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几个月,仿佛过了几年之久。脑子里挤满了些糟粕事,常常变得异常沉重。我不想要记得,但却无法忘记。仿佛手机里的预装软件,卸掉了,只是表面现象;当重置时,才如梦方惊——那一片阴霾,仍在心头。
经历了这一切,再人世回眸,一切明亮的色彩皆黯淡了些许,增加了些厚重的意味。十四年来我第一次意识到,人心竟会有如此阴暗的一面----为什么要如此心狠手辣,城府颇深;为什么要如此冷血无情,笑里藏刀?记得小时曾写过一篇作文《我不想长大》,犹记当初用以阐述的理由:我不想长大,因为挣钱很辛苦,看到大人们整天忙忙碌碌,我就会头疼;我不想长大,因为大人的世界很复杂,要做好多的家务,完成很多的工作,还要生孩子,照顾老人和孩子······再回头,嘴角漾起一抹弧度,顿觉可笑——可笑当初的幼稚,所有的理由只是为了不承担责任。责任真有那么慎人吗?不,真正可怕的是丧失了童心之后,长年累月沉于市井喧嚣,他人扭曲后变得世俗阴暗、险恶的内心。那些在职场中如鱼得水的老手、在官场中容光焕发,趾高气扬的高官,那些狗肉朋友之间的友谊,有多少是满脸堆笑,但背后却肆意诋毁;满面春风,阿谀奉承,其实恨得咬牙切齿。我不想再想象下去,意识到他们已经让我足够痛苦。心中仿佛堵着一块石头,阻碍了血液和呼吸,心头闷闷的。
我不敢妄加揣测我成年以后的日子——步入社会与职场之后,我是否也会变成那样——没有真实,只有虚伪、算计、违心和一颗疲惫的心?我真的不愿意变得那样。因为那样的生活是黑暗的,黎明永远也不愿意光临。但是,我也想不出能有什么解决的办法。至少,我的家境,是不允许的。
但是,我还可以保持自己心灵的纯净,不是吗?
是啊,就像周敦颐爱莲的理由:“出污泥而不染,濯清莲而不妖”。但我是否能有周敦颐所欣赏的那种强大的自制力而弃外界的纷扰于不顾呢?那就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至少,即使无法做到百毒不侵,我还能在受尽磨难时,只为那一颗童心那人世的一丝芳醇,不改初衷。哪怕它太过柔软,还会受到伤害······
漫漫暑期也渐渐在书香中消逝了一大半,再过不到半个月,新学期就要如期而至了,也就意味着,我们向往已久、标志着成熟、神秘莫测的九年级生活即将来临。
总是心怀期盼。九年级——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时期啊?那个时候的少男少女们,仿佛戴着一个光彩夺目的光环,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把光明带来,点亮一切黑暗。哪怕是罅隙中的阴影,也顷刻荡然无存。
对九年级学长的神秘感,源于他们时时刻刻匆忙的脚步——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坚定地写下人生的篇章。后来,慢慢升入八年级后,我们与九年级的学长仅有一楼之隔——他们在上头,我们在下头。每次凝望那条幽长的连接楼上楼下的楼道时,一种莫名的神秘感就油然而生。仿佛前面就立着一个写着“禁止入内”的路障。我虽然内心渴望,但心生畏怯,望而止步。
但如今,那条楼梯将属于我了。那一砖一漆,都将留下我的印迹,这怎能不叫人兴奋?
午后四五点钟的光景,金色的阳光柔和地洒在人间,为万物镀上了一层金子。但这金色并无珠光宝气般的雍容庸俗,而是温和的爱抚。伟岸的高楼此刻变成了一位慈父,无情冰冷的水也蜕变为一位慈母。大自然安静了下来,绿油油的植被随风轻摇,渐渐的,安详的,仿佛一名酣睡的新生儿。
“咚咚”
门口传来敲门声,我一转头,隔着玻璃看见了表弟一张笑盈盈的脸。
“请进”。我看着他,不自觉露出爱怜的目光。回想起那日他拼命保护我的情景,心中涌过一阵阵暖流。
“怎么样,功课完成了吗?”我知道,表弟这是找我补习来了。自从八月初,姑姑便和母亲谈妥,让表弟每天下午四点半来我家。说是一起学习,其实是让我辅导一下他,帮他理清从前没弄懂的知识,再给他布置一些作业。
“嗯”他看着我,眼神有些飘忽不定,我没有多想。在我心中我很信任他的。
“真的吗?前几天给你布置的题目有点多,本来想着你写不完的。没想到竟让你都完成了,快给我看看!”我满脸期待地看着他,等着他将那一沓答卷交给我。“看来你的觉悟果然提高了不少啊。”
“咦——”表弟拼命地翻动着书包,眉头紧锁。“怎么回事?明明放在这里好好的呀,怎么会不见了呢?”他不停地将书包翻来覆去,有些焦急。
我一颗饱含激动热忱的心此刻便凉了一截。我收回伸出的手,担心地问道:“怎么了,没有带来吗?”
