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编号:0002
姓名:林远途
性别:男
罪名:绑架,谋杀,侮辱尸体
疑似症状:异食症,自残倾向
备注:危险,适当隔离,拘束
一、
和癫狂的黄先生不同,林先生的日常就是坐在轮椅里晒太阳,非常平和,完全不像个囚犯或者精神病人。那副睿智的表情,就好像脑海中藏着一整个世界。
简直就是个真正的哲人!
如此惊叹着,我向院方提出了采访申请,但却被如临大敌似的拒绝。
这太荒谬了——你看,连黄先生那种精神不稳定的躁狂分子他们都同意了,居然不允许我接触林先生这样与人无害的类型?
在百般追问下,负责接待我的医生终于吞吞吐吐给出了解释。
“那家伙……实在是不行啊,太危险。”
“到底哪里危险了?”我追问。
“你以为他进来后都干了些啥?”医生深叹口气。
“……不知道。”说真的,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任何反社会倾向。
“没注意他一直躺在轮椅里吗?”医生想到这似乎还心有余悸,“那家伙本来是健全人,现在却已经没了双手双脚,只能等着安装假肢……”
“所以?”我没听懂他的意思。
“那家伙的四肢都被吃了——他自己干的。”
二、
所以,当我最终得偿所愿和林先生共处时,他被拘束带裹成一个不自然的粽子,而且我被三令五申,保证绝不能作死解放他。
——这不用院方废话,我毕竟只是个取材者,不是个冒险家,不会拿自己生命开玩笑的。
但如果不是提前知道这一切,真的无法想象眼前这个安安静静的青年人,竟然如此危险。
他入狱的原因骇人,杀死并吃掉了自己研究生在读的室友,并且用衣架、火柴等等杂物在残骸上试图还原死者残破的躯体。警察破门而入的时候,他正对着那具已经高度腐烂的尸体,做着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表情。
那画面骇人得连警察都当场吐了好几个,真是想起来就令人反胃。
所以我在和他搭话的时候也尽可能谨慎小心。
“林先生……这个,你好,我是来找你做一点简单的取材……”
“其实你不用这副模样,你也看到了,我动也不能动,真的威胁不到你。”林先生笑起来,说真的这笑容如果不在他脸上,就和任何一个普通的木讷理工男无甚区别。“而且我还会感谢你——毕竟,早就没什么人乐意和我聊天。”
既然他这么说,我就稍微壮起了胆子:“那……你、你,为什么会起意自己把自己吃掉呢……?”
“噢,这个。”他点点头,“就猜到你会问了,其实你别不信,这是在越狱啊。”
“哈?”我一愣,手、腿都被自己啃没了,真要越狱还靠哪个部位出力气?他一个海豹人,连两米高的矮墙都爬不过去。
“就知道你不懂得了。”林先生在拘束带里艰难地伸了个懒腰,“我给你解释,不过你能不能让我……这个,舒服一点?被这玩意儿裹着实在太难受了。”
我想起医生的告诫,有点迟疑。
“并不是让你解放我,让我可以调整下姿势就好了——就算是监狱,咱们也得讲人道吧?”林先生又笑起来,真的很无害,我的戒心一点点消逝了不少。
“好吧,只能调整一点……就一点点。”
在我将他的拘束带调松的短暂时间里,我几乎能够听到门外观察的医生们躁动的脚步,觉得他们几乎就要冲进来制止我了,值得庆幸的是林先生真的只是调整了一下姿势,没有异动。
我也暗自舒了口气。
现在我们可以开诚布公的交谈了。
他清了清嗓子:“那么……首先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我兴奋地拿起笔,准备速记。
“你有没有听说过‘忒修斯之船’?”
三、
忒修斯之船?
好像隐约有点印象,但我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会被问到,抓耳挠腮了半天,记忆还是一片空白。
“这个……忘了。”我有些脸红,略显尴尬。
“罗马学者普鲁塔克曾经借用古希腊传说提出过一个问题,忒修斯与雅典的年轻人们自克里特岛归还时所搭的30桨船被雅典的人留下来做为纪念碑,随着时间过去;木材也逐渐腐朽,而雅典人便会更换新的木头来替代。最后,该船的每根木头都被换过了,最终产生的这艘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特修斯之船,还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如果不是原来的船,那么在什么时候它不再是原来的船了?”
林先生问我。
原来是这个,听起来似乎不难,但我仔细思考了一下,发现并不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好回答。
似乎涉及到了很多哲学上的概念,每个可能的答案都似是而非。
如果答案为“是,就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那么该如何解释这条船从头到尾的每一颗铆钉都和原本不同这个显而易见不合理的事实呢?就如同许多损毁于天灾或战祸的古老建筑,当然可以在一切安定下来后在原址重修,可重修起来的雷峰塔难道还是原来的雷峰塔?重修起来的黄鹤楼难道还是原来的黄鹤楼?细细一想,心里总觉得哪里还差点意思——就好像这条烧脑子的船,新造物大概连一节榫卯都和原来没关系了,却又打着历史遗迹的招牌,总有种招摇撞骗似的恶劣印象。
那如果答案为“不是,这是一艘完全不同的船”呢?似乎也有不妥之处。
首先,那原来的忒修斯之船到哪里去了?按照正常的理解,东西损坏就要修理,该换零件就得换零件,这毫无疑问,忒修斯之船的第一块木板腐朽并被替换为新木板之后,大概没有人会觉得它不是原来的忒修斯之船吧?
