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编号：0005
姓名：白子绮
性别：女
罪名：诱拐儿童
疑似症状：妄想，幻视，幻听
备注：短期入院，安全，无不良嗜好
一、
以这里收容的患者们而言，白小姐绝对算是个难得的异数——没有林先生那种文质彬彬却暗藏危险的高冷气质，也没有江小姐悲天悯人的女神范儿，这个才二十一岁的女孩子无论怎么看都是个活泼开朗的邻家小妹，浑身上下没有一点能让人把她和607监狱以及附属精神病院联系起来的地方。
通俗点说，就好像一群大灰狼里竟然藏着一只超可爱的小白兔，真是治愈到暖心。
发现这只小白兔的时候她只有个把星期就要出狱，因为上次取材被老胡说的有点尴尬加之这次时间紧迫，我索性绕过他直接从院长那里申请到了采访许可——切！他不是老嫌我麻烦嘛，地球缺了谁还不照样转。
“那个，白小姐你好！”难以想象我会在面对一个精神病人的时候露出如此真实而诚挚的笑容——是真的对她没有一点点戒备。
任凭哪个正常人也不会去警戒一个吉祥物的嘛！
“嗯，你也好呀！找我有事儿？”
似乎是知道自己快要出狱，白小姐的表情很轻松。
我想我们的对话将会在一种融洽美好的气氛中展开，以这个地方的标准而言，这享受真是奢侈得让我想哭。
但她毕竟还是被收容进来了。
希望我的乐观不是言之过早。
“取材？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然后做点儿法制节目什么的？”
听我说完来意，白小姐摊摊手，笑起来。
“那恐怕你要失望了——我这个案例真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借鉴意义。”
“请解释。”我打开笔记本。
白小姐挠了挠后脑勺，翘起的食指轻轻点着好看的下巴：“摁……该从哪里说起呢？反正没事，就从头说起吧。”
哎，瞧，我就说会是很好的气氛吧。
正合我意不是嘛！
二、
“你有没有听说过‘通感’？”
噢，通感。
我当然知道，就是在描述客观事物时，用形象的语言使感觉转移，将人的听觉、视觉、嗅觉、味觉、触觉等不同感觉互相沟通、交错，彼此挪移转换，将本来表示甲感觉的词语移用来表示乙感觉，使意象更为活泼、新奇的一种修辞格。
白小姐满意的点点头：“就是这样，我会这个。”
“那不出奇，我也会啊。”我表示。
好歹是个文字工作者，这点还难不倒我。
“不，不是……怎么说呢！”白小姐连忙摇头否认，手指头一休哥似的在脑袋上打着转儿冥思苦想着，“我会的不是那种通感，是真正的、真正的那种。”
我还是不明白。
“给你举个例子吧。”白小姐从桌上拿起我的笔把玩着：“这东西，现在是干涩难吃，味同嚼蜡的——只用看的，从颜色、光泽……总之不用吃我就知道。”
“这可不能吃！”我连忙从她手里夺回来——只是取个材而已，要是再闹出点什么事以后就甭想来了。
“好，你看，现在你把它抢回去了，想要用它写字。”白小姐接着说，“现在它忽然就有味道了，是油墨和纸浆的香气，颜色也变得鲜艳了些。啊，你现在想在笔记本上速记几笔对我的印象，它的味道和色彩又变了，是那种怪味豆似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味儿。”
我看了看手中，那只是一支笔，塑料壳的普通中性笔，我和这玩意儿打过几十年交道，可从没觉得它有朝一日能和吃联系起来。
“你眼中的世界，还有你的人生，一定都非常有趣儿。”这倒是我发自内心的感慨。
白小姐哈哈大笑起来，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
“其实也不一定——我从小就这样，结合小孩子的本能，最后的结果就是——几乎看到啥东西，都能找到理由往嘴里塞，闹出过不少幺蛾子，懂事之后好不容易才戒了这坏毛病——大致上戒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还下意识的舔了舔嘴唇，看这支笔的表情就好像我小时候看棒棒糖，搞得我也被她天真的模样逗乐了：“早知道这样，先给你带一堆零食来，咱们边吃边聊，感觉应该会更好。”
白小姐也有点儿不好意思，讪讪的笑了：“咳！我也不是故意的，天生就这样儿。”
笑也笑了，现在该把提问更进一步了。
