中一声铜锣响,霎时间三四只小船划过来,从每只船上各跳出七八个人,正是一群水匪小爷爷。

王生等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喘,连连叩头求饶,那伙人通晓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一个字也不讲,也不腾出手去害他们性命,只是将船中所有金银货物一股脑地全掳到自己船上,向他们扮个鬼脸道:“略略略,吵死啦!”随即运桨如飞,飕飕便没影了。

满船人惊得魂飞魄散,目瞪口呆,也分不清刚才抢了自己的是人还是妖精,缓过神来,王生不由得大哭起来:“我的命怎么这么薄啊呜呜呜!”盘缠行李都被抢走,再到南京也没什么意义了,一行人商量了一会儿,等到天色转明,风平浪静,便调转船头,往镇江进发。到了镇江,王生上岸从一家亲戚处借了几钱路费,这才得以回家去。

带着千金本钱浩浩荡荡出门去,没走几天,便衣衫凌乱地进门来,杨氏望着满面忧愁的侄子,已然猜到了八九分。只见他走到自己面前,刚唱了个喏,便大哭着扑倒在地,杨氏忙扶起他来问话,这才将来龙去脉了解清楚。

杨氏只身抚养侄子成人,固然是一位心性坚强的女性,面对这种局面,她仍能够冷静地安慰王生道:“孩子,这也是你的命,何须如此烦恼?你且安心在家休养几日,再凑些本钱出去,再把之前失去的赚回来就是。”

王生哭得冒鼻涕泡:“不了婶子,以后我就只做些近处的买卖罢了,再不到远处去了。”

杨氏立马将他这想法扼杀在萌芽中:“男子汉千里经商,怎说这话?”

王生大感惭愧,也自我鼓舞道:“我是男子汉,我不怕,我不怕!”一个月后,拿着杨氏凑来的几百两银子,他打起精神,又开始了经商之路。这次他定下的路线是,先从松江买布,运到扬州去卖,卖完布后,再从扬州氽米豆回来,保准赚钱。

这次,他特地买了艘轻便快船,带好本钱和伙计,择日起行。

谁曾想到了常州,却见高速水路堵了好几十里,从青羊铺到灵口路段都封闭了,听说是前头十八船连环撞,官府封道,商船一律不准通行。

王生慌了,直道:“这可怎么好?”

船家望了望前面的路况,暴躁道:“难道我们还上前去看热闹不成?打从孟河走他娘的吧。”

王生道:“就怕孟河路段有风险。”

船家笑道:“老板你这船性能好,速度快,我们争取天黑前出了孟河,有什么可担心?不然你在这跟他们堵着,知道什么时候能通行?”

王生于是依了船家,走了孟河路,果然是青天白日,平平稳稳便出了孟河,正欢喜道:“好了,好了!要是在内河堵着,不知道几时才能出来哩!”

话音未落,就听得船后水响,一只三橹八桨的船,飞也似的赶来。眼看着那船越来越近,一只铁挠钩搭住船板,十几个强人手执快刀、铁尺、金刚圈跳到了他们这边。

原来,孟河以东就是大海,平日里水匪活动频繁,凶险异常,是雁过拔毛,兽走留皮,唯有空船能过。他们这是买卖船,哪里有放过的道理?被这伙强人尽情搬了去。

那船家吓傻了,手中还捏着橹,只见一把铁尺闪过,便将橹打了去,王生慌忙间抬头一望,正与水匪头头四目相对,不由得大惊——原来这伙人就是前日在黄天荡中打劫自己的原班人马。

王生大着胆子,放声喊道:“大王!前日被你招待过一番了,怎么今日又在此相遇?我怕是前世欠了你的!”

那水匪头头也认出了他,隔船笑道:“果然如此,还他些做盘缠。”便将一只小小的包裹抛过去,掉头开船,一溜烟地往反方向入江去了。

王生被抢了精光,心中叫苦,拾起包裹,打开看时,里面装着零碎十来两银子,他噙着眼泪冷笑道:“还好这次不用借路费了,侥幸!侥幸!”又对船家说道,“谁叫你非要走这条路,搞得我如此狼狈?回去了吧。”

船家也皱着脸道:“这世道真是变了,白日打劫,谁能想得到呢?”

小船沿原路回到家中,这次比上次回得还要快,把杨氏都看愣了。王生实在羞惭,红着脸哭得眼泪汪汪,将事情原委同婶娘讲了。难得杨氏是位大贤之人,心胸宽广,又认定自家侄儿必有发迹之日,并无半点埋怨,只是安慰他,劝他暂且接受现实,再做打算。

又过了段时日,杨氏再度凑起银子,催他出去,道:“两番遇到盗匪,那是你命中招来的,命里该失财,即便你坐在家中,也有上门打劫的。你万万不可因为这两次的遭遇,便堕落了家传行业。”

王生被劫出心里阴影,只是一味害怕,发着抖道:“我实在是放不下心,要不……侄儿找个算命的问个吉凶,讨个方向再出门吧。”

等到真把算命先生请到家,接连卜了几卦,却发现到各处做生意都是下卦,唯有南京方向是上卦,那算命的又笃定道:“不需要抵达南京,就在去往南京的途中,便有财运降临。”

杨氏也劝他道:“我的儿,‘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苏州到南京不过六七站路,客人往来密集,也是你父亲、叔叔当初走熟的路,也是你倒霉,偶然两次都撞到盗匪。我就不信了,难道他们专门守你一个,次次都打劫你不成?”

王生:“婶子,话可不敢乱说。”

但其中也不无道理,王生便照旧打点起身,前往自己的命定之地。这番倒是一路顺风,很快便到了扬子江中心,只见两岸万山如走马,直抵龙江关口。

天色将晚,上岸怕是来不及了,便指挥着货船入港湾休栖。王生是惊弓之鸟,特地拣了艘巡哨号船,挨着人家把自己的船拴好,自道万分无事,这才安心睡下。

三更时分,只听一声熟悉的锣响,火把齐明,他从睡梦中惊醒,急睁眼时,又是一伙水匪,跳上船来,像前两次般将整艘船搬了个干干净净。再看自己的船,早已不在原先的停泊处,不知为何,移到大江宽阔处来了。

王生在火光中仔细一看,这伙水匪的作案手法怎么如此眼熟?噫,果然!又是故人。一股亲切感油然而生,他硬着胆子,上前一把抱住上次还他包裹的那个水匪头头,跪下道:“大王!小人只求一死!”

大王慌了,直道:“你撒开!我们说好了不害人性命的,你乖乖离开便罢了,怎么反来缠我?”

王生大哭道:“我的大王哟,你是不知道,小人自幼无父无母,多亏婶娘拉扯抚养,才得以出来做生意。刚出来三次,次次都撞见大王,被你们抢了去。我怕是上辈子欠了你的,如今叫我有何面目去见婶娘?从哪去找那么多银子去还她?就是大王你不杀我,我也要跳江死了,决计再难回去见恩婶的面了!”

说着就哭,就闹,就要跳江。

大王也没想到缘分这么妙,自己到哪开工,这小商人就能撞到哪,真心怪可怜的,看在这千里相会的缘分上,自己也不能任他无辜死了,便对他道:“我不杀你,但是我们这行也有原则,劫来的东西,我是绝对不可能再还你的。”

王生又哭,大王头疼。

他伸手一指:“这样吧,我昨晚劫到一只客船,未曾想里面都是些成捆的苎麻,还真不少,我要那玩意也没用。我取了你的银子,是我不对,把这船苎麻送你做本钱,也算不亏欠你,回去好好生活吧。”

王生糊着泪水,先是一愣,继而道谢不尽,那伙人便将成捆的苎麻抛到他船上来。他和船家连忙收叠,也来不及细看,约莫着足有二三百捆。

水匪们抛完了苎麻,只听呼哨一声,便调转船头离去了,小喽啰们抛苎麻都累得腰酸背痛,打劫也没有这么废体力的,纷纷议论起来,说:“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我们这行还有往外送东西的,你们说老大图个什么?”

