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罪名不小,姬泄心要他们把话讲清楚。
刘国公说:“每年秋收季节,边界上的国民为了抢收庄稼,偶有过界而引发私斗,此乃常事,今年太子却小题大做要去平乱,命令自己的私卒占领了吾等国界上的良田,拉走整年的收成不说,这都快开春了还赖着不走,这乱还要平到什么时候?”
“什么平乱,这简直就是霸占,是兼并!”单国公有点激动:“臣为此事曾当面问过太子,太子居然说反正占的都是畿内封地,臣等管不好就由他来管,封地上的收获就当作他的军资,这不是兼并是什么,我单国从成王分封至今十二代,代代竭力辅佐周室,还从未受过这般欺凌。”
“别说你单国是成王分封,我甘国还是武王初分天下的老诸侯呢,不照样说占就占,根本不跟你商量,照这个样子下去,还不如废了我们三个,封地直接归入王畿算了,还谈什么礼乐天下,共执牛耳。”甘国公在一旁冷嘲热讽。
姬泄心还真不知道儿子闹了这么一出,三个冤家同时来告状,看来事情不会有假,不过这事处理起来也不难,三个人都是为了利益而来,退地还粮再安抚一下,想必他们也不会再纠缠,毕竟太子打着平乱的旗号,大家有台阶下就行。
“太子也太不像话了,急于建功立业,却忘了跟三位爱卿商议,我会敦促太子尽快撤军,三位爱卿勿虑。”
抢地盘被说成建功立业,周王护犊之心再明显不过了,来告状的大臣们这才意识到周王偏心眼到这种程度,顿时有点进退两难。
又冷场了。
姬泄心数了数廊下站着的大臣,三公六官卿士大夫,来了一小半,太子辅政才一年就惹毛这么多人,这让他有些始料未及,既要维护儿子,又不能伤了君臣之间的感情,还要让群臣跟着儿子好好干,做天子真的好难。
总不能就这样干耗着,得转移一下注意力,使这场进谏尽快结束,姬泄心从人堆里找到一个突破口。
“大司空,你不在谷水退洪治患,跑到这来凑什么热闹?”
话说周王还关心的国事,除了晋国朝贡,就只有治水了,毕竟洛邑都快被淹了,此刻突然提及,无非是想告诉廊下的众臣,有空多做点实事,别跑我这里来瞎起哄。
“冬官主掌水土之事,老臣身为大司空却不能治退水患为陛下分忧,实在是无颜面君。”说着便老泪纵横地跪下了。
伯與又冒出来宽慰大司空:“治水哪里是一朝一夕的事,大司空为了治水殚精竭虑,大家都看在眼里,如今有何难处,不妨向陛下言明。”
大司空显得挺委屈,咽下口水哽咽地说:“治水至今无所进展,皆因太子殿下擅改陛下制定的治水方略,导致冬官府上下无法施展,眼看洛水渐深,老臣恨不能投身以祭洛水。”
这下就尴尬了,绕了一圈,又是太子的问题。
治水乃关乎周国国运的头等大事,当年周武王分封诸侯,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占五十三,土地不少,加上每年的朝贡,倒是富强过一段时间,可日子一长,血源关系越来越远不说,各大诸侯交相兼并扩大版图,从疆域上讲,这天下早就不是周室的天下了,相比一些大诸侯,周国的国土面积小得可怜,耕地面积就更寒酸了,偏偏近几年谷水暴涨,东流注入洛水导致水位线逐年攀升,不但淹没了不少良田,甚至大有直捣王城之势,洪水不退,不用诸侯们争,周国自己就得灭了,因此太子要真有什么不对,当周王的就不好偏袒了。
“太子又怎么了?”
“陛下应该知道,洛水暴涨皆因谷水冲撞而至。”
“没错,谷水涨洛水就跟着涨,所以才定下堵截谷水以退洛水的办法。”
“朝中早已拟定的方略,人人都懂的道理,偏偏太子殿下不以为然。”
“哦,”姬泄心的语气上扬,拖得老长:“太子有更好的办法?”
“老臣也不知道太子殿下的办法好不好,只是觉得匪夷所思。”
“怎么讲?”