“可是，只是这种毛病的话，为什么会入院……甚至还是监狱附属医院呢？你犯什么事儿啦？”
“唉，这个嘛，说来还真是难以启齿……。”
白小姐脸上的笑容忽的隐去，眼角难过的耷拉了下来。
“怎么说呢……我啊，因为这毛病，看东西的外观和颜色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打个比方，就说红绿灯——在你们看里，非常简单非常普通的物件吧？会随着时间变换颜色，红黄绿——醒目而容易理解，但我就不同了。一眼望过去，除了本身的颜色，还会带着某种不知何时就会降临的感情色彩……虽然并不是完全分不出颜色的变化，但干扰的因素太多，完全没办法像条件反射那样去遵守。看无生命的东西都会这样，要是活物的话，那就更加……”
我以为自己明白她犯啥事儿了。
“闯红灯？”
“那都算常事儿了，但这次不止……”白小姐欲言又止。
确实，光那种程度的话怎么也不至于入狱的。
“那……？”
尴尬的咳嗽了两声，白小姐给了我答案。
“我啊……因为一些缘故，给人告了诱拐儿童。”
三、
事情是这样的。
白小姐本职是教育系学生，当时正好要进行教育实习，于是到一间小学当了老师。
“这很好呀，我觉得小朋友们一定都很喜欢你的。”我由衷表示，在我看来她十分适合这一角色。
“其实我自己也挺喜欢的，孩子嘛，每一个在我看来几乎都甜丝丝的，好像苹果一样又香又软，跟他们在一起我会特别快乐。”白小姐也频频点头。
虽然不是很能理解她对孩子的观感和形象，但关于她很喜欢小孩子这一点是明确无误的传达到我了，我觉得她应该会是个好老师。
“但是没过几天，我正教着孩子们画画呢，普通的静物写生，画一个熟透了的大红苹果。孩子们画得很快，没多久就都交了上来。我大致看了一圈儿，小孩子嘛，基本上水平也就那回事，只要看得出很认真在画就好了。不过有一个孩子却不一样……很不一样。”
“哦，怎么说？”我把手中的笔记本翻过空白一页。
“她也画了个苹果，按道理和其他孩子似乎没太大区别，但我一眼看过去，却不知怎么的，越看越不对劲。”白小姐沉吟着，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场景。
“明明是用的红色水彩笔才对吧，但……她画出来的东西却不太一样。你应该见过烂苹果吧？好像长了疮疤一样，一团黑一团黑的，有一股虽然腥甜却混杂着酒精一般腐败的味道……一摁下去，会出脓水似的。我真无法想象，明明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两条羊角小辫儿，粉嘟嘟的小脸。可令人惊奇的是——她怎么会把一个鲜艳欲滴的苹果画得这么……吓人？”
想起当时，她的脸上闪过一丝混杂着惊恐的兴奋，似乎还在心有余悸。
我被她说得有点犯恶心，虽然我看小孩子不会像她那么感性，又是小水果啊又是棉花糖啊这样的形容，但是小孩子大多很活泼很可爱，这点基本的共识我还是认可的。
“当时我就想说不定是自己眼花了——毕竟我知道，自己看事物的角度和常人有些不一样，但又怕惊吓到其他孩子，所以我就单独问她。然后你猜那孩子怎么着？”
我摇摇头，表示猜不到。
“她对我说，这个苹果已经熟透了，就算看不出来，马上也会坏掉，这是自然的道理。苹果不烂掉，里面的苹果核怎么发芽呢？”
我愣了一下：“多大的孩子？”
“……七岁。”
白小姐说着，脸上的表情有些狂热的亮了起来：“你能想象我当时的震撼吗？把那幅画丢开一旁不算，我再仔细看这个孩子，很明显能看出她和同龄人的不同——或许身体还很幼小，但那种模样……就好像成熟的麦穗一样饱满，我意识到我发现了一个了不得的人。”
“一个艺术天才？”我兴奋地问，觉得自己有题材了。
“或许吧，但更重要的是，一个跟我一样的人，能理解我的人——”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噢……我之前好像忘了告诉你，我眼中的那个苹果，和她看到的是一样的。”
四、
“从前只有自己是这样时，我尚且难以意识到眼中这神奇世界的意义，很多时候它甚至令我困扰——就像之前说的，我很容易触犯交通规则，而且经常在不经意间看到很多自己其实不感兴趣的东西。但在我以一个成人的角度去观察一个和我同样的孩子时，角度的变化让我意识到了自己的谬误——我们天赋的灵感绝非一种困扰，它是缪斯赐予的礼物，这个世界在那孩子的眼中活色生香且与众不同。”