“啧,谁知道呢?”

王生和船家将船移回港湾,只等天亮出发,王生看着捆捆苎麻,心道:“这也是有人心的强盗,这些苎麻看起来差不多也有千金了,他也是劫了去不好脱手,因此赠给我。我如今要是就这么卖出去,被人认出来,反而说不清,不如先载回家去,改换样式重新打了捆,再运去别处卖吧。”

经商路上,第三次掉头回家,这次却没有哭,而是感到几分暖心。

见过婶婶,将这次的经过说了遍,杨氏道:“没关系,这次虽没了银子,换了这么多苎麻,也不算很亏。”便打开一捆来看,却见苎麻一层层扎好,解到最里边,捆心中却藏着什么硬邦邦的东西,捆束得极紧。

将那东西细细拆开,竟是几层绵纸,包着成锭的白银,随便再解开第二捆,捆捆都是一样的情况。一船苎麻,总共藏了五千多两白银!

原来这是在江湖上行走惯的大客商防盗的方法,假装自己是卖苎麻的,实则将大量银两藏在苎麻捆中,瞒人耳目。谁知道那伙水匪不问情况劫来,今日却将这财运送到了王生头上。

王生和杨氏一夜暴富,自是喜不自胜,而水匪们勤奋工作之余,也免不了要窃窃嚓嚓地讨论:“兄弟们,我最近总隐隐约约地感觉,大王瞒了我们什么事……到底是什么呢?”

恐怕只有他们大王自己心知肚明了。

作为《水浒传》的真爱粉,凌哥始终强调,要用辩证的眼光去看待强盗这一职业,不能一棒子打死。你说这做高官的,误国欺君,剥削百姓,难道就不是大盗?仗着爸爸是XX横行霸道的纨绔子弟,整日张牙舞爪,无所不为,难道就不是大盗?还有那些明明读过圣贤书,通晓文章道理,却借此玩弄官司,危害良民的,难道就不是大盗吗?

体面人物尚且如此,其他行业更不必说,三百六十行中都有那狼心狗肺之徒;而绿林盗匪中,虽歹人居多,但也有那仗义疏财却无奈落草的英雄豪杰,就好比梁山泊中的一百单八将。

今天我们要讲的,便是发生在绿林江湖中的一段侠义奇缘。

陈大郎家庭和睦,妻子贤淑,像他这样优秀的人,本该灿烂过一生,只因为经商的缘故,还在人海里浮沉。说是浮沉,也不过是自由泳那种扑腾式的浮沉,从没想过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来,直到这个大雪天,他在酒店外遇到了那个男人。

男人长得极显眼,想不注意都难。他一领青服,腰间暗悬着一把钢刀,身高七尺,膀阔三停,相貌威武而刚毅,让人看了心生畏惧。令陈大郎格外留意的,是他面庞上的胡须,格外茂密不说,就连没有须的地方,也生有许多几寸长的毛发,除却眼睛外,把一个嘴脸遮得连条缝都不剩了。

陈大郎上前躬身,唱了个喏,那人愣了一瞬,连忙还礼不迭。纷纷扬的风雪之中,大郎道:“小可欲请阁下到酒楼中小叙一杯,不知意下如何?”

那人是个远道而来的,赶上这样的大雪天,又饥又寒,听了这话笑逐颜开,连忙道:“素昧平生,何劳厚意?”

陈大郎道:“阁下骨相非凡,必是豪杰,我只是想邀请阁下聊聊天。”

那人越发显出几分受宠若惊的模样,礼让几番,也不多推辞,就随陈大郎上酒楼去了。只可惜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他要是能看见对方的内心OS,怕就不会这么感念了。

陈大郎想的是,嘻嘻,这个人脸上这么多毛,怎么露出口来吃饭的?我倒要测试一下。

主客两个人手挽手进门去了,分别带着“动物世界”和“高山流水”的滤镜,内心都很激昂。

在长毛大汉眼里,陈大郎与自己萍水相逢,便能一眼看出自己的侠骨,并且二话不说便慷慨解囊,点上满桌的鸡鱼酒菜,款待自己,实在是我辈中人,秉性相投。

而陈大郎却在暗自嘀咕:快吃啊,快吃啊,我等着看呢……

长毛大汉终于准备开吃了,只见他双手接过酒盏,放在桌边,从衣袖中取出一对小小的银扎钩来,挂在两耳上,又不紧不慢地将须毛分开扎起,这才拔刀切肉,大快朵颐起来。吃着吃着,又嫌杯小,向酒保讨来个大碗,连喝了几壶后,便要盛饭吃,直吃光十来碗才撂筷。

陈大郎在对面看得都呆了,只觉得这场吃播甚是精彩,自己掏点饭钱也是值得。饭毕,长毛大汉起身拱手道:“多谢兄长厚情,敢问姓名乡贯。”

陈大郎答道:“在下姓陈名某,家住吴江县。”

长毛大汉都一一认真记下,陈大郎反过来问他姓名,他却支吾不肯直言了,只道:“我姓乌,浙江人。来日兄长有事到我家那边的地界上,或许还能再会,承蒙兄长盛情,必将加倍报答,不敢忘怀。”

陈大郎心说没必要,你这样真没必要,嘴上只道不敢,于是在长毛大汉心中,这位陈兄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陈大郎付了酒钱,长毛大汉千恩万谢,二人作别各自出门去了。回家后,陈大郎也时常想到这事,觉得有趣,说给家人听,其中也有信他的,但多半都以为他在开玩笑,没多久,便也就淡忘了。

又过了两年,却说陈大郎与妻子已结亲数载,还未生得个一男半女,两口子都有些心急了,便计划着前往南海普陀落伽山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这是个长途旅行,需要筹备的事宜诸多,筹着筹着就把老丈人筹出门了,再筹着筹着,又有客上门了。

原来这陈大郎是个入赘女婿,与岳丈欧阳一家同住,这客人上门便问:“老欧在家吗?”陈大郎赶忙迎出来答应,仔细一看,却是崇明县的褚敬桥。

他心想着,诸家与我岳丈家也没有什么深交,今日怎么登门来了?进屋一问才知道,原来是自己丈母娘曾氏的亲娘陆氏身体违和,托人家来带个话,请他岳母前去侍疾陪伴。

陈大郎听完,便进来同曾氏商量,曾氏道:“这本是小事一桩,要我去我便去好了,只是你岳父不在,眼下我不好脱身。”便叫女儿和儿子过来,吩咐道,“外婆生病了,你们姊弟二人,先到崇明县去服侍几日,待你父亲归家,娘便去换你们回来。”

事情商量妥当,欧阳家留褚敬桥吃了午饭,央他先回去报信。又过了两日,陈大郎的妻子和小舅收拾好行李,便叫来了一只搆堂船,准备启程。

临行前,曾氏还不忘嘱咐:“帮我给你们外婆带个话,让她宽心调理,我很快就过去。这一去路途虽不遥远,但你二人年纪轻,还是要多加小心。”

这一去,便是十多日。

此时陈大郎的岳丈已经归来了,家中却又收到了崇明县的来信,信中写道:“几天前褚敬桥便捎话回来,说外甥们这就过来,为何至今不见人影?”

欧阳夫妇和陈大郎瞬间就慌了,说道不可能啊,早就上路了,两边消息再三对不上,这才确定姊弟俩是在途中失踪了。

陈大郎赶忙找到了搭载两人的船家,船家表示:“那天到了海滩边,船进不去,你家小官人和娘子就说:‘反正没有多远了,我们俩认路,你先回去吧。’当时天色已晚,他们两个走得也比较急,我便摇船回家了,怎么人就不见了呢?”