他抬起满是委屈的脸庞,英俊动人,扁着小嘴点了点头。胆怯地注视了我片刻,又低下头去,“等一下,我再找找。”
我有些失望,但他那委屈的表情将我逗笑。我揶揄他道:“你不会是没做吧?关老师说没带就是没做哦。”
我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他的举动,此时我还是相信他的,刚才那样说,只不过是开个玩笑,看看他的表情、动作来取乐罢了。
他先是全身一颤,然后猛地抬起头,一拍桌子,突然站了起来。一双平日里帅气的眼眸此刻怒目圆睁,充斥着怒火。他斜眼仇视地瞥视着我,语气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好,你什么都知道是吧?你凭什么说我没做!一点都不尊重信任我!”他气愤地转过身背对着我,但并没有离开,喘着粗气,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我一阵脸红,他这剧烈的反应是我不曾想到的,他愤怒的眼神也是我不曾看到的,把我吓了一跳。我想这个玩笑是不是开得过火了,使他蒙受了冤枉,心中顿时有一种愧疚,却更加坚定地相信他。我抱歉地看着他,拉拉他的手,“陆欧,对不起,我只是和你开玩笑的,并没有怀疑你的意思。”他并不回头,仍是站着不动,我红着脸站了起来,绕过凳子走到他的面前,但他故意瞥开目光不看我。我笑了笑,带着歉意真诚地看着他的眼睛。他个子好高——我在心里想着,只有微微仰视才能看见。“陆欧,我真的只是开玩笑的,你别生气,快坐下。”我推他坐了下来。他起初倔强地立在那儿,后来才挪动了身子,回到座位上。我小心翼翼地探过身子瞅着他的表情。他仍然一脸怒气,故意避开我的目光。我微微笑着,试探地说:“不会还在生气吧?”他不搭理我。我的目光瞬间黯淡了下来,一种挫败感和自责涌上心头——全都怪我,如果不说那句话,一切就不会变成这样。陆欧虽然平时很温顺,但骨子里也有些倔强、固执的一面。常常会在愤怒时暴露出来。此时,不管我多么诚恳地解释道歉,都无济于事。我曾经听说过他和其父亲争吵的情形——一连几个小时,姑姑苦劝无果,最后还是我爸妈过去才将事情平息。不过,后来偷听大人们的谈话,我才知道他们父子俩一个星期都没有说话。如今看这情形,便只好让他静静作罢。
过了一会,我拿来一本教辅资料,拍了拍他的肩。他才缓缓地、不情愿地转过身来听我讲课。看到如此,我满意地笑了。不过心中暗暗警告自己不许再说那种“过火”的话了。顷刻间我又抛开一切思虑,沉浸在对陆欧的讲解之中。心想,只要他认真听、听懂就好。
大约四十分钟过去了,我捡重点给他温习了一些知识,又领着他做了几道典型的例题,便开始给他布置了作业。
“陆欧,听懂了吗?”我见他听课做题的状态有些欠佳,便忧心忡忡的问道。
“嗯”他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也不抬头看我,只顾低头收拾自己的东西。
“真的吗?如果有不懂的就大胆地问,没关系的啊。”
“真没有。”他有些不耐烦地看着我,有自顾自地收拾着文具。
“那好吧。如果有问题QQ上问,我不在线,你就打电话。哦,对了,你不在这写一会作业吗?”我这才发觉到一丝异常——往日里,他都是要留下来写一会作业再回家的。除了上次有急事,还有这次······
“不了,我还是早点回去吧。”他头也不抬,言语冷冰冰的。他已经整理好了东西,拉好了拉链,便将书包背上左肩,大步流星地朝门口走去,没有回头,没有一丝留恋。
“陆欧——”我忽然喊住他,小跑上去。“你的伤好了吗?”