缪斯，艺术的女神，得到她的赐福是一次多么难得的机遇。
我深深的感受到了白小姐的惊喜，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仿佛从她目光中看到许许多多如溪水般流淌而出的温柔——这样的人选择去当老师，教书育人，真是太好了！
“然后呢？这明明是一件好事啊！”我问。
“好事？一开始我也这么认为，所以兴冲冲地跑去和她的家长沟通，希望给孩子创造一个更加适合发展的环境——我想她可能会成为一名画家？或者作家？艺术大师？总之诸如此类，凡是需要浪漫的观察力和联想力来描摹世界与抒发感情的工作，她一定能做得比任何人都好。”白小姐问我：“你觉得我说得对吗？”
我点点头，发自内心的赞同。
“我很羡慕你，也很羡慕她。”
但随即，她的脸色黯淡了下来，蹙眉道：“可那孩子的父母，并不认同。他们是这个城市中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当听到我的观点后，吓得脸色都变了——你敢相信吗？他们当着孩子的面，居然说她是‘怪物’！”
“我和他们据理力争，甚至拿自己当做例子……那个，你看我像怪物吗？”
“不像。”
废话。
“可他们觉得我是。明明是红色的苹果怎么就不是红色的呢？他们的孩子为什么会和别人不一样？与众不同有什么好？能够考试必定考满分吗？参考答案不会给谁家孩子单独出一份新标准，与唯一的正解不同，那难道不是错误吗？”
白小姐问我：“如果换了是你，在那一瞬间，能如何反驳？”
这当然是要反驳的，但我搜肠刮肚了半天，终于意识到……真的能够反驳吗？
作为当下最现实最主流的价值观，有那么一些人的确可以毫无顾忌的特立独行，但多数普通人却不行——那不是他们的错，想要在这个社会安稳成功的生活下去，他们不能反抗，只能适应。
因为他们是普通人。
而他们的孩子，虽然只有七岁，涉世未深，懵懵懂懂，却已不再普通。
我仍然认同白小姐的观点，这份天赋是恩赐，但也不得不承认，对那孩子而言，不一定是场喜剧。
或许是已经从我的默然无语中看出些什么，白小姐笑了。
“……你也，无法反驳吧？”
“但我，不一样。”
五、
就在那天放学后，憋了一肚子气的白小姐，带着那孩子离开了学校。
没有告诉校方，当然更没有告诉她的父母。
我不得不承认这行为欠缺考虑且不够成熟，却也不由得要为她的魄力击节赞赏。
“真这么做了啊？带着那孩子……走了？”
“是啊，气头上了嘛！现在想想，或许本来还有更好的方法吧，但我就是没法忍受那种当着小孩子的面说人家是‘怪物’的家长，太伤人了！那孩子才七岁呀！”
我看了看白小姐，她挂着故作轻松的笑容却不敢和我的目光对视，不用她说，我也知道她一定是想起了年少时的自己。
不知她度过的是怎样的童年呢？
从她如今平平无奇的人生轨迹看来，恐怕……也说不上很幸福吧。
我不敢开口问她。
“总之，这不算一场有预谋有组织的犯罪，否则我也不可能只被判这么短的徒刑。刚刚离开城市就被发现了踪迹，我想带着那孩子去个遥远的地方，一是为了让他的父母着急着急，说不定也会冷静下来，反思一下自己的态度。另外嘛……多少也有一点点私心啦。”
“私心？”我不解。
“你看，毕竟我们俩是这个世界上唯二的异类——我是说，与众不同的人，所以从上路开始，我就一直试着和那孩子沟通……嗯，一些可能还不太适合她的、精神层面的东西，说实话也许有点儿吓到她了。不过我敢保证，我绝无恶意——只是在和她互相认同的过程中，操之过急了一点儿。”
白小姐如此说道。
从她诚恳的态度和模样看来，我觉得完全可以相信她——或许她是个常常冲动、行为欠考虑的莽撞鬼，但要让我相信她会下手对一个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孩子做些可怕乃至疯狂的事，真是怎么也没法让人相信。
“总之，最多也就算个犯罪未遂吧，被警察逮住的时候小家伙精神不太稳定，哭得厉害——毕竟她还太小了。但说白了并没造成什么严重后果，我也没想过袭警啊拒捕啊什么的。”
白小姐收拾起心情：“后面的事情就没什么戏剧性了，很轻易就被捉住，我没什么反侦查经验，确实也是犯了罪。看到那对父母找回孩子后哭得稀里哗啦，大概他们还是爱自己孩子的吧——只不过那种爱是否真的能给那孩子幸福的明天，我……哈，或许那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最终我被送来了这里，恩，可以让我冷静冷静。”