“太子殿下废除了三个月填堵谷水要冲的方略,转而制定了一个为期三年的疏导地气方略。”
“什么?地气?还要三年。”姬泄心有点懵,廊下群臣也面面相觑。
大司空接着说:“老臣才疏学浅,不知何为地气,只是觉得治水就应该踏实做事,靠这些虚无缥缈的地气是救不了洛邑的。”
此言一出,廊下一片哗然。
“地气之说闻所未闻,不知出自何经何典。”
“大司空脚踏实地,周室之福也。”
“苌弘之后,又现方术玄幻之说。”
“三年为期,只怕到时候洛邑已成汪洋。”
……
众臣议论纷纷,姬泄心的脸色有些凝重了。
“伯與,你身为太子的老师,就教了这些玄幻之说?”姬泄心的意图很明显,就是要当老师的帮太子担待一下。
伯與不答,只是微微摇头,眉头皱得跟麻绳一样,显得颇为无奈。
姬泄心非常倚重伯與,朝中众臣中他最让人顺心,如今见他像便秘一样挤不出话来还是头一回。
“你别光摇头,要你说话。”
“微臣失职,此番进谏便是向陛下请辞少师一职,望陛下恩准。”
听者都是一愣,少师位列三孤,俸多事少地位高,身份何其尊贵,伯與居然不想干了。
“爵禄君授,岂是你说不想干就不干的。”要他担待他却撂挑子,姬泄心不火才怪。
“微臣不是不想干,而是干不好,怕耽误了周室的未来。”
“怎么了?王子们太贪玩不听教诲?”
“王子们还好,只是太子殿下……”
“说!”
“其实太子殿下自从辅政以来,就没再上过微臣的课了,平时看的书也是太子殿下自个儿到守藏室提阅的,从来没有经过微臣的筛选。”太子读书乃国家大事,该看什么不该看什么,得由少师说了算。
“太子恣意妄行,你这个少师该当首责?”
“微臣也是无可奈何,如今太子殿下名为辅政,实行监国之权,微臣怎能目无周礼,以下犯上。”
这话倒是不假,这一年来周王确实没有存在感,朝政都是太子把持。
伯與接着说:“太子殿下素有主见,欲自学成才也就罢了,但其行为却是王子们的表率,近来王子贵与王子佞夫的学业都有所荒废,皆因追随太子殿下所致,微臣也是无计可施,才冒死请辞少师之位,望陛下成全。”
少师不用亲自面授其他王子,不过统筹管理一下王室的学业也是份内之事,遇到这样的学生,伯與发发牢骚也算人之常情,姬泄心不再怪罪,倒是脸色越发难看,已经没有再继续听下去的打算了。
“去给我把太子找来。”
姬泄心身后的老内侍绕前稽首道:“太子殿下筹备朝贡事宜,现下恐不在寝宫。”
“那就到明堂去给我把人叫来。”
“老奴这就去请太子殿下,只是中廊空旷,冬日化雪之季寒气逼人,还请陛下移驾玄堂等候。”
“哪都不去,就在这等。”说罢挥手打发内侍退下。
宫女从寝宫中搬来暖炉和软榻,姬泄心安坐其中。
廊下的大臣都把头缩到裘革的大领里,哈出的白气在胸前的毛毡上结成一颗颗露珠,有怕冷的来回跺着脚,也有怕累的靠在廊边的栏杆上,只有暖炉边上的周王安之若泰,默默地望着廊檐上倒垂的冰柱。
靠近暖炉的位置,冰柱融化得最快,水珠顺着冰柱迅速下滑,毫无节奏的滴滴落下,在廊脚的雪地上砸出一排小雪坑,姬泄心想起了太子的母亲,他与缑氏正是相识在这样一个化雪的季节。
关于缑王后,民间有一段传说。
话说周王从小就身子虚,成年之后妃嫔众多,虽常行云雨之事,但始终膝下无一儿半女,眼看周王渐渐地老去,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周室天下又遇后继无人的窘境,危难之际,天官苌弘以方术请事周王,于洛邑王场中设台,台上高立“貍首”,射之以卜王室后继之来者,天机昭示:“为政以德,续火以缑,孝子不匮,永锡尔类。”随后周王派人四处寻访,于伊洛交汇之处寻得一山,山中有一族人便为缑姓,当年开春周王便迎娶了缑氏处女,年逾不惑的周王顿时龙精虎猛起来,房事上彰显出前所未有的帝王气象,后宫妃嫔的肚子渐渐都鼓了起来,而第一个出生的就是姬晋,老来得子何其快哉,周王立马封缑氏为王后,姬晋更是被早早立为太子。
姬泄心对这段传说既感到可笑,又感到无奈,在天下人看来,似乎一切都可以归结为天意,那他这个天子理应是最接近天意的人,却从来没有得到过天神的眷顾,甚至连一个真正的神仙都没遇到过。
廊下大臣们的议论声渐起,打断了姬泄心的思绪,他随着众臣的目光向笔直的中廊尽头望去,一位身着翠裘的少年绕过照壁,步态轻盈地向这边款款走来。
少年来到廊下,若无其事地环视众臣,神态容貌像极了周王,随后穿过人群来到周王榻前稽首而下,头轻轻地点向地面,披散的长发从肩头缓缓飘落于地。
“儿臣参见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