“嗯”他仍旧不看我,我红着脸将他衬衣上的扣子解开,看见他那因经常运动而练就的青铜色皮肤,紧接着便出现了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血痂。有部分血痂已经脱落了,露出新生的惨白的肉体,很不和谐。我将手轻轻放上去,细细地感受,很粗糙、很心疼。“还痛吗?”我一脸怜爱地望着他。
“不痛了”他缓缓说道,终于肯将目光在我脸上扫过。我替他扣好衣衫,轻轻叮嘱了一声:“记得明天把作业带过来啊,连同你今天没有带过来的作业一起。”
他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应声,慌忙地将目光移开,匆匆地走了。
“诶——”我并没有多想,本来是准备和他交待几句的,看来只有等到下次了。
第二天下午,表弟照常来了。当我向他问起作业时,他只交出了昨天的作业。“前天的呢?”我和他一番好找之后,才不得不承认,他又忘带了。
“怎么又忘带了?”我皱了皱眉头,但回想起昨天的事,又不想妄自怀疑。他抱歉地用一双充满委屈的大眼睛看着我。此刻,我的心一下子软了,笑了笑,揶揄他道:“下次再不带来我可就让姑姑亲自送过来哦。”他的脸色微微一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检查了他的作业,又督促他订正,接着讲起了下一个知识点。
傍晚,母亲开心地宣布,为了表达对我的感谢,姑姑明晚请我去吃饭。
“啊?这怎么好意思呢?”我摇了摇头,红着脸拒绝道。其实是满心欢喜的。
“哎,晚舟,害羞什么呀?跟你姑姑客气个什么!她小时候可没少欺负我,抢我的好吃的、好玩的。你明天去,可一定要给我吃回来!”她笑意盈盈地打趣道。
“真的吗?”其实我也知道这一句很多余。
“当然了!”妈妈笑了笑,“明天过去放开来吃,不要拘束,横竖我们住的近,又是这样的关系,你就把那里当作自己家里一样。”
我看了看母亲,她那柔和的目光也正爱抚地注视着我的脸庞。不知为何心中满是高兴与激动。一向认为时间不够用的我,此刻却盼着时间能快点流逝,明晚快些到来。
母亲将我送到姑姑家,姑姑热情地请母亲进来坐。母亲起初不肯,但终究是拗不过她。没多久,母亲又起身离去。尽管姑姑和姑父再三挽留,但母亲还是借故推辞了。
“哎,晚舟,你妈总是这么客气。都这么多年姊妹了。瞧她,还改不了这坏毛病。”姑姑假装抱怨地?对我说,“下次来,你可得帮着我留住你妈妈啊。”
“好啊。”我含笑着抬头应了一声,又想起昨晚母亲对我说的话。“哎,这两个老小孩儿!”我心里这么想着。
“对了,晚舟,你和陆欧去玩吧,别干坐在这里。”姑姑说着便进了厨房和姑父一起做饭去了。
“诶,就去。”
我走向陆欧的卧室,耳畔又传来姑姑的声音“陆欧,你不是说有题目不会做吗?趁你姐在这,快点问啊?”
“哦——”表弟沮丧地回答道,然后转身对我说:“我去上厕所。”
他走了出去,整个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抬头四顾,用好奇的目光观察着这间房子——雪白的墙壁上稀稀落落地张贴着几张韩国明星的海报,歪歪斜斜的,彰显着这个花季少年的青春活力;书桌是长方形的,很长,一圈圈画着树的年轮。但与此天然之美相悖的,是桌上人为的乱——各种书籍凌乱地到处撒着,文具隐隐约约掩映其中。笔身和笔帽早已分了家,草稿纸,橡皮屑,废弃的胶带,使得桌面一片狼藉。成沓高耸的起了羊毛卷的书籍中夹杂着一张张、一堆堆布满皱纹的像老妪般的试卷。有的缺胳膊少腿,有的张牙舞爪、伸出手向外界拼命求救。书山的山顶颤颤巍巍地摆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其上贴着以深蓝色为背景的“英雄联盟”图案的保护膜。也许是听到了物品的呼救,我于心不忍,便小心翼翼地将笔记本放下来,帮他整理起书卷来。
“哎,这个陆欧,这么多的东西也不分个类。”我摇了摇头,刚放下一沓卷子,又放下一本书。在不经意的一瞥中,忽然发现了夹杂在其中的一沓试卷。醒目的标题写着:二次函数应用题专题。我好奇地拿了起来,翻了几页——这不就是大前天我给陆欧布置的、他一连几天都没有带来的那份作业吗?看着这张试卷,心中立刻燃起一阵怒火——他!竟然敢骗我!还装得那样的真实、博得我的愧疚!亏我那么信任他!这篇专题可是我花了一个下午,参考了许多课辅资料,精挑细选的经典题目啊,他竟然如此懈怠!还用假装出的愤怒和委屈来欺骗我的感情,掩盖自己的懒惰行径!欺骗,这是我绝不能容忍的!况且是被我爱和信任的人!怒火涌上心头,我恨不得将眼前这张讲义撕得粉粹!