取材快要结束了，但我觉得至少有些话，还是要跟白小姐说清楚。
“虽然从法律上来说你要接受惩罚，但在我看来，你并不是在关心自己不该关系的事情。无论你做错过什么事……我想，最终完成学业后，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老师，或许比我们至今所传颂的都更伟大。毕竟和那孩子一样，你也拥有缪斯的礼物，这个世界在你眼中，远比在我们眼中变幻多端色彩缤纷，远比我们眼中富有乐趣。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白小姐看了我半天，久久未再开口。
只是在我起身告辞前，低声呢喃了一句。
“谢谢。”
六、
根据白小姐给我的姓名和资料，回去之后我没太费工夫就查到了当时关于这件事的报道——不算小也不算大，但是主要纠葛在于白小姐和那对父母间的争执，至于那个在她看来异于常人的孩子，除了报道开头的时候提及了一下，也许是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隐私，之后便再未出现过了。
听白小姐讲述了这么多，我觉得自己有必要亲眼见证一下那孩子的近况。通过种种渠道和手段，我来到了另一座小学。
在当时的一顿纷扰之后，虽然无力离开这座城市，但那家人还是给孩子办了转学，来到了城市的另一边。我以参观校园为由，还算比较顺利的接触到了那孩子。
正如白小姐所言，她真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女孩，个子稍高，比她的同学们显得更成熟一些。
面对我这个陌生人，她似乎很有戒心——戒心的程度一点也不像一个小孩子。直到我在她面前提到“白老师”的名字，她的表情才惊讶了起来。
“白老师？！妈妈说她是坏人所以被警察捉走了……真的吗？”
我的心一揪：“那，你觉得白老师是坏人吗？”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妈妈说她是，她还说老师教的不对，可我觉得妈妈不对，老师是好人……但我不敢说。”
“老师教了你什么呢？”
“老师只是告诉我，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不要怕和别人不同。就算红红的大苹果大家都觉得好看，可我觉得它正在变坏，就要勇敢地说出来。”
我感到心中一阵温暖，白小姐确然能成为一位好老师吧——孩子的眼睛最清澈，他们并不像我们所想的那么容易受骗。
所以在临走时，我给小女孩留下了一个问题。
“白老师教你要相信自己所看到的东西，不要害怕与众不同，你觉得是对的吗？”
这次小女孩毫不犹豫地点点头：“对！”
“那么，你眼中看到的白老师是个为孩子着想的好老师，你为什么不敢勇敢说出来呢？”
小女孩一阵语塞，我笑了。
“那么，换一个问题吧——如果现在有机会让白老师重新当你的老师，你愿意吗？”
“愿意！白老师……是个好老师！”
这次的回答冲口而出，小女孩很坦然，没有一点顾虑了。
白小姐如果看到这一切，也会欣慰的吧。
这样不就够了吗？
六、
没过多久白小姐顺利出狱兼出院，我向她作别时顺带将小家伙的近况告诉了她。虽然我觉得不必我说她自己也会去了解，但能早一刻解开心结，总归是件好事。
她对我说了谢谢，之后我们便甚少联系。
她应该需要时间重新收拾起自己的生活吧。
我衷心祝愿她能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越走越宽，带着这份来自缪斯的礼物，在这个在我们看来平凡无奇，她却能发掘一切盎然生机的缤纷世界里，带着目所能见的美味与香气，挖掘出每个孩子独一无二的本性，成为一位她所希望成为的人。
不止如此，午夜梦回之际，我有时也会觉得，如果能和她一样就好了——假如我也能有那样一双五感贯通的眼睛，我的世界会不会不再如眼前这般沉闷无聊，而是变得美轮美奂、妙趣横生呢？
我不知道。
希望终有一天，我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