毕竟,才只换了一块木材而已。
就好像你家洗衣机用久了换了个小开关,任谁也不会觉得你换了台新洗衣机吧?
那么,直到此时,忒修斯之船就还在这里,没有消失。
那么换第二块木板的时候呢?也没有消失吧。
第三块呢?
第四块呢?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忒修斯之船从“有”变成了“无”?
我想了半天,觉得脑袋越来越痛,林先生看着抓耳挠腮的我,满意的笑了。
“如何,是个好问题吧?”
虽然问题的答案我无从知晓,但不可否认,确实是伟大的哲人提出的思辨。我点点头,对他的结论表示赞同。
“确实是个好问题。”
但就在我想进一步和他探讨下去时,医生走进房间宣布,本次探视时间已到。
感到惋惜的竟然不是林先生,而是我。
“能不能等我们说完再……?”我想求情。
然而林先生却打断了我:“哲学问题是需要沉淀与思考的,也许,我们下次再交谈,对彼此会更有收获。”
然后我就被医生们赶了出去,余光偶尔瞟到身后,总能看到林先生还在冲我微笑。
高深莫测的笑。
出了房间之后,我的医生朋友按住我的脸,狠命摇晃了几下,害我晕晕乎乎的。
“那什么,我说你啊。”他不乏担忧地对我说,“注意一下,你是在和一个精神病患者交谈——千万不要太沉迷,我可不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咱们的立场会转变得和院子里那些家伙一样。另外,我的朋友胡医生也托我告诫你,凡事慎重些。”
“胡医生”?想了想,依稀是之前被我无辜牵连的巡房医生吧。他的意思是我会疯么?
开什么玩笑。
虽然上次的事情有点儿对不起他,不过我是不会被这种毫无缘由的顾虑吓倒的。
林先生还没跟我提到任何关键的东西呢,现在只不过是一点点前菜而已。我转身就去申请了下一次会面,并满心期待着会有不一样的发现。
四、
“没想到,你来的可够早啊。”
不到一个礼拜我就再一次见到了林先生,不过,他的样子和上次相比较却已有所不同。
不再是可怜的海豹人了,他装上了假肢,长裤长袖遮掩起来,本该和正常人看起来区别不大了才对。
但我又错了。
他说,前天他已经吃掉了自己的眼睛,现在还是挺虚弱的,不知能坚持和我对话多久。
“吃掉自己的眼睛?”真是太可怕了,“这又是何必?”
林先生笑起来,空荡荡的眼窝里只剩下两枚无神的玻璃球:“不是一开始就告诉过你?我在越狱啊——想想,上次我们提到的问题。”
噢,他是说,忒修斯之船。
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眼前的林先生,已经失去了四肢,双眼,单纯从体重上来计算的话,原本属于“林先生”这个人的近乎一半部分,都已经被其他的东西——诸如义肢、义眼之类——替换掉了。
但我们都还认为眼前的他是林先生。
林先生的其他部分呢?已经通过被消化、排泄出去,确确实实的不再存在于这座监狱。
所以,没错——他真的在越狱!
在我刚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林先生又接过了话茬。
“虽然如此,你倒也别急——你是少数愿意与我倾谈的人,所以别害怕,我也很珍惜这个机会。”
“噢……是的,请你继续。”我表面上仍然装作波澜不惊,但不知不觉间,话音里已经带上了些许不安。
“其实你最想知道的还是我为什么会杀室友吧?现在我们就来谈这个。”
我点点头,摊开本子准备速记。
“其实,我没有杀他。”
哈?
