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宁西有心理疾病。知道的人不多。
周有北跟她说，只是生病了，要听医生的话，坚持吃药，有什么事情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告诉哥哥。
她被他抱着，呆呆的，双手在空气里徒劳地抓了抓，又蜷缩在一起。
后来周宁西一直在周家待到二十岁。
大家都默默注视着，希冀这个孩子能慢慢走出来。
眼看着她慢慢会看着别人，会点头，会说话，会笑会哭，会在特殊的日子里为家人准备礼物，会主动跟别人打招呼。
终于慢慢都变好了。大家都很欣慰，看着她慢慢变成一个正好年纪的女孩子该有的样子，穿裙子，把头发编成辫子，在阳台上插花弹琴。
但是只有周有北知道，她可能只是不想辜负大家。
她抽烟，手指上总是有小小的烧伤。她经常半夜打开窗户，看着远处目光无神。她有时候会突然盯着什么东西走神发呆。
她开始学会保护自己，在学校受了欺负不再需要他出面。胆子也大，每天晚上一个人跑步，自己报了健身课和防身术，瘦瘦的身板也有了一点点流畅的肌肉。
有时候周有北看着她笑，都分不清她是真的过得好，还是只是不想所有人陪她一起熬。
但是她始终不是那种在蜜罐里泡大的女孩子，大学去了云南昆明，报的是文博专业文物鉴定与修复。
周崇山很开心，说云南是个好地方，昆明四季如春。
还逗她是不是知道爷爷喜欢那些古董才报的这个专业。
她不说话，只是笑。
本来只是离家远一点，谁也没想到，忽然就联系不上了。
那天周宁西刚二十岁。
二十岁，是一个节点。
她辍学，然后每个月有固定的钱转入周有北的账户。
全家上下拼了命的找她。
一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她能干什么，能去哪里呢，跟什么人一起生活，吃什么，会不会照顾不好自己。
后来人托人，差不多用掉了周崇山这么些年积攒下来所有的人脉。
才知道有叶坤这么一号人物，说是行内人都叫坤叔。
不是什么光彩的能出来见光的事情，周崇山也不敢往深了查。怕把周宁西搭进去。
拖着，一直拖着，就到了现在。
上次她在车里坐着，没看清楚。这次看到她，好像长高了一点，还是很瘦，变漂亮了，眼线细长，涂着大红色的口红，温度这么低衣服还是很单薄，打火机是zippo，动不动就抽烟，整个人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对什么都不在意，眼神又是锋利的，直白的盯着你。说起什么都能淡淡的带过去，整个人就像没有温度。她侧身过去，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道，像是檀香或者焚香，夹杂着一点薄荷的凉意。
她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是怎么磨出来的。
周有北想不出来。
事实上，周宁西在周家生活的这些年里，他们唯独忽略的一点，就是她的社交关系。
所以那个大有来头的坤哥，他还真是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
他看过她最糟糕的时候，最狼狈的时候，最无助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过得挺好的。
但是这是一片悄悄冒泡的沼泽，她没有什么多的顾虑，宁愿破罐子破摔，就地选个无所谓的姿势越陷越深。
他一定带她回去。再来一次，她受不住。
他是哥哥，她是妹妹啊。
回去的时候沈以诚给他发了消息。
说时宜胆子真他妈不是盖的。
他心里一惊。一脚油门飙到八十多。
刚进门，正好碰到宋琦章，拉着他进了时宜房间。
时宜把单反里的照片传到电脑上，看见他们进来，轻描淡写说了一句：“我昨天晚上出去了。”
周有北回想了一下，昨天晚上，她从这边阳台回去，已经是将近十一点。
她不是夜盲吗。
简直是疯子。
时宜打开图片，过去关了门，拿仪器上上下下扫了一遍，给每个人倒了水，继续说。
“上次那个工地，我翻进去了，守了一天一夜。”
周有北眉头直跳，好家伙，这语气，跟他妈说自己今天中午喝了一碗汤一样。
她就不知道怕是不是。
“今天早上七点四十三，让我碰上了。”图片放大。
她看了看宋琦章：“你之前说的那几个人，都在。”
图片继续放大，时宜拿了纸和笔过来：“光线不太好，放大了就不是很清楚，有的是侧脸。”
笔在纸上勾勒线条：“但是我都记得，现在画正面，一边说一边画吧。”
笔在纸上划过，沙沙作响。
“首先，坤叔。他是最后过来的，目测年纪在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中长发，有点像是艺术家会留的那种发型，单眼皮，鼻子比较挺，面部线条比较凌厉。身高应该在一八五左右，应该有专门练过。肌肉很匀称。”
“跟他一起下来的是个女人，应该是你说的那个西姐。二十岁以上，身高一米六五左右，很瘦，很漂亮。”
