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清岚做了一个梦。
那是嘉和三十六年,秦氏王朝的上一任掌权人,先皇秦熹尚在位的时候。那一年姜清岚十五岁,虽然算不上无忧无虑,但清贵的门第和美满的家庭还是让她长成了一个随和散漫的少女。
夏日的清晨还有几分凉爽,姜清岚丢下手中长剑,接过婢女轻轻递来的汗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走到树荫处去休息。
“小姐,沐浴的东西已经准备好了,您快些过去吧。”轻轻人如其名,嗓音又软又轻,一边说话一边从小桌上端起酸梅汤送到姜清岚手中,顺便拿回汗巾,“老爷和夫人已经到前厅去了。”
十五岁的姜清岚慢慢悠悠地嘬着酸梅汤,并不见半分急色,“宴会不是中午才开始么,不急。”
轻轻闻言,露出了一个无奈又不出所料的笑容,“小姐永远不急。”
站在树下喝完了酸梅汤,姜清岚才带着轻轻回到了自己居住的清岚苑。清岚苑内早已忙碌了起来,屋内院中全都是婢女忙碌的身影。姜清岚歪着头,颇有兴趣地盯着她们,还伸手拦住一个,“诶,你不是清岚苑的吧……”
“小姐,这些都是夫人派来的,”轻轻的声音还是那么轻柔,可是动作却异常地迅速,把那个端着一大盆水的小婢女从姜清岚手下解救出来,并示意她走开,十分地熟练。“夫人说您的院子也要打扫一下。”
姜清岚捻了捻被轻轻拉开的手指,对自己的婢女如此行为也没有表示出不满,只是摇了摇头,“放肆啊。”
这对主仆没大没小显然不是一天两天,清岚苑的下人们纷纷捂着嘴偷笑起来,还有几个没控制好笑出了声。姜清岚有心要树立一下自己的威严,但看看这些比自己还要小的姑娘们,又看看身边笑的眉眼弯弯的轻轻,最终又叹了一声,“真是放肆啊。”
沐浴,更衣,挽发,上妆。姜清岚在镜前昏昏欲睡,任凭轻轻对自己进行改造。饶是轻轻手脚麻利,这一系列程序完成也到了中午时分。两人刚一前一后走出房间,便看到一个前厅的婢女等在院中了,见到姜清岚,那婢女先是眼前一亮,随即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奴婢含蕊见过小姐,小姐今日真美,夫人派奴婢来看看小姐还有没有什么需要。”
“是派你来看看我有没有好好打扮,顺便催一催我吧?”上了淡妆又穿了华服的姜清岚显得十分端庄,只那双眼睛盛满了狡黠的笑意。“我有轻轻这样得力的助手,娘怎么还不放心。”
轻轻又被姜清岚当面打趣,双颊飞红,又不好失礼,只得低下了头。含蕊不由得也微微一笑,“小姐说笑了,那奴婢去回过夫人,先行告退。”
“好,”姜清岚微微颔首,“和爹娘说,我马上就到。”
姜府前厅。
姜夫人听了含蕊带回来的话,气的都要笑了。挥挥手让含蕊退下,她禁不住转过头和自己的相公姜老爷抱怨道:“你看看,岚岚都是被你惯坏的,总是懒懒散散,叫我怎么放心嘛!”
姜老爷长得一派儒雅,眉眼间的随和一看便知被姜清岚全数继承。面对夫人的抱怨,他好脾气地笑了笑,伸出手来在姜夫人的手上轻拍了几下,“岚岚只是喜欢悠闲,平时办事还是稳妥的,你就放心吧。”不知想到了什么,姜老爷的脸上掠过一丝黯然,“再说了,她背着那样大的责任,虽然她从来不说,可压力一定很大,岚岚她太辛苦啊。”
闻言,姜夫人的情绪也低落下来,“可不是吗,我真后悔,当年若是我不那么任性,晚个几日,哪怕一时半刻……”
“好了夫人,”姜老爷手上一紧,打断了姜夫人的回忆,“今日人多嘴杂,不宜谈论这个。”见姜夫人哀伤地点头,他也叹了口气,“现下已成定局,咱们还是要为以后多着想。不说了,今日是岚岚的生日宴,你这个当娘的可不能破坏气氛。”
姜夫人闭眼,敛去了那些不该有的情绪,“我晓得,老爷放心吧。”
“爹,娘,”身后忽然传来姜清岚的呼唤,两人齐齐回头,看到姜清岚正站在他们身后,“你们怎么又在说悄悄话?”