欧阳家得到这个消息,越发心急如焚,便派出陈大郎与曾氏一同前往崇明县,一探究竟。两人心中慌忙无措,听完安排,便半刻也等不得了,急急赶到了曾氏娘家,这时陆氏妈妈的病体已然痊愈,却还是找不见姊弟俩的踪迹。

曾氏一下丢了俩孩子,腿彻底软了,叫着“心肝肉”便放声大哭起来,引得邻居们都来询问情况,家中顿时哭声一片,鸡飞狗跳。

陈大郎尚有几分理智残存,只是也冷静不下来了,敲桌骂道:“我知道了,都是那寄信的褚敬桥,他趁火打劫,用计将我妻舅拐去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杀到了褚家。

褚敬桥被他劈胸揪住,一脸惊恐,结巴道:“你……你想干什么?”

陈大郎也不由他询问,大喊道:“还我人来!还我人来!”

吃瓜群众再次包围了现场,就见褚敬桥面如土色,嚷道:“我怎么得罪你了!你把话说明白!”

陈大郎愈发蹿火:“好啊,你还在这跟我耍赖!我家人都好好地待着,你来寄什么信,把我妻子小舅拐到哪里去了?”

褚敬桥大力拍着胸脯,欲哭无泪道:“真是冤天冤地,我做好事还做出仇来了!我好意为你寄信,是你妻子自己没到,今日又跑来说这样的话,我真是祸从天上来!”

大郎道:“我妻、我舅都出发十多天了,怎么还没到?”

褚敬桥长叹一声:“又来了!你问我,我问谁去?我到你家寄信,次日回来,足有十一天,是半步也没踏出房门啊!我怎么拐骗?四邻八舍都来做个见证,要是我这十几天内出门到过哪里,这事便算在我头上!”

众人都站出来道:“哪有这样的事?你家那两位不是撞见拐子,就是撞见强盗了,你可别冤枉了好人。”

陈大郎听进去了这话,也知道不关褚敬桥的事,只得忍气吞声跑回曾家,又在崇明县和苏州府分别报了官,采取各种公的私的办法,翻天覆地搜罗了遍,足找了二十多天,却连个头发丝都没捞回来。

不知不觉残冬将近,新岁又来,陈大郎与岳母回到家中,正赶上家家户户张灯结彩,欢欢喜喜庆贺新年,只有他家哭成一团,甚是凄凉。

正月匆匆而过,不知不觉已是二月初,欧阳姊弟二人依旧音讯全无。陈大郎生无可恋之余,忽然想到:去年要到普陀去进香,只为求儿求女,想不到如今连儿女的妈都不见了,我的命怎么这样苦!这个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我为何不趁这个机会,前去进香还愿?一来祈求观音保佑,二来也能观景缓解下抑郁,顺便做点买卖。

他拜托岳丈照管好店铺,自己则收拾行李,乘船直奔杭州而来。过了杭州钱塘江,他下海船,到普陀上岸,三步一拜,一径拜到大士殿前,焚香顶礼过后,无比虔诚地重复叩头道:“求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发下灵感来,助我夫妻重逢!”

这一晚,他宿在船上,夜半恍恍惚惚有人入梦来,定睛一看,可不得了——观音大士本士!

观音大士留下四句诗:

合浦珠还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

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

陈大郎猛地惊醒,把这首诗牢牢记下,也不追究人家一天竺友人七言绝句怎么作得这么溜,只感叹道:“菩萨果然灵验!听他老人家的意思,我们一家人重逢有望,只是如今这光景,怎么可能呢?”心中沮丧,早把和谁在姑苏吃过饭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

观音大士一看,这觉悟也不行啊,便柳枝一摆,在海面掀起滔天巨浪来,直吹得天昏地暗,将陈大郎的船吹到了一个小岛边。

风住,陈大郎出船一看,岛上成群的小喽啰都在舞枪弄棒,比剑抡拳,不由得大惊,这是……花果山?而小喽啰们同时也发现了他,正是老鼠在猫口边过,哪能不吃?当下便将他和满船香客绑下船来,满船行李银两尽数搜出,发现不多,难免懊恼,便蹦蹦跳跳地要宰人。

陈大郎是什么人物,男主角!姑苏城中与长毛怪人谈笑风生,当下就高声道:“好汉饶命!”

跪地抱头,却许久不见刀锋落下来,他抬起头,只听小喽啰们问道:“听你口音……东边的吧?”

陈大郎战战兢兢道:“小人是苏州的。”

话音未落,他就被拎起来,拖着便走,不知为何,喽啰们都在议论着:“既然如此,须绑到大王面前发落,不可随便杀害。”连带着全船人都饶了,一齐被绑到了聚义厅前。

陈大郎回想着,自己也没说什么了不得的话呀,苏州?难道他们大王和我是老乡,老乡就能有这待遇?但绳索还绑在身上,身家性命大半都是阎王爷的了,他闭着泪眼,口中只念“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您和孙大圣关系好,收了这群猴老爷去吧。”

却见厅中立着一位大王,慢慢踱下来,看轮廓,还真是位毛茸茸的美猴王,再仔细去瞧时,却是那人先认出了他,三步并作两步,扶着他臂膀大惊道:“原来是我的故人到了,还不赶紧松绑?”

陈大郎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这不就是两年前遇到的那位长毛大汉吗?自己还曾经出钱请他上酒楼吃了顿饭哩,他怎么……怎么竟是个山大王?

小喽啰们赶快上来,帮他解去绳索,那大王亲自扯了把交椅,推他坐下,纳头便拜道:“我这些孩儿们不知轻重,误冒犯了仁兄,乞望恕罪!”

陈大郎哪敢坐,一站起来就被他双手按回去,再站再按,只好哆哆嗦嗦地回道:“大王您这样没必要,真没必要……我命中该着,撞到你们岛上,你就算杀了我,我也没啥好说的。”

说完话一看,大王眼泪汪汪都要急哭了,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哥啊,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才说这样的话?弟弟感念哥哥你大雪中的一饭之恩,心中想念,久久难忘,多次想要去探望哥哥,但山寨中公务繁忙,抽不开身,这才耽误了。我早就吩咐孩儿们,但凡遇到苏州客商,不可轻易杀害,今日能再见哥哥,实在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陈大郎腿还在抖:“既……既然这样,那你把行李还给我们,放我们走,好不好?求求你了。”

大王的脸瞬时就沉下去了:“开什么玩笑?”

随即便吩咐小喽啰们将其他香客都松了绑,还了行李货物,先行放还回乡,还把船撑走了。

陈大郎眼看那群人磕头如捣蒜,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一溜烟地消失得无影无踪,满岛只剩他一个外人,越发肝颤。却被那大王一把揽过去,坐在饭桌旁,不多时美酒也端上来了,鲜鱼也端上来了,猪腿也端上来了,人肝也端上来了,人脑也端上来了……

陈大郎也快要尿出来了。

大王天天这种伙食待遇,完全没有在意,先自己饮了几杯,又举起酒壶要给他压惊。陈大郎心说,我的惊是打哪来的,大王你是真不清楚还是装不清楚?脑电波传输未到,大王冲他憨憨一笑,提筷便往他碗里夹了块干煸人小肠。

陈大郎十分心累,没话找话道:“现在你可以说了吧,你姓啥?叫啥?”我到阎王那报道时,心里也有个数。

大王道:“小弟姓乌名友,自小臂力过人,众人便推举我做了这里的岛主。只因我毛发旺盛,便称我为乌将军。”

陈大郎:(那你应该叫毛将军。)

大王接着道:“那次与哥哥在姑苏相遇,从此这段感情就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我并非贪吃嗜酒之徒,我贪的只是哥哥的情义罢了。试想茫茫人海中,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如何肯欣然款待我这样的人?是哥哥让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温暖。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哥哥你无疑就是我的知己!”