“姐”陆欧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你在看什么呢?”他并不知道我的心思,但语气中很明显地透露出惊讶的情绪。
我转过头,他正向我走来。“看什么?”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哼!看你做的好事!”我怒不可遏,将那本讲义狠狠地往桌上一甩——心血啊!这都是我的心血啊!竟然被他这样轻易地践踏了!
陆欧马上变了脸色,像知道了什么。他加快了脚步,上前定睛一看,颤抖的手在定半空中,半响了,才缩回手去。
他不敢看我,埋着头,看不清脸色,但能察觉出她的尴尬与惶恐。看着他的这幅样子,又想起那日他对我的情形,我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得这是在他家,便大声指责道:“这就是你的学习态度是吧?你倒好,作业不做,戏演那么真,还专门用来骗我!亏我是那么地信任你!我也真是傻,三番五次地被你骗,还浑然不知,以为你有多么认真、多么勤奋。你以为逃过了作业是一件幸事是吧?我告诉你,着不过是自欺欺人!你不想上高中了吗?不想有大学文凭了吗?你想失去未来吗?······”我滔滔不绝地说着,近乎咆哮,十五年了,我从没有像这次这样失去控制、发泄着愤怒。似乎有一种力量鼓动着我,是恨,是着急······
他依旧埋着头,一声不吭,耳根子都红了。貌似我的话语对他起了作用,但我不能确定。一连串的责骂使我心烦意乱,口干舌燥,迫使我停顿片刻。也给了我一些思考的空间和时间。前些天的夜里,我还在想,陆欧近来的学习态度提升了许多,尤其是在他完成了那份《二次函数应用题》之后,这种感觉就越发强烈;我还在想,马上就能进入中难题的训练了。只要他跟着我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牢固现阶段的知识点是没有问题的。这么看来,他在数学学科上提升20分,绝对绰绰有余。并且单科进入班级前十,然后总分进入班级前十,高中也就有了保障······
然而梦太美,老天也不肯让我多快乐几天。偏偏要点醒梦中人。也不问问她愿不愿意,便硬生生地将这个残酷的,动摇爱的事实抛在了我的面前。
“我要告诉姑姑!”我气愤地抛下这句话,就朝门外走去。陆欧慌忙拉住我的手,一脸的恳切,言语中流露出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淌下几滴眼泪来。
“姐,求求你,千万不要告诉爸妈,你也知道爸的脾气。我错了,我改,我下次再也不敢这样了,求求你······”
我迟疑了片刻,他的眼泪像落在了我的心上,浇灭了我心中的怒火。我终于不忍心,转身走了过来,坐在床边,重重地叹了口气。沉默了片刻,我又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陆欧啊,不是姐要跟你生气,而是你这种做法实在可恶。我们这样的关系,我又是一心一意地帮你,你何必要骗我呢?作业多,我理解你,但只要你认真做,多少可以做几页,即便没有做完,我也不会怪你。但总不至于留一片空白吧?你说你这样的学习态度对得起谁?最对不起的还是你自己。我们已经是毕业季了,照你这样下去可是很危险的呀······从今天开始,你一定要端正学习态度,每次的作业都必须认真完成,做得到吗?”
“嗯。”他依旧低着头。
“还有,以后不能再骗我,知道吗?”
他点点头。我心中终于轻松了一些,但仍然有些隐隐的担忧。但愿吧,但愿他能够说到做到。
“如果没有问题,后天将作业完成后交给我。”我无力地嘱咐道,刚才的事已经耗费了我太多的精力。“哎······”
房间里又归于沉寂,只有厨房里嘈杂的人声、翻炒声透过层层墙壁传来,模糊不清。伴着书桌上如泣如诉的钟声,仿佛在诉说一个遥远而凄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