她手顿了一下，低着头没看任何人。声音停顿了两秒。
“我见过她，那天在王文建坐着的那辆车上。她身上有纹身，颈后。是一串字母，可能是英文。从侧面没看清。”
“她跟坤哥，关系不一般，可能是，情侣。”
沈以诚眼神往周有北那边瞟了一眼，很快又收回来。
周有北倒是没什么动作，神情专注。
“江北江东，双胞胎。江北下巴有一颗痣，江东没有。其他没看出什么区别，三十岁左右，身高一米七五左右，中等身材，有点肚子。江东比较稳重一点。”
“老定，年纪最大的一个，估计有五十岁，驼背，身材比较瘦小。”
她把老定的手单独在旁边画出来了，左手尾指没有指甲。
“我觉得，他是专业的。干这个得有年头了。”
“驰间。跟老定一起，可能是徒弟。很年轻，戴眼镜，一米七五左右。”
“隔得有一定距离，听不清楚每个人具体在说什么，但是，意思是要重新开坑，最后只有老定和驰间留下来了。”
差不多也画完了，她停下来使劲搓了搓手。
沈以诚捻了张拿起来看，只有脸，草草几笔，有些线条还来不及擦掉。但是人物面部特征都很清晰，他看向时宜：“为什么要重新开坑？不是东西都挖出来了吗？”
时宜没说话，回答他的是宋琦章。
他说。
“二次开墓，说明有东西没拿上来。”
又补了一句。
“或者，发现连着的，还有墓穴。”
沈以诚倒吸一口凉气。
时宜说：“为什么二次开坑。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语气还是平淡到没有一点起伏。
宋琦章摇头：“太危险了。你今天过去，虽然看清楚了他们的脸，但是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时宜看他：“我不下去，等他们把挖出来的东西送到这儿来给我过目吗。”
宋琦章还是不松口：“你一个女孩子，才多大年纪？不知道害怕吗？晚上摸过去，还蹲到现在才回来。他们多少人你自己是看到了的，万一被发现，你想过后果吗？”
时宜不说话了。
没人敢接腔。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
“想过，我想过。但是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我不可能自己掐断。”
周有北转头看她。
她眼睛里满满的都是狠厉。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时宜。
周有北开口了，他说：“还是小心为上，怎么也得留着命回去才有后话。接下来的事情我们慢慢商量做好准备。”
又看向时宜：“一个人去，太冒险了。”
时宜忍了忍，没抬头看他。
问了一句：“监听器有什么消息吗？”
周有北回答：“估计被发现了，没有连接上信号。”
时宜又是低着头闷闷的应了一声。
直到最后，都没看他一眼。
他们下去了，时宜反锁了门，拿了换洗衣服进了卫生间。
热水从头淋下来，才觉得体温慢慢回来了。
算是一时冲动吧，昨天晚上翻来覆去没睡着，想着去碰碰运气。
温度很低，她蹲在废弃的一栋大楼里，将近十八个小时。
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听到铁门打开了，她吓出一身冷汗，然后眼睛都不敢眨。
怎么会不害怕，怕死了，掐了自己好几次，才让拿单反的手不那么抖。
仔仔细细的记下每个人的样子，努力看他们的表情，听他们说的话。
又冷又饿，还不敢动，好像回到第一次实习的时候。
趁着所有人都走了，她才偷偷溜回来。
回来的路上也很冷，手都快握不住方向盘了。
一路上来，她脑子里乱糟糟的。
现在冲了个澡，好像想通了一点点。
他避着他，她就不死皮赖脸的粘着他了。
怕成为麻烦，怕被嫌弃被讨厌。
她不应该是那个理智全无神神叨叨的时宜，不管怎么说，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有解决，所以脑子要有，智商要上线，状态要跟上。
她以前一直听别人说，你要抓紧时间把自己变成更好的样子，这样的话，当那些机会啊缘分啊砸到你身上的时候，你才能接得住。
她已经看见有东西降落下来了，但是她不能碰，不能靠的太近，不能据为己有。
因为周有北始终背对着她。
她不知道这样的人是不是只有这一次机会遇到，不知道以后能不能碰到更好的。
其实她心里已经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回答了。
没有。
干别的事情她都可以不要面子不要形象不要尊严，反正她无所谓。
但是他不一样。
所以她就算小心眼就算很在意就算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
但是她还是对自己说。
要坦然，要洒脱，要玩得起。
勉强就没意思了。
对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