陈大郎:(不是,我只是看你毛得有趣。)

两个人又共饮了数杯,大王开口道:“敢问哥哥,成家了吗?有娃了吗?家中有多少人口?”

陈大郎连忙拽紧领口:“收心,收心,我成家好多年了!家中岳父母、妻子、小舅一应俱全,别企图从我这找家庭的温暖。”

大王:“唔。”

大王:“那他们还平安么?”

陈大郎越听越瘆得慌,破音道:“不平安!去年我妻子、小舅一同到崇明探亲,想不到一去不还,至今不知下落。”说着便坠下泪来。

大王霎时着了慌,知道是自己问错话了,也不知该怎么补偿,连忙道:“哥哥您别哭,过了这么久,嫂子估计也找不到了。我这里有个女子,也是贵乡人,与哥哥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不如小弟就为哥哥做了这个媒,哥哥意下如何?”

陈大郎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看来这位大王自小缺爱不是没有理由的,可绿林中人喜怒无常,自己若答个“不”,这大王再一翻脸,恐怕碗中干煸的就是自己的小肠了,遂只好苦着脸点了点头。

大王大喜,高喊道:“请上来!请上来!”

便见一男一女,走到厅中,不是别人,正是陈大郎的妻子和小舅。

他妻子霎时就哭了:“我俩被绑这么久了,你个杀千刀的居然在和山大王吃饭喝酒,称兄道弟?”

陈大郎:“老婆你听我解释。”

三人重聚,抱头痛哭,大王增添了座席,得意笑笑道:“哥哥你知道嫂子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去年冬天,我这儿的孩儿正好到崇明海岸去作案,碰见一男一女,便劫了回来。小弟细细一问,竟是哥哥的宅眷,我哪敢怠慢?忙令他们安顿两位住下,好生照顾,不敢相轻。”

陈大郎站起身,大惊道:“原来你早就知道?这都过去两个月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叫我白白担心。”

大王低下了毛茸茸的头,闷闷说道:“因为我想见你。”

陈大郎讶异地望着他,一时连呼吸都停住了,却见大王仰起头道:“我本想着只要邀请你前来,与你见上一面,我就把他们还给你!想不到这样巧,我们居然在这样的情境里又不期而遇,怎能说不是天作的缘分?”

妻子小舅经历了种种,这才知道陈大郎昔日所说在姑苏的经历,并不是骗人的,三个人心中满是侥幸,同时对这大王感激不尽。

酒筵已罢,陈大郎道:“家中岳父岳母望眼欲穿,承蒙大王恩情,让我们一家团聚,我们还须早些回家报平安才好。”

大王道:“好,再留一晚,明日我派人送你们出岛。”

当晚,夫妻二人与小舅各在大王安排的房间休息,第二天,岛中又大摆筵席,置酒为他们践行。大王叫喽啰们捧出黄金三百两,白银一千两,彩缎货物等等不计其数,送给陈大郎。

陈大郎道:“能与家人团聚,已是万幸,怎么还敢收这么贵重的馈赠?”

大王道:“收下吧,我是草莽之人,除此外没什么能回报给你的。”

陈大郎拜谢,起身时只听大王道:“从今以后,每年要来一次。”

陈大郎:“嗯。”

三人被岛上喽啰们护送着,驾船平平安安出了岛,回到崇明外婆家。老人家肉天肉地叫了好半天,欢喜不尽,三人一同返家,欧阳老夫妇见儿女、女婿都齐齐整整回来了,还当是在梦中。陈大郎将前情都同他们说了一遍,老人家嘛,自然口中连连念着:“菩萨灵验!菩萨灵验!”

从此,陈大郎一家年年到普陀进香,与乌将军音信不绝,每年乌将军都要到海上迎送,馈以重金厚礼;而陈大郎作为商人,每当在各处见到什么珍奇宝贝,也都送去给乌将军赏玩。这段绿林奇缘代代相传,导致欧阳家在江湖上势如日月,黑白两道通吃,最终成了各类小说的名门大姓之一。

原文选自《初刻拍案惊奇·卷八》

三言两语:

某日陈大郎顺手帮乌将军刮了个脸,当天下午小岛就被绿林女英雄们围了个水泄不通。

转运汉巧遇洞庭红,波斯胡指破指破鼍龙壳——论一条锦鲤的诞生

(记者:凌濛初)

苏州,阊门,大明CBD。

条条水路通阊门,可有的人就生在阊门,比如我们小文。小文名实,自若虚,阊门众多富二代中的一员,年轻英俊不油腻,家教优良性格好,兼之多才多艺,上到琴棋书画,下到吹拉弹唱,统统略懂。花起钱来不手软,说起笑话又好听,未来财神爷,人间小奶狗,婚恋榜单热门人选,情场游走清纯郎君。

小文知道,自己投胎时候含的是把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纯金镶钻汤匙,注定了这辈子只能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设,若再去为俗务奔忙,让人笑话是不是?

直到这天睁眼醒来,他发现苏州最大银号在自己床头放了卷卫生纸,扯开一看全是透支账单,再一看家内摆设,除了床,连床头柜都被搬走了。

他坐在空荡荡的豪宅(抵押)里,穿着真丝睡袍,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一夜之间就穷了?那算命的不是说我看面相有巨万之富吗?

小文的精神世界开始崩塌,他还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老话说:运去黄金失色,时来铁也生光。他在快活了二十来年后,“倒运汉”代替“文少爷”成了他的全新定位,小文终于明白,过盛的运气迟早是要还的。

但他不堪平凡,心想至少还有才华陪着他,而哪行回本最快?无疑是经商。听说北京城扇子好卖,听起来似乎也没那么不跌份,他便捡个日子,装了箱儿,风尘仆仆地上路做起了生意。

原来这字画生意也有门道,上等金面精巧的,需先用礼物求了名人字画,免不了是沈石田、文衡山、祝枝山,对了,还有同是阊门CBD起家的唐伯虎的手笔,随随便便拓上几笔,便值大笔银子;中等的,便是高仿A货,拿出去能够以假乱真,装装门面的,赚得也不少,这个他自己便能操作;下等的,便是无金无字面,将就卖个几十钱,也能赚点小利钱,图个薄利多销。

岂知北京那一年,自立夏以来,日日连绵雨下个不停,没一丝暑气,扇子卖给谁去?等到立秋,气温差不多就降下去,但好歹天气放晴了,便有妖艳子弟上门指名要买把苏制的扇子,放在袖中炫耀摇摆。

小文一见赚钱机会来了,赶忙迎客,开箱一看,差点晕过去,连连叫苦。原来北京城七八月份,泥瓦建筑,它返潮,再加上之前连日雨湿,碰上扇子的胶墨材质,顿时便纠缠不清起来。用力去揭,好家伙,东粘一层,西缺一片,碰上值钱的名人字画,更是肉疼,全场废纸,一文不值了。

小文把那没坏的白扇将就卖卖,换了路费回家,这一趟非但分毫没赚到,反赔了个血本无归。

如此几年,生意倒是做得勤快,家底赔得也越来越多。水逆不单折了他自己的本,也辐射给了他的生意伙伴,《大明散伙人》拍了一部又一部,谁搭边谁血赔。

终于,在小文的不懈努力下,他终于将家底赔了个干干净净,连个媳妇也没娶上,终日靠着东涂西抹,东挨西撞过日子,活得像个传销五级代理。但之所以没被赶出去,还真不是人家对他的生意感兴趣,小文主要是沾了长得好看的光,朋友们看这样一个俏郎君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笑起来春光荡漾,还有俩小酒坑,便觉得留他吃顿饭也值了,但真涉及入股,大伙都闭口不言。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小文自小大模大样活过来的,真叫他去同那些打杂的为伍,他又不能够合群。碰着怜惜他的,愿意推荐他到学馆做个小先生;碰着实在人家,难免嫌他是个杂板令,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高不成低不就。连那些打杂帮闲的小厮见了他,也纷纷做鬼脸,拿“倒运”两个字笑他。

