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天刚蒙蒙亮,万物还未苏醒,红日隐在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之下,只透出些微薄的光亮。上官素衣打开房门,便听得远处一阵叽叽喳喳的吵嚷声。纵然安喜宫是这皇宫之中最为寂静之处,可依旧能听到不远处宫女和太监们急匆匆的脚步声。毕竟今日是三年一逢的天下盛会,宫中各处早早的便都忙碌了起来。昨日她陪着公主读了好些时候的书,本想着回府,公主却执意要她留在宫中陪她一晚。她只得派了个伶俐的奴婢回去通报梁穆清,自己便在安喜宫中住了下来。
她将房门敞开,回身坐在梳妆台前,铜镜中映着她白皙如玉的脸。清晨的风吹进来,她的发丝凌乱的贴在她的肩膀,与她一身白衣相衬。她身后是满院的寂静,盛夏的荷花铺满了一池清水,开的繁华而盛大。她凝眸看着池中粉荷,口中不自觉的念道:“水面清圆…”
她想起从前在宫中,也是这样好的夏日,她最喜欢与他并肩立在满池的荷花旁。她最爱周邦彦那一句“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却总假装记不住,依偎在他怀里,只顾看着他笑:“水面清圆,水面清圆…下一句是什么呀!”他温温润润的笑着,由着她闹:“一一风荷举…这次可记住了么?”
“水面清圆…”她口中仍旧喃喃的念着,却无人应答,只有一株并蒂荷花的花瓣上滴落了一滴露水,滴答一声打在荷叶上。
她心知今日他必定会来。她以为自己已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就连他看向自己的第一眼会是什么表情,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会是什么…她都统统在脑海里想了无数遍。
然而此刻,浮上她心头的,却只有一句周邦彦的词。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小姐!”紫嫱的声音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她起身有些惊诧的看着紫嫱手里捧着一个梨木雕花的箱子向自己走来,“你怎么来了?”
“世子说,今日是大朝会,要奴婢提醒小姐,不可出了差错。”紫嫱将手中捧着的箱子递给上官素衣,“这是世子准备的世子妃的正服,要世子妃好生打扮。”
她一只手抚摸着那箱子上精细的纹理,那是上等的梨花木,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她知道今日,她要与梁穆清一同出席,在天下人面前,她要伴在他的身旁,以世子妃的身份。所以她自然要按规矩,穿上世子妃的正服,才能不失了礼数。
她伸手打开箱子,箱子内放着一套叠的整整齐齐的华服,乃是苏州上等的天蓝云锦织就,白底蓝纹,裙摆与袖口处皆绣着精致的花样,领口是当下流行的水仙领。她不由得微微一笑,按理说入宫的正服都应该是大红色的,她入府之后一直一身素衣,梁穆清都看在眼里,想必这衣服是梁穆清为了她特意命人赶制的。
她换上衣服,再次坐在梳妆镜前。一袭天蓝色的裙衬的她端庄秀雅,少了些平日里的冷冽之气,多了几分华贵。这云锦仿佛是为她量身打造一般,在她身上,竟如活了一般,天蓝色的纹理在清晨的薄光下潋滟,如雨后初晴的天空,光华流转。她转头去看箱底,放了一支湘妃玉打造的玉簪,通体温润,竟是用一整块完好的湘妃玉打造而成。玉中的血色晶莹,在玉的碧色映衬下更显夺目,像一朵艳极的芍药堪堪绽放。
“小姐,这竟是湘妃玉…奴婢听说,整个南国也就只有三块呢,其中一块,还做了镇国玉玺…”紫嫱一脸惊喜的望着那支玉簪。
上官素衣却只是轻轻的合上箱子,“这只簪子太过名贵,我一个小小的世子妃,怎配如此招摇。”她伸手将桌上的铜镜移至自己面前,将及腰的长发挽成精致的云髻,头上步摇垂垂,金钗两行。她指尖轻点一抹胭脂点在自己的唇上,轻轻一抿。再看时,镜中的女子已然风姿绝世,面容因了那一点胭脂而散发出无人能及的飘渺与华美。
“世子妃,九公主殿下已经收拾妥当,正在前院等着您呢。”翠锦提醒道。
“我这就去。”那绝美的容颜立刻被一层轻薄的白纱掩去,唯有一双清透的眼眸,在这清晨的微光之下潋滟如春水。
她刚走至转角回廊处,便听得身后一阵簌簌的风声,还未来得及转头,发间的金钗早被人拔了一支去。她面带愠怒的转过身去,却见眼前一个如清风皓月般美好的少年正浅笑着看着她,他眉眼弯弯,眼睛里映着她的倒影,伸手将一支开的正好的木槿插在她发间:“金钗太俗气,倒不如这木槿开的正好。”
“你怎么来了?”上官素衣慌忙环顾四周,小声道:“这里可是皇宫,你怎么进来的?”
