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必须记清楚那是他们共同走入的第一个夜晚,因为第二天他们就死了。
那时候谁也不知一天之后将会是彼此的末日。
茉莉自从离开家那一刻就不知归期。有时候茉莉觉得知晓并且预算未来是痛苦的,我们所有的痛苦就是盼望着有朝一日时间像银行一样结算我们的利率。于是她取出了所有寄存在时光里的希翼,孤身上前,而后所有的一切都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而现在,茉莉只是想与林远夏一起走。
伤了腿还要走回市区其实很困难,但万劫不复好像是一种让人耗费潜能的状态。而林远夏一路时不时看看茉莉,还问着“不然不去啦”“要不我背你”“喂,你真的确定你OK吗”,茉莉只是点头。混着腥潮海水的夏夜是咸咸的,一切都是让食物腐烂加快的,加速破灭与销毁的状态。离海岸越来越远的时候林远夏忽然转过身来倒退着走,而后把手举至耳廓,倾听着。
“听不到了。”他说
“你很喜欢海?”
“其实我以前没有见过海,我不是说过么,小时候就想去水族馆,后来也没去,只好买了个鱼缸。”林远夏的表情好像在说一点也不在乎。
茉莉想了一会,结尾只剩沉默。
茉莉不知道应该告诉他什么,也不知道隐瞒他又能如何。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离家出走给她自己带来了怎样的后果。从离开家到现在大概四个半小时,现在是凌晨三点。她离开的时候敞开了自己的房门——其实平时自己都关着的——也许是她存心在期盼着什么,但那究竟是什么,又能让她怎样,茉莉自己一无所知。
林远夏忽然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句子又被林远夏读了出来“怎么了”。茉莉不知如何回应。“有苦衷?”茉莉咬了咬嘴唇。很久。她试图从翩然而过的十八年里捉住一些字句去向林远夏描绘,但林远夏忽然说话了,“我不喜欢在不情愿的情况下告诉别人我的秘密。”他的表情很认真。
“所以你也不用告诉我你的秘密。”
“你这几天怎么没来上学?”茉莉扭着头问着,想缓解一下这尴尬气氛。却没想到林远夏没有回答,好像没听见一样,两人便无声。
沉默很长,从浪声熙熙攘攘的海岸一直蔓延到市区的小饭店前。这个城市的夜宵街喧哗得不像样子,林远夏的眼神在四处觥筹交错的桌面流转一圈,好像把一切都打探好了似的,然后回过身,迫不及待的对茉莉示意,像个贪吃的小鬼。
“嘿,那么,我们现在吃点什么好?”
什么都好。
林远夏。
什么都好。
时间那么紧迫,应当尽情享受这有限的时间。
因为几十分钟后就要开始逃亡了。
命运是不公平的利率。也是太过公平,甚至要摆出“疏而不漏”的姿态巧合。但为什么总是有些事情会针对一些人,一次又一次。在便利店的电视里看见林远夏照片的时候,在茉莉脑海里“嗡”的一声闪过两秒空白,但她只是转身叫他:“林远夏,我们走吧。”
林远夏嘟了嘟嘴,“你不是想吃巧克力么?在我这里,你喜欢什么牌子,德芙?我喜欢黑巧克力。”
茉莉摇摇头,拽着他往门外走。
“怎么了?”
“嘘,别出声。林远夏。我们应当静静地走出这里,好像我们真的只是寻而不获的顾客。就算便利店雇员开始交头接耳地看向你,然后偷偷跑到后台打电话,可我们也可以镇定离开。虽然你没有问我第二次,仿佛你也发现了我所发现的,而你的直觉真的再次与我一致。”茉莉心想。
便利店的电视没有开声,但画面依然闪着。
没人知道,第一次离家出家的茉莉就是心存期盼着,如果自己的舅舅舅妈找不到她,也傻到不给她的手机打电话,而是选择去报警,那电视上会不会有自己消息?
她也很想取笑自己天真的期盼。
可,事实上,电视上能够播放的怎么会是她个人的爱恨?在大半夜堂而皇之不停播报的只有那些天灾人祸杀人越货的事。地震了,人员伤亡。南方大雪,道路封死。还有那起凶杀案。
一切回忆倒影都定格在电视机最后的画面上——
“嫌疑人,及受害人所生之子——现在正在潜逃中。警方公布照片,希望市民提供相关线索,帮助缉凶。”
是你吧。
林远夏。
是你吧?