一日,有一伙海外代购正要扬帆启程,人数真不少,呼啦啦四十多人,这事被小文听说了,就寻思着也要跟去。他其实已经没什么做生意的底气了,只是自觉一身落魄,活着没什么劲,还不如跟团来场海外游,也不枉此一生。况且这么多人一起上路,料想不会介意多双筷子,省得他在家忧柴忧米,揭不开锅。

正想着这事,恰好一位代购从他身边路过。张大,名乘运,号识货,是海外代购中的佼佼者,爆款界的领头羊,秉性慷慨,愿意帮助他人。

小文便把自己的想法同他说了,张大不假思索道:“好,好!我们这些人在海船里是耐不住寂寞的,小兄弟你若跟我们同去,在船中说说笑笑,什么烦恼忘不掉?只是有一件事,我们这次多半都是带货出口的,兄弟你两手空空,白跑这一趟,想想也可惜了。这样,我们大家合计一下,多少凑些银两资助你,将就置办些货物,再走也不迟。”

小文一听,羞赧地笑了:“多谢大哥了,只怕没人会像大哥你这般周全小弟。”

张大拍拍他小肩膀道:“怕什么?试试看嘛。”

正巧这时,二人迎面遇上个瞽目先生,敲着“报君知”走过来,开口便问他:“哥儿,转运的锦鲤,要一条么?”

小文便顺手从袋里摸了一文钱丢给他,要扯一卦,问问财气。先生接过钱来,笑吟吟道:“此卦非同凡响!贵人您金光聚顶,眼看着便有巨万之富!”

小文叹了口气,握住先生的手:“谢谢您,我谢谢您。”

先生:“真的,不骗人。”

小文:“您把钱拿好,回头,齐步走,哪来的往哪去。都多少年了,你们这套词怎么都不带更新换代的?我当少爷的时候是这话,现在倒霉透顶了还是这话,要不您救济我入行吧,看来算命这行十年内饿不死。”

送走瞽目先生,他望着太湖里的红鲤,自嘲地想道:我这回就是顺道去海外耍耍,混混日子罢了。生意哪里是我这种倒霉蛋能做的?要什么资助?财运哪是那么容易就能转动的?事到如今,连个算命先生都哄我。

这时,张大气愤愤地走回来,说道:“说着钱,便无缘,这些人好笑!说你要去,没一个不欢喜的;说到资助银子,没一个吭声。这是我和两个要好的弟兄拼凑出的一两银子,你拿着,也办不成什么货,给你买些果子,船上吃吧。平日里吃饭,都包在我们身上。”

小文感念他的仗义,谢了又谢,接过这一两银钱。张大先行,对他道:“你快些收拾,就要开船了。”

小文不无落寞地轻声道:“我没什么收拾的,随后就来。”

他手里拿着银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自言自语道:“能置得了什么货呢?”信步走去,只见满街箧篮里盛着卖的:

红如喷火,巨若悬星。皮未皲,尚有余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苏井诸家树,亦非李氏千头奴。较广似日难兄,比福亦云具体。

原来太湖畔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与闽广无异。广橘福橘播名天下,而相应的,洞庭山中也生有一种橘树,与福橘类似,颜色、香气各方面都差不多,只是刚摘时味道稍酸,放熟了也是甜美。

它好就好在,便宜。

这种橘子被称为“洞庭红”,价格只需福橘的十分之一,小文一咬牙,就花一两银子买了百余斤。心想着上船后,也可以给大家分一分,解解渴,报答众人帮助他的恩情。

要不怎么说我们小文讨人喜欢?除了倒霉点,真没啥毛病。

他雇了脚夫,将装橘子的竹篓连同自己那点行李一并挑上了船,众人看见,便拍手哄笑道:“文先生宝货来也!”小文惭愧得无地自容,一声不吭,却也不敢提起买橘子的事了。

开得船来,渐渐出了海口,只见银涛卷雪,雪浪翻银。湍转则日月似惊,浪动则星河如覆。

三五天过去,大船随风也不知行了多少路程,忽然来到了一个地方。从舟中望去,人口密集,城郭巍峨,便晓得应该是到了什么国的都城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口内,钉上了桩撅,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大多上岸,打眼一看才知道,原来是从前到过的地方,名曰吉零国。

吉零国是个好地方,物产和中国大不相同。京城的货运到这,一倍价能卖出三倍价来;换了那边的货物,带到中国去,也是如此。这么一来一回,不就有八九倍利息?所以商人们都拼死走这条路。这些代购们都是常来做生意的,各自有熟识的经济,于是都上岸找寻发货去了。

小文被留下看船,是路也不认得,话也不会说,无处可去。正坐得气闷,他猛地想起来:“我还有一大篓洞庭红橘子呢!”他怕人笑,上船以来就没打开过,此时唯恐橘子被蒸烂了,赶忙叫水手帮忙翻出来,打开篓一瞧,面上的多是好好的。

北京卖扇事件给我们小商人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他怎么想怎么放心不下,索性将所有的橘子都搬出来,一个挨一个地摆在船板上,摆得满船红艳艳的,远远望去,恰似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别提多灿烂了。

岸上的行人见了,都拢过来问道:“遮四伸莫咚西鸭?”

小文:“???”

看的人越聚越多,把小文盯得有点怕怕的,他低下头,从橘子队伍里挑出个把熟透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

围观行人:“噢!院赖四呲的!”还有几个好奇地,跑过去问价:“哲个,多少,钱?”

小文听不懂吉零国语,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道:“一钱一颗,买不买?”

那问的人当即便揭开长衣,露出兜罗绵红的裹肚来,一手摸出一个银钱道:“迈一个唱唱!”

小文战战兢兢接过银钱,在手里大概称了称,颇有些重量,他心里想道:“这么多银子……他这是要买多少啊?这也没有秤可以称,我先拿一个给他看看样吧。”于是拣了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上去给他。

只见那人捧在手里,颠了一颠道:“豪咚西鸭!”扑地就劈开来,香气扑鼻,就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也都跟着欢呼喝彩。那买的也不知道这是啥,便学着小文刚才的样子,也去了皮,却不分瓣,一整个塞在嘴里,甘水瞬间溢满喉咙,连壳都不吐,心满意足地吞下去了。

随即他哈哈大笑道:“喵哉!喵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窝要迈十个进奉去!”

小文喜出望外,连道:“好呀好呀!”飞快地拣了十个给他包起来带走了。

围观路人看那人这般买走了,也争着要买,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三个的,掏出的都是一样的银钱,买到的都千欢万喜地去了。

在这里和大家讲解一下,明朝成化年间,老百姓小数额的交易大多用铜板,数额稍大些用白银,以这两种作为市场一般等价物,但吉零国用的是啥?哈哈,不用觉得神秘,这个大家更熟悉——硬币。

就如同我们所熟知的,国家将银铸造成重量相等的圆币,在上面印上代表不同面额的花纹,龙凤纹的最贵重,其次人物,又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才是水草。假设龙凤纹银币代表一百元,水草纹代表一元钱,两者的重量材质一模一样,但价值却是天差地别,这个在当今社会很容易理解。

但小文是个实打实的古代人,要知道在明朝的中国,一千文铜钱才能换一两白银,这笔买卖他赚飞了。而当地人也觉得,我花了区区一元钱,买了这么稀有美味的水果,怎么想都太值了嘛!