花溪叠轻摇手中的绢扇,笑道:“这南国的皇宫果真华美…”
“我问你话呢,你怎么进来的,万一被人抓到,你可就…”上官素衣急急问道。
“区区皇宫而已…”花溪叠突然一脸委屈的撇了撇嘴,“还不是怕有人需要我的时候找不到我,我才巴巴儿的跑到这里来,你还这么凶…”
上官素衣没好气的笑了。自从她把花溪叠从生死阁救出来之后,两个人的关系没之前那么生硬了,她也不再张口闭口就是“公子”,说话也自然了些。“时辰快到了,我得走了,你就待在安喜宫吧,到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她转身欲走,花溪叠突然扯住她的衣袖,将手中的绢扇递给她道:“这个送给你,会有用的。”说完他对着上官素衣露齿一笑,回身便走远了。上官素衣看着手中的扇子,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快步向前院走去。
与此同时,河洛山。
山中的清晨清新如雨后初晴,盛夏时分,各色的山花开了半坡,远远望去一片姹紫嫣红。河洛山崖的峭壁之上,一面宽阔的瀑布一泻而下,在山崖脚下形成了一个不深不浅的池塘。水拍打在峭壁之上,激起晶莹的水花,微薄的日光嵌入水花之中,折射出淡淡的光华。一个一身黑白两色罗衣的少年负手立于瀑布的对面,身后是嶙峋的崖壁。少年的眼睛竟是淡淡的天蓝色,他望着山尖处的白云蓝天,天映在了他的眼睛里,慢慢的消弭于无形。
身后传来一声石墙被打开的声音,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女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的身后,语气十分恭敬:“宫主,锦绣回来了,正等着您呢。”
“嗯。”少年淡淡的应了一句,又对着山尖看了许久,才转身走入石墙内。
石墙缓缓关闭,转过几弯潮湿而曲折的廊道,眼前便豁然开朗起来。少女拉着门上沉重的铜环将门打开,待少年走进后,又小心翼翼的将门关好。
门上悬着一方匾额:冥水宫。
“属下参见宫主。”锦绣跪地迎接。
“起来吧。”少年走至房间中央,一把红檀木的椅子,右手边立着一个朱红色的茶几,上面摆了一盏茶和几碟糕点。他随手拈了一只豌豆黄放入口中,然后在椅子上坐下,这才淡淡的看向锦绣:“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已经打听好了。”锦绣站在少年面前,“今日大朝会,江湖中,唯有炽凰山庄应南皇之邀前去。”
“炽凰山庄么?意料之中。”他伸手去拿那盏茶,轻轻的抿了一口。
江湖中炽凰山庄的名字,可与生死阁、冥水宫齐名,近几年来,更是有称霸江湖之势。江湖中少有人愿与皇家扯上关系,但炽凰山庄却偏偏靠着皇家势力在江湖中崛起。炽凰山庄庄主洛凰,是个年过四十的女人,论起容貌自是平平,但却有几分手段。她借与皇家交易武器,短短几年便积累起大量的财富,更是与无数达官贵人交好。江湖中虽不耻她这种勾结皇家的行为,却也碍着皇家的面子不敢惹她分毫。
“见过洛庄主了么?”
“见过了,洛庄主说,她敬您年少英雄,如果您肯和她合作的话,自然少不了您的好处。”
“你可跟她说了我的条件?”少年抬眸,天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石屋之中潋滟着冰冷的水光。
“说了,洛庄主说,只要您与她联手,控制皇家是迟早的事情,到时候别说您只要一个小小的玉佩,只要是她能给的东西,必将亲手送到您的手中。”锦绣低头道。
“洛庄主还真是野心不小,从前我竟没看出她的目的竟是想控制南国的天下…”他唇边一抹冷笑,清雅俊逸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宫主,您是确定要和炽凰山庄合作了?”锦绣试探着问道。
“为什么不呢?她确实有能力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少年放下茶盏,“冥水宫的眼线虽多,身份却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而洛庄主,她有能力,将她的人直接安插在皇上身边。”
“可是宫主,您在那玉佩上下的功夫也不少了,至今都没有找到,或许…”
“母亲既说已送给了他,就必定在他手里,那样重要的东西,他不可能随意送人的。”说到母亲,少年平静无波的眼眸骤然添了几分杀气,“为了给母亲报仇…虽然不能杀了那男人,但起码,我要替母亲夺回那玉佩…”
“是,奴婢不敢多言。”锦绣知道宫主一提起母亲便会情绪激动,便不再说话,默默的站在少年面前。
“上次轻水她们几个,为了靠近养心殿查探,被御林军抓住的事,你还记得吧。回去提醒你在宫中的姐妹们,以后行事不可如此不小心了。”少年淡淡道。
“是,奴婢会去提醒的。”锦绣连声答应着,“要说起这事,本来折了轻水她们几个也就算了,奴婢已命宫中其他姐妹将此事扯到盗取皇宫布防图上,是万万也不会牵扯到落红院的,可谁知…”
“你查到了什么?”少年声音一冷。
“回宫主,本来此事已经要结案了,可谁知皇上派人去了梁府,想请那大梁世子为他查探此事。”
“大梁世子不是在一年前身中奇毒,武功尽失,容貌尽毁么?”
“正是呢,依奴婢看,皇上是想借此事逼世子进宫,以此检验他是否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已成了半个废人。可谁知,世子没来,倒把刚刚娶进门的世子妃请来了…”
“世子妃?”
“是呢,这世子妃竟是个厉害人物,只看了几眼尸体,便查到了落红院头上。”锦绣忿忿道。
少年垂眸沉思了片刻。“这个世子妃,是不是那个上官家的女儿?”
锦绣奇道:“宫主一向不关心皇家之事,怎会认得她?”
少年抬头,目光淡淡的,“你可曾听过一句话?昔年坊间传言,南国有女上官氏,一笑便倾国。”
锦绣瞬时来了兴趣:“世上当真有如此美貌的女子?”
少年摇了摇头,“自古红颜多薄命…她那张惊为天人的脸,已在一年前毁了。”
锦绣一脸惋惜:“如此倒是可惜了。”
少年伸手摸了摸放在一旁的茶盏。“你去回了洛庄主,就说我冥灏愿携整个冥水宫…与炽凰山庄共进退。”
“是。”锦绣躬身应诺。
“茶凉了,换盏新的来吧。”冥灏站起身,偌大的石屋内,只有四角的烛光,映着他略有些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