五、
林先生的表情非常认真,我下意识觉得他没在逗我。
“但是证据确凿……”我对他进行反驳。
“被警察发现的时候,我和他的遗骸共处一室,这没错。”林先生首先承认了这一点,“但我真的没杀他。”
“请解释。”我说。
“还是那个简单的问题,忒修斯之船。”林先生说,“在室友死去的时候,他早已不是我的室友这个身份了——‘我的室友’这个概念,在他死前很久就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那么剩下的是什么呢?不过是一具还有生命特征却并无任何身份的无名躯体罢了,从这个意义上来思考,我从来就没杀过人。”
噢,等等……
联想起他的案件卷宗,我大概可以脑补到发生了些什么了。
突然一阵剧烈的恶心攫住了我的大脑,我在会面室里干呕起来。
“看来你已经意识到了,不过我答应告诉你这件事,所以还是会原原本本的再说一遍。”
“等等!停!住口!我不想听了!”虽然已经头晕眼花抬不起头,我还是拼命地制止他,但林先生毫不在意的开口,我再如何不愿,令人作呕的话语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溜进耳朵,想拒绝都不行。
是的你没猜错,命案发生前很久,我就囚禁了我的室友。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原因,理论总是要和实践相结合才能得到真理,之所以选择他,只是因为我们距离比较近,单纯的方便罢了。
和我入狱后对待自己一样,我一点一点地切除了他的身体,有些吃掉了,有些倒掉了,然后用别的东西来代替——就好像忒修斯之船的木板,一点一点的替换掉他,直到他不再是他。
人类的生命毕竟顽强,只要好好对待,并不那么容易就会死的。
他就是个好例子,就算失去了双手双足,阴茎睾丸,双眼双耳,鼻子,都还坚强地活着呢。
当然,虽然躯体是活着的,作为“我的室友”这个存在本身它是早已消失了。
毕竟,我拿衣服架和拖把给他做了手脚,朝天椒做了鼻子,冻葡萄做了眼睛——哎,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爱?好像冬天堆的雪人一样,超级有童趣吧?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踉跄着站起身朝门外挥手示意。
早就在外待命的医生护士们一拥而入,架起浑身虚脱的我退了出去,所以后面林先生究竟受到什么待遇,我没法再了解。
我无意中回头时,仍然能见到他在冲我微笑,就和第一次我离开时同样高深莫测的微笑。
——至少有一点我是充分认识到了,他是个疯子,真正的疯子。
黄先生最多算一只被恐惧自我击溃的惊弓之鸟,但林先生完全不同,套用咱们思想政治课的高度来说,他的犯罪有“理论指导”,所以单是关进“监狱”绝对不行。
他必须待在“精神病院”,在没有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毕竟,如果他的思想传播出去,会有多到数不清的杀人犯以更为残酷的手法施暴,却能欢欣鼓舞着摆脱良心的谴责——这后果我不敢想象。
六、
因为身体欠佳,我有阵子没再去取材,一直在家卧床休息。这几天才缓过劲儿来,挣扎着起身给那边去了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我的医生朋友。
“你问林先生?哦,对,你被那家伙的歪理邪说折腾得够呛——不过放心吧,没问题了,他已经死了。”
“死了?”我一愣,有些释怀又有些不能释怀——总觉得危险到那个地步的人,似乎不该这么轻易就放弃生命。
“就是因为太过危险了啊……在我们这儿,他害不到其他人,只好拿自己下手了。吃掉了自己四肢和眼珠子不算,他那天不知怎么偷了个不锈钢勺子,就用这玩意儿大半夜里把自己开了膛,等早上被发现的时候身体早已经凉了——不过说起来倒也很奇妙,这次他自杀得很有技巧,骨骼、内脏什么的都没受啥大损伤,一点儿也不像他生前残忍自残的做法。”
“是吗……死了啊。”我点点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无论如何,他的忒修斯之船现在已经被烧得尸骨无存,无论哲学问题的正确答案是什么,他都没可能自己去验证了。
很好,思辨就让他永远是思辨好了,未来或许会有更伟大的哲人提出完美的解答,但无论如何都比这疯子用残酷的“实践”来验证要好得多。
人死罪消,渐渐地我也把这件事放下了,除了取材我还有美好琐碎的人生要度过呢,就此遗憾“作别”吧。
某一天,跑去医生朋友家蹭饭,明明是开开心心吃饭,我却见他眉头紧锁,怎么也舒展不开,好奇之下便询问原因。
“我们那儿又有棘手的病人了——你还记得死掉的林远途吗?”
怎么可能不记得?一个为了疯狂的越狱构想,几乎不吝于把自己吃掉的扭曲恶魔,就算想忘也忘不了吧。
“他死掉才没几天,我们那儿又来了个新病人。”
“也是虐杀室友什么的?”我心底一阵犯恶心。
“那倒不是,原本是什么罪名我忘了,反正很轻,按说在我们那儿待不了多久就会出狱。但这些我都不关心,怕的只是……”
说到这儿,朋友困扰地抱住脑袋:“那位病人不久前才因为器官衰竭接受过移植手术,捐献人正是林先生。”
“这没什么吧,”我不明白他说这话的意思,“林远途那反社会人格,死了还能救活一条新生命,难道不是好事吗?”
朋友直愣愣的看着我,忽然打了个寒噤。
“可问题是……”
“是?”
“那个病人,现在也和林远途一样,开始吃自己了……难道是因为他移植了林远途器官的缘故吗?可我自己就是个医生,从医学上讲,又不是移植大脑,这种事完全没道理啊!所以我当然只能认为这是巧合——可这么吓人的家伙死了一个居然又来一个,彼此间还有这种渊源,换做是你……难道不会害怕?”
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心底悄然浮现出一个疑问。
当这位新病人也如林远途一般,把自己身上原本的血肉、躯体吃掉乃至排泄大半,那么在他身体中属于林远途的比例,就会在无声无息中越来越大吧?
原本已经被摧毁的忒修斯之船,如果被拆下大部分还能用的木板来修理另一条船,修着修着,属于原来的船的木板在损坏中越来越少——当有一天,如果还没有被用来修理的、属于忒修斯之船的木板多呢?
这条被修理的船,能否被重新称为忒修斯之船?
……酒桌上的佳肴全都失去了味道,我不敢再思考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