双方一拍即合,须臾之间,他带来的洞庭红橘就卖掉了三分之二,有那身边没带钱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回来买。此时小文剩的橘子已经不多了,拿起一个宣布道:“不卖啦,不卖啦!剩下的这些我要自家留着吃。”

话音刚落,就有人情愿再添一个钱,用四个水草纹银币买两颗,买完口中还嘀咕着:“枕倒煤,赖晚辽!”旁边人见他添了价钱,还埋怨他:“窝还要迈,腻怎么増辽他滴价格?”买的人就回道:“腻没听见,他嗦要不迈辽咩?”

这群吉零国人正嘁嘁喳喳地议论着,忽见第一个买橘子的那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的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要多迈,俺家头目要迈去进可汗哩!”

小文:“???”

经人一翻译才知道,这是笔大买卖,他也是个伶俐人,连忙将篓里的橘子尽数再倒出来,一数只剩了五十颗,拿起来道:“方才我已经说过,要留着自家吃,不卖了。你要是肯加些价钱,我再让给你几颗去,方才的价钱已开到两钱一颗了。”

那人从马背上拖下一只大囊,摸出钱来,与之前不同,是一枚树木纹的,说道:“一枚这样钱,买你一个!”

小文笑容僵在脸上:“别了,还照原样吧……”

那人笑了笑,又将手伸进去摸出一枚龙凤纹的,道:“这样的一个又如何?”

小文:“可饶了我,就原样,我不还价!”

那人哈哈大笑道:“小子,这样的一枚面值抵水草纹的百倍,即便你答应了我也不给你,就随便问问。你不要这一个,反而去要那面值最小的,看来是个傻子。你东西都卖给俺了,俺再给你加加价也不打紧(船员翻译版)。”

小文心说,哥们,你们的度量衡对中国那边没用啊,面值大小对我来说都是等重银,我不要几个水草纹要你一个龙凤纹,那才是真傻了。随即虚数了数,共有五十二颗,准准地要了他一百五六十个水草纹银币。

那人又丢给他一个钱,连竹篓都要了,将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扬鞭而去,余下的人见没得买了,一哄而散。

小文见人群散了,喜滋滋地回到舱里,用一个钱秤称上一称,一枚银币有八钱七分多重,每个重量都是相同,总数一数,足买了大约一千个银币。他拿出两个赏了船家,其余地收拾在包里,笑一声道:“那算命的好灵的卦!”欢喜不尽,只伸着脖子等同伴们回来分享这个好消息。

嘀!逻辑漏洞。

读者老爷您要问了,这个国家银子这般不值钱,照这么个利钱百倍的做买卖法,那些常漂洋过海、带着绫罗绸缎的商人们不是早就发了?

非也非也。您想想,那样的贵重商品,吉零国人要买,自然也会下意识拿面值最大的龙凤纹银币交易。货币兑换起来,反而不便宜。可如今,那人只是想同小文买口吃的,拿出的自然是小面值银币,而我方看的是分量,所以才意外得利!

嘀嘀!逻辑漏洞。

读者老爷您又要问了,既然小文这么干了,其他商人不会也跟着来贩橘子吗?这个便是机缘问题,小文命中该有此横财,您想想,他卖扇子那回怎么着?倒也是稀罕玩意,还不是赔得一塌糊涂。况且扇子还是放得住的东西,当时没有快递冷藏,果品真真是放不起,更不用提像小文那般,拿出来时熟得刚刚好了。

闲话休提,且说众人带着经济回了船上,准备往当地发货,小文把遇到的奇事都说了一遍。众人惊喜道:“行啊你!真是造化!我们一同过来,谁曾想倒是你这没本钱的先得了手!”

张大拍手道:“人都说咱们小文‘倒运’,而今看来却是转运了!”又对他道,“你这些银钱在这地方买货,作不得价,除非是在同来伙伴中周转,买他几百两中国货物,再上岸去换些土产珍奇。你再带回去卖,必定有大利钱,也比你虚藏这些银钱在身边要强得多。”

小文悄声道:“诸位哥哥知道……我向来是个倒运的,拿出本钱求财,没一回不是血本无归。今日多亏哥哥们挈带,才能做成这桩没本钱的生意,偶然有这种幸运,已是天大的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不是痴心妄想么?万一像以前那样,再做赔了,难道还会再有洞庭红这样的好买卖不成?”

同行人大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呢?”

小文怂得像团小白兔,只一味道:“不了不了,一遭被蛇咬,三年怕井绳。说到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守着这些银钱回去罢。”

众人都喟叹道:“放着几倍的利钱不去取,可惜,可惜!”

小文随同众人一起下船,到了店家交货,彼此兑换。大约过了半个月的光景,他眼中也见过了若干好东西,便已觉志得意满,旅行目的达到,再不将翻本之事放在心上。

众人进完货,一齐上船,拜了神吃了酒,便开向大洋。船行了数日,忽然天色变化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

船员们看大风来了,便扯起半帆,也不管东南西北,随风飘去。远远望见一座岛屿,便带住篷脚,奔着海岛边驶去,靠近了细看,却发现此处是座无人岛。那岛:

树木参天,草莱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在船后抛了铁锚,将大船在岸边用桩子钉停当了,便对船内的商人们道:“大家先安心坐一坐,等风势过去再说吧。”

小文望着此情此景,陷入了深思。

穷了好几年,总算见到回头钱了,他恨不得插翅就回到苏州家里去,茶水一喝,戏词一听,要多来劲有多来劲,可如今却被海风困在这里,像只守望的呆头鹅。

“我上岸去岛上逛逛。”他说。

众人都不屑道:“一个荒岛,有什么好看的?”

小文道:“闲着也是闲着,有想一起的吗?”

众人都在那给商品拍照,编辑朋友圈:“富豪沈万三说:跟着苍蝇会找到厕所,跟着蜜蜂会找到花朵……”没一个理他的,小文耸了耸肩,两手拍拍脸,抖擞精神,便跳上岸去,此一去:十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

此刻说书的就想问问这些同船的商人,小文脑袋顶上那么大的主角光环都看不见吗?卖个橘子都能瞬间暴富,就这种运势,换说书的在场,就算双脚走不动,拄个拐棍也要跟着一起去啊!

话说小文见没人愿意陪自己,反而发起狠来,施展攀岩特长,顺着藤蔓直爬到岛上绝顶去。这岛也不算高,没费多少力气,只是荒草蔓延,路途难辨。

他转身望着漫漫汪洋,身后是萋萋野地,只觉身如一叶,这些年来的挫败感都涌上心头,不觉凄然滚下泪珠来,自言自语道:“像我如此聪明,却一生命蹇。家业凋零,只剩这孑然一身,流落海外,这回好不容易侥幸赚了千来个钱进口袋,怎知它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如今身处荒岛,远离故土,就连这条小命也在龙王爷手里捏着哩!”

龙王爷:这咋还梨花带雨上了?别哭别哭,我给你看个宝贝。

小文擦擦眼泪,定睛一看,不由得惊呆了,原来草丛中竟藏着个庞然大物,仔细去瞧,原是床大的一个败龟壳:“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人哪里见过?便是说出来也没人信的。我这次去海外,什么进口货都没置办,如今带了这东西回去,也是个稀罕物,给人看看,省得他们以为我苏州人扯谎。”

想想又破涕为笑道:“你看这个龟壳,它又大又圆,带回去即便从中间锯开,一盖一板,都安上四条腿,也能做成两张床,多有意思呀!”

于是小文脱下两只长袜子,接成一条长绳,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嘿咻嘿咻向船上走去。

走到船边,船上人看他这副样子,都笑道:“文先生又从哪驮东西来了?”

小文抬脸一笑道:“大家快来看,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

众人都围过来看,却见这东西好似一张无柱的硬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干什么?”