可怎么会是你呢?
茉莉脑海里轰然消失的两秒,她只是在想,人生到底是有多离奇。
就像她紧贴着他一同顺流而下的滑板。
就像他们所匍匐不动的掩盖一切的黑暗。
就像彼此一言不发但眼神中所透露出的:“你是不是也无家可归?”“难道你也是?”
于是茉莉拽着林远夏的衣襟走出了便利店。而整个冬日的夜都像他们扑去。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一段时间了。但日出也会尾随其来的是不是。林远夏沉默地与她一同演好了“顾客”的姿态,他们走了出来,这是不是表示林远夏就承认了他就是那个“他”,就是那个电视里所说的“嫌疑犯”?
走出了三百米,林远夏忽然停下来对茉莉说:“我并不是要逃。”
茉莉也停了下来,但不敢回头。
“听说这附近有一个全国最大的水族馆呢。”他的声音很轻松,“我从小就想去看看。”
茉莉沉默了一会。
“所以…你都知道了对么?”林远夏淡淡的说着。
但茉莉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愣了一会,“傻瓜,我知道你看见了。”
“我真的不知道。”茉莉忽然哭了出来,“画面闪过的那一下子,我什么都没想到,我的直觉就是‘离开这里’‘离开这里’。但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为什么要这样做,我真的不知道。”
林远夏沉默了。
他伸手想要触碰茉莉,但又停止了。是害怕了么。林远夏。你所害怕的是不是你的罪。那些过去是真的吗。为什么会这样。茉莉不敢相信一切,但她也无法用自身证明一切。除非你。林远夏。除非你。
而他咬了咬嘴唇,仿佛独自挣扎着什么。
最后他鼓起勇气问茉莉:“可以抱你么?”
茉莉抬起头,不由自主地走向他。太累了。真的太累了。他伸手抱住了茉莉,将她放在自己的怀里。是的,放着,就像是收藏一件旧物,拍掉灰尘和疲倦,把往事整理的一清二楚,不让蛀虫再染上。温柔的,怜爱的,然后忽然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把她紧紧勒在怀里,甚至让茉莉觉得自己也要被他杀死了。但他随即又无助地将她放开,俯下身来,“茉莉,也许你接受不了,但你听我说——那些是真的。但我是爱她的。我无法想你解释这一切可我真的是爱她的。虽然,她未必爱我。”
林远夏忧伤的眼睛像是吸纳灵魂的一个黑洞。
“还有,你快回家吧。”
然后他伸手替茉莉抚平了额前的乱发,笑了一笑。
“其实你应当什么都不知道,应当不会惹上这么多麻烦的。”林远夏咳了一声。
但他眼睛里明明还有些别的什么。那些东西闪烁的、微亮的,像是钻石一般。可茉莉还没来得及打探清楚他就迅速转过身去,故意往漆黑的道路张望,像是要甩掉尾随着自己的那些善念与优柔那般,“我送你回去吧。”
他们仅仅一日的相遇就像滑板上的逃亡那般,在比邻毁灭的最高点,突然将自己推开预先的轨迹。而后的一路都那么平静。深夜的街道车辆很少,街口的红绿灯仍恪守职责地闪烁着。
茉莉多想时间就此停下来。
可她也明知自己不能再耽搁林远夏了。
茉莉的矛盾是挽留他就是毁灭了他,而放走他便是放逐自己。
他们在黎明前的黑暗走啊走啊,茉莉越走越慢,因为离终点越来越近了。林远夏显然发现了她的变化,在路灯悠远的小路上停了下来。
“不想回家么?”
“那不是我的家。”茉莉抬起头,试图从七拐八拐的小路中看到自己的“家”。
“我觉得,所有成分不纯粹的东西都很难判定它的归属。那房子以前是我奶奶的,奶奶死后舅舅替奶奶还了房贷,住了进来。应该是我的家吧。至少以前是完全属于我的,但现在,我没法拿房产证上的证明要挟,说这是我的地方,你们都要滚出去。人情世故这些东西,好像在无声无息之间蚕食了我仅有的世界。”
也许茉莉说的话太多,林远夏的眼神忽然浑浊的像是黑夜。
但短暂的沉默过后,林远夏忽然握紧茉莉的手,步伐更快了,“无论怎样你都要回去。”
“哪怕那不是我的家?”