“谁让宴会的主角磨磨蹭蹭,迟迟不到,我和你娘正打算去看一看呢。”姜老爷眼眸中盛满了笑意。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姜清岚眯起眼睛笑了笑,又看了看四周,“这不是刚到中午么,嘿嘿。”
这副怠懒的样子让姜夫人看不过眼,她上前一边检查姜清岚的衣着打扮,一边絮语着让姜清岚不许这么懒散。姜清岚嗯嗯啊啊地附和,还趁姜夫人不注意向姜老爷求救。姜老爷走在娘儿俩身后,三人一起来到大堂中,里面已经坐满了前来赴宴的亲朋好友。
姜老爷一向不甚喜欢繁复的礼节,这次生日宴会也是如此。客套几句,众人便开始享用美食。姜清岚刚坐到桌前,便听得一声娇呼,“清岚姐姐。”
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姜清岚挤出一个笑容,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女孩子——堂妹姜暮沉。
姜清岚和姜暮沉是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本该是十分有缘的一对姐妹。但两人的关系一直不远不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明明一般大,但姜清岚觉得姜暮沉的行为举止看起来比自己小很多的样子,总是不自觉地把她当成小孩子。再加上姜暮沉一家并不住在姜府,时间久了,自然就有了距离感。
“暮沉来了,生辰快乐。”姜清岚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示意姜暮沉过来坐,“今天咱们一起吃长寿面啊。”
姜暮沉比姜清岚身量稍高些许,长得也有六七分相像,两人坐在一起,不细看很像是一对双胞胎。她一落座就挽住姜清岚的手臂,显得十分亲昵,“好啊好啊,清岚姐姐,今天可是咱们的好日子呢。”
这份突如其来的亲切令姜清岚有些无所适从,她僵硬着手臂,不习惯姜暮沉忽然的接近,“用饭吧,今天做了好多好吃的呢。”犹豫了一下,还是假借帮姜暮沉取碗筷,把胳膊抽了出来。
“圣旨到!”正是宾主尽欢之时,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满院的宾客,酒席,仿佛被这一嗓子惊扰,瞬间竟化作灰散了。只留下姜清岚孤零零地站在混沌中。她四下里望着,全都是无边无际,触摸不到的灰色薄雾。
一阵风吹过,姜清岚心惊地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换上了污迹满满的囚衣,那上面破破烂烂,还留着纵横难辨的血迹。她抬起手,看到的还是脏污和干涸的血块,甚至自己的十个指甲都被拔掉了。
不知从哪里忽然传来了哭喊,那声音十分凄厉,有男人的也有女人的。姜清岚侧耳听着,不多时便怔怔地落下泪来。那是姜府中人的声音,她听到轻轻在喊小姐,往日又软又甜,曾被自己打趣说像糯米糕的嗓音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清岚苑一群小丫头的哭声时高时低,一下便消失了;接着是娘的啜泣,姜清岚听到她反复念叨着自己的名字,可不管她怎么大喊,尖叫,甚至是嘶吼,娘都好像听不到;还有爹,姜清岚十五年没有听过大声说话的爹,正在怒吼着什么,声音也早已如破锣一般……
忽然,哭喊声又被一个女人的笑声取代。那声音又尖又细,笑的十分张狂和放肆。姜清岚泪痕未干,又感到愤怒一阵阵地涌来,女人还在笑,仿佛在跑来跑去,周围的环境原本一片混沌和虚无,不知何时却变成了雷雨天,正电闪雷鸣,轰轰作响——
“姜姐姐!姜姐姐!快出来玩!”孩子们的声音把姜清岚从梦中唤醒,原来那不是打雷,而是他们拍门的声音。姜清岚满身冷汗,腮边全是泪水。她坐起身,眉宇间带着初醒的呆滞和梦中尚未褪去的肃杀,破天荒地没有理会门外的孩子,陷入了孤独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