小文道:“也是稀罕东西,带了它去。”

众人笑道:“好货不置办一件,要这东西干什么用?”有的凑趣道:“也有用处,有什么天大的事,拿来烧它一卦,只怕没有这么大的炉子!”又有的道:“照我看,做龟苓膏不错,够吃一年的。”

小文将龟壳一抱:“不管有用没有,就是稀罕,反正也不费本钱,我便带它回去。”说完便叫了几个水手,一发抬到船舱中去。在山中空阔,看着还没多大,现在放在船舱里,越发大得夸张了,要不是海船,估计还装不下这么大的东西。

商人们哄笑了一会儿,逗他道:“到家时若有人问,就说文先生做了偌大个乌龟买卖。”

小文随他们取笑,得意道:“不要笑,我拿它好歹有个用处,绝不是废物。”又自己取来水,将大龟壳内外都擦洗净,抹干了,将自己的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拿绳一捆,却当成一只大皮箱,自笑道:“眼前这不就用上了?”

众人都笑起来,道:“好主意!好主意!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第二天风停了,开船上路,没过几日便又到了一个地方,已是福建境内了。大船刚靠边停靠,便有一伙惯会伺候接海客的小经济聚集过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得拉,扯得扯,嚷个不停。海船上众人有不少跟着熟识经济去安顿的,剩下的都统一进一家波斯胡人的店里休息。

店主人听说海客到了,连忙撒下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吩咐妥当后,便踱出来迎客。这主人就是个波斯国的人,姓个古怪姓,叫作玛宝哈,专门与海客收购珍宝的,不知有多少万的本钱。

众人做海外代购生意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小文还不认识他,抬头看时,原来这人在中华住久了,衣服言行与国人都没什么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目高鼻,有些古怪。

宾主坐定,两杯茶喝罢,玛宝哈将众人领到一间宴会大厅,只见酒菜丰盛,摆得济楚。原来按旧历,海船一到,主人家要先款待一番,过后再发货讲价。

玛宝哈手执着一副珐琅菊花盘盏,向众商人拱一拱手道:“请列位拿出货单来看一看,好定座席。”

原来这波斯胡人的验货厅和拍卖行一个规矩,向来重利,不重尊卑,货单上奇珍异宝价值上万的,就安排他坐在VIP贵宾席,余下的再按货物贵重程度,依次向下排座。

船上众人,货贵货贱,彼此心里都有个数,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下了,单剩小文一个,呆呆地站在那里。

玛宝哈说:“这位客人看着眼生,想来是新入行的,置货不多了。”

众人都齐声道:“这位是我们的好朋友,到海外旅游去的,不是没钱,有钱,就是非不肯置货。如今没法子,只得委屈他坐在末席吧。”小文听了这话,满脸通红,走到最末位坐了,主人坐在横头。

酒席过半,小文嗑着瓜子,眼看众人明目张胆地炫富,这个说我有多少猫眼儿,那个说我有多少祖母绿,你夸我逞,他心说我只有一个大王八。

“唉,早知道有今天这场面,我也应该听他们劝,置办点货物意思意思,总不至于像今天这样,口袋里枉揣着钱,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得。”想到这,他略有几分懊恼,“不过我原本是一点本钱都没有的,如今赚了这遭,已是大幸,我可不能不知足!”

他这边发呆有心事,众人却在闹哄哄地划拳行酒令,吃得狼藉,玛宝哈是个社会人,看出了他不痛快,可也不好说破,便走过去劝了他几杯酒。到了告别的时候,众人都起身道:“喝得差不多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天发货吧。”

第二日,玛宝哈起了个大早,想先走到海岸边去拜会这群客人,刚登上甲板,就和大龟壳子撞了个脸贴脸,他吃了一惊:“糟了!是心动的感觉。”连忙拉着人问,“这是哪位客人的宝货?昨天席上怎么没听着提起呢,难道是不卖的?”

众人大笑着指点道:“这是我们朋友小文的宝货。”还有人凑趣补充:“是滞销货!”

玛宝哈瞬间满脸就红透了,带着怒意,埋怨众人道:“各位大佬,我得罪过你们吗?你们这么干到底什么意思,让我得罪这样一位……一位顶级贵客,还拿末座委屈人家,这……这算什么道理啊!”一把抱住文若虚,对商人们道,“先别发货,容我上岸去给金主爸爸赔礼道歉。”

众人:“?”

小文:“??!”

玛宝哈拉着小文,身后跟着十余位围观群众一起回了店里,将交椅摆正了,也不管众人好歹,先将小文供到首席,恭恭敬敬道:“适才得罪了,请您在这里稍坐。”

小文一脸懵然,小心肝扑通扑通跳:“难不成那龟壳子居然是宝贝,我有这等造化?”

玛宝哈回去收拾了一番,又将众人请回之前的宴会大厅,摆下几桌酒席,为首的一桌比原先的规格还高,只见他把盏向小文一揖,对在场众人道:“你们看我金主父亲这气度,这容貌,就该坐在头一位,不是我踩一捧一,各位那一船货加起来,价值都比不上人家的零头,先前是小人失敬失敬。”

众人看了又好笑,又奇怪,将信将疑,依次坐下了。酒过三巡,就听玛宝哈小心翼翼问道:“爹呀,方才那宝贝您老人家卖吗?”

小文是个机灵鬼,趁势答道:“只要有好价钱,为甚不卖?”

玛宝哈一听他肯卖,不觉喜从天降,笑逐颜开,起身道:“肯卖就谢天谢地,单凭您开价,小人不敢吝惜。”

小文一听这话反而呆了,哪有这样做买卖的,拍卖还有个三锤定音,他就由着自己漫天要价?那便是无价的意思了。这无价说来玄妙,他要少了,不值得;要多了,害怕狮子大开口,遭人家笑,一时面红耳热,也说不出个具体要价来。

求助地望向席间,只见张大将手放在椅子背上,竖着三个指头,再把第二个指空一撇,做口型道:“索性讨他这个数。”

小文摇摇头,摇了摇一个指头,打手势道:“这么大数额,在这儿我还讨不出口。”

正被玛宝哈看了个正着,急忙问:“到底是多少价钱?”

张大捣了个鬼,笑道:“依文先生的手势,敢情是要一万哩!”

这就是个戏言,小文三千都不敢要,哪里敢想一万,经他这么一逗,急得直咬舌头,想和主人家解释,却见玛宝哈呵呵大笑道:“看来这是不想卖,哄我而已,这等宝物岂止这个价?”

众人听了,都目瞪口呆,立起身来,扯着小文商议道:“造化,造化,听他这意思值得多哩!我们实实不知该如何定价,文先生您不如开个大口,凭他还价吧。”

小文又是羞答答,欲言又止,总觉得不好意思开这个口,被众人教育道:“没事,出息点!”

玛宝哈那边也在催:“您但说无妨!”

小文使了好大劲,伸出一只手,要了个五万两,想不到玛宝哈还在那边摇头:“罪过,罪过,没有这个道理。”

说着扯过张大,私问他道:“老哥你这做海外代购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人都叫你张识货,难道还能不知道这东西的价值?你们必是无心卖它,奚落小店罢了。”

张大一脸无奈道:“实不瞒你说,这位是我的好朋友,一同到海外玩耍去的,故而不曾置办货物。适才那东西,是我们到无人岛上避风时,他偶然得来的,并非出价置办的,因此不知晓价钱。倘若能给他五万两的出价,足够一生富贵,他便也心满意足了。”

玛宝哈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拉着张大道:“照这么个说法,还要老兄你做个大大的保人,必有重谢,只是这交易万万不可反悔!”

于是将店小二叫出来,拿出文房四宝,亲自呈给张大,请他拟定合同文书,张大又找了位书法写得好的客商,将纸笔与他,誊写了一式两份合同。

合同写完,玛宝哈进入房中,先将白银一箱抬出来道:“我先将各位的谢仪给了,还有话要说。”

众人都围过来,主人开箱,里面装的都是五十两一包的银子,总共二十包,整整一千两。玛宝哈将箱子双手交给张大道:“但凭老哥收下,分给在场诸位吧。”

这些商人刚开始吃酒、写合同时,撺哄鸟乱,还有几分不信的意思,如今看见这些精晃晃的白银拿出来,送给大家作保钱,这才知道这买卖千真万确。

小文感觉自己就像在梦里醉里,一时话都说不出来,只呆呆看着,张大一把将他扯回神道:“这么多钱怎么分,也要文兄你来做主。”

小文听见自己的声音道:“不急不急,正事办完了再说。”又见玛宝哈走过来,笑嘻嘻地对他道:“还有件事要和您商量:买货的银钱如今都在金库中,包精包纯,一文不少,只需要请您带几位进去,抽一包验视验视,问题不大。只是这银子实在是太多,您只身一人,搬都不能一次搬回家去,航海路上,又多有不便。”

小文还在适应阶段,努力接受自己的财产搬都搬不完的现实,想想道:“对啊,我太有钱了,那咋办啊?”

玛宝哈道:“照我愚见,您还是先别回去了。我在这里有个绸缎庄,里面投了三千本钱,前后大小厅屋楼房几百间,价值两千两,离这不到半里,您就将就住住。我就把其中的货物和房屋地契,总共折五千两,都交给爸爸您老人家,做些小生意。其余的银子分几次搬回您苏州老家去,不知不觉,安全可靠。日后您要想回去呢,这里便交给心腹伙计看守,您可以轻身往来。不然,就算小店付得起这个价格,您也难安顿。”

小文和张大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禁跌足道:“果然是社会人。”

小文道:“我家里早就破产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算带了这么多钱回去,也没处安置。不如我就在这里,立起个家缘来,靠着绸缎庄做些生意,有何不可?左右是上天作成的造化。”

玛宝哈道:“那更好了,您说啥是啥。”

小文带了两个人上楼数钱去了,剩下的商人便开始躁动,一个个伸头缩颈,你三我四地说道:“怎么有这么神奇的事!这样了不得的造化!早知道这样,我们也该上岛去走走,就算捡不到大乌龟壳,捡个蛙蛙也是好的。”

便有人劝慰道:“唉,这是天大的福气,命中撞来的,如何强求?”

正眼红羡慕间,小文已经带人出来了,众人挨上去问张大:“怎样?说说。”

张大递给他们个眼神:“还能怎样?晃眼。金库里面的银子都用大桶装着,十个大桶,每桶四千,加上五个小匣,每个一千,四万五千两啊,只等交了货,就都是小文的了。”

众人一拥而上,跟在小文和玛宝哈后面上船,去搬那大龟壳,临上船前,小文叮嘱道:“船上人多,切勿明言,小弟自有厚报。”那十几个收了人家银子,又怕知道的人多了,也要来分自己的保钱,个个缄默不语。

小文上船,先从被改装成行李箱的大龟壳里掏出自己的包裹,又和龟龟贴了贴脸,暗道:“侥幸!侥幸!”

船上众人见店员抬了大乌龟壳去,都议论道:“这个滞销货也脱手了,不知道卖了多少钱?”

小文一声不吭,心里却道,说出来吓死你们,一手提着包裹,大步便往岸上走。同去的那十几个人又追到岸上,将龟壳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眯眼往壳里面张望,面面相觑道:“这玩意哪好啊?咋就这么值钱呢?”

事情发展到这里,那些商人们的好奇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别说他们,就连小文自己也纳闷,那破龟壳子到底值钱在哪,临分散前非问明白不可。

玛宝哈笑道:“诸公在海上走了这么多回,怎么连这个都不认得!你们听没听过一句话:‘龙生九子。’其中有一种叫作鼍龙,它的皮可以制鼓,声传百里,谓之‘鼍鼓’。”

“鼍龙活到一万岁,蜕下这层大壳飞升成龙,壳中有二十四肋,按天上二十四节气,每条肋骨的中间节内都藏着大珠一颗。要是时候未到,这灵物成不得龙,蜕不得壳,肋骨中也没有珠宝,你抓来也没用,只能收获一张鼓皮。

“须得等这二十四肋生成完全,天然蜕下,这壳子才有如此大,珠子方节节俱满。可这东西养殖周期以万年计,哪个能知道它什么时候蜕壳,又刚好在正确的地方守着它?这大龟壳并不值钱,值钱的是里面的珠子,颗颗都是夜明珠,那才是无价之宝!今天凑巧遇到,这是无心的机缘。”

众人听了,似信非信,有种瞬间从《农广天地》跳到《国家宝藏》的不真实感。玛宝哈进屋一趟,回来时从袖中取出一西洋布包来,笑嘻嘻地说道:“各位别眨眼,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

解开那布,只见一团棉花裹着直径几寸大的一颗夜明珠,光彩夺目。放在黑漆盘中,置于暗处,那珠子闪闪烁烁,照得周遭亮如白昼。

众人看了,惊得目瞪口呆,舌头一时都收不回来,玛宝哈转过身,在夜明珠的光辉中对众人逐个致谢道:“多蒙列位成全,要知道就这一颗的价值,拿到王城中,就值方才出的五万两了,其余的都是你们让给我的大便宜。”

商人们听了这话,个个心惊,但签过合同的买卖又不好反悔,遗憾得倒吸凉气。玛宝哈看这些人脸色变了,心里也有点发怵,连忙收好珠子,各赠了几匹缎子,将这群人打发上路,临行前又从袖中摸出十几串细珠子给大家分了,口中道:“小意思,小意思,请大伙喝茶。”

除了玛宝哈,小文那里更有重谢。待在自己的新铺子中,坐拥不菲家财,他欢喜道:“多承各位挈带,才有这一遭意外富贵,文某感激不尽。”先是将卖洞庭红的收益拿出来,分发给众人,又在张大的提醒下,将玛宝哈的那一千两谢仪平均拆了十股,一股散给船上等候的商人们,剩下九股分给在场的见证人,张大作保的和那位执笔的商人多分了一些,各人都没有异议,只是欢喜。

这时,便有好事的建议道:“只是便宜了那波斯人,文先生不妨趁这势头,从他手上再捞上一笔才是。”

小文微微一笑,道:“不要不知足,看我一个倒运汉,沾上生意便折本的,造化到了,平地里竟有这样一笔财运。可见这人生际遇,不必强求。再说,若非这主人识货,我们也只当那龟壳是废物罢了,还要多亏他指点,怎好再昧心去争论?”

话音刚落,掌声雷动,在场商人都道:“文先生您说得对,存心忠厚,所以该有此富贵。”这回“文先生”却不是打趣,而是真心实意叫出来的了。

从此,小文摇身一变成了文总裁,在闽中做起了大宗生意,还在当地娶了妻小,立起家业。数年后,衣锦还乡,于苏州会会旧相识,只觉人生如梦。要说本故事中最后悔的人,当数那位买扇子甩手而去的北京主顾,否则“我在文首富创业时投过资”,说出来何等长脸?但人生总不能往回看。

你以为上述说了那么多,是为了宣扬运气的重要性吗?错了,我们要讲科学。大家还记得开头时,小文为什么穷了那么久还没饿死吗?

——因为他长得可爱。

又是为什么,作为一个知名倒运汉,他还能顺利上了那艘致富海船呢?

——也是因为他长得可爱。

流落荒岛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他一哭,龙王爷就送了只夜明珠加持巨型龟壳给他?

——还不是因为他长得可爱?

综上所述,这个白手起家的创业故事教给了我们一个道理:颜值即正义。

原文选自《初刻拍案惊奇·卷一》

三言两语:

多年后玛宝哈对子孙讲起这个故事时,常常会感叹:夜明珠固然珍贵,然这一生也经手过许多,只是笑起来那般纯真的男孩子,却再未于海上遇见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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