“但它能收容你,你明白么?”林远夏有些暴怒地凑近了她,“我不回去是因为没有地方收容我。这只是你在外流浪的第一天吧?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无家可归吧?我…”林远夏忽然欲言又止。
“林远夏…“
“你为什么会杀了你的妈妈?”茉莉甩开了他的手
“你不会懂。”
“你说你爱你的家人。”
“我一直都很爱。”
“但他们未必爱你。”
“不,茉莉,他们也是爱我的,其实我明白他们也爱我。就像你应该也明白,你的家人也是爱你的。但我是尴尬的,我的尴尬在于我的身份在这层爱里不是永恒的,是暂且甚至不稳定的。他们要对他们稳定的、不能破坏的周遭环境付诸更多的责任和爱,于是我被放在次之的位置。如果当我威胁到他们的稳定,我甚至会是被抛弃的那一部分你明白吗?”
明白。
怎么可能会不明白。
作为不希望被“抛弃”,不希望被他们团结一致隐瞒某些秘密的“我”,不是一直在竭尽所能地不去威胁到他们的生活么?不是再也不会激烈地跟他们争吵,而选择在他们的规则下按部就班——这不就是我们一直所坚持的人生么?
竟然会那么相似呢。
林远夏。
林远夏仰头看了一眼散去的星光,咬了咬牙,说:“很荒谬是不是,我说出这些话只是为了让你回去。茉莉,我这样一个人在做这样一件事,你是不是觉得不可信?”
茉莉摇了摇头。
她无比相信林远夏,因为再也不会有比他们彼此更理解彼此的人了。
但天就要亮了。
“天快亮了,城市人就会慢慢多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白天,白天总让我觉得没有安全感。我想在天亮之前送你回去,我不想一个女孩为了我而夜不归宿。”他顿了顿,“好女孩还是需要早早回家的,就算是踩着黑夜的尾巴,也要赶紧回家。你应当继续当一个好姑娘。”
余下的路上只剩沉默。他们和解。在下一个路口停住,路总是有尽头的。在拐角的黑暗里,两人都停住了。
“就送到这里吧。”
他点了点头。是应该要放开彼此的。但是茉莉只想这么一次就好了,在自己所有的忍耐里只有这一分钟她能够企及的、纯粹的、不掺杂“比较”和“抛弃”的爱,就只有林远夏了。
所以,茉茉踮起脚尖亲吻了他。
她想转身回归自己的人生。
但他叫住了她。
“茉莉”
她回头的瞬间林远夏也俯身亲吻了她。
他们总是可以不言一词但轻而易举知晓彼此的心意。
然后都放开了彼此。
“再见,茉莉。”
“再见,林远夏。”
林远夏在街角看着茉莉消失于黑暗中,然后自己四处打量了一下也消失在街头巷尾中。茉莉忘了问他要去哪里。但自己不知道也许更好,就犹如萍水相逢一般。眼下自己需要面对更多的事,比如自己回到那个“家”里应当是怎样的。舅舅舅妈一整夜都没有联系自己。无论如何他们都应该已经发现自己的出走,但谁也没有试图联络她。这里面最好的设想是大家都没有发现自己的出走——或者最坏的结果是,他们发现了,但他们选择了“不联络”。
一切寂静如常,但天边已经露出了浅浅的光。
茉莉在门口掏出钥匙的那一刻,忽然听见了警车鸣笛的声音。红蓝两色的灯旋转着豁开道路,车好像停在了小路口。那一刻自己想起的是林远夏,难道他们发现了他?茉莉走到下一个路口,倚着身子偷偷的看见警车上下来两个警察,他们没有追远,而是走进了自己家的院子。
对,直觉使自己呆在了原地。
茉莉知道他们是要去自己家的,但她又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去自己家。
是因为自己失踪么?
但自己的直觉仍然叫她躲开他们,躲开他们。两个警察果然在自己家门口停住。敲门声,没过多久门就开了,他们走了进去,舅妈甚至没来得及关门就说:“谢天谢地,你们终于来了。”
“你们确定最新的那段录像里,和嫌疑人在一起的是你们的侄女?”
“那段录像很模糊,我们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舅妈故意说得很含蓄,“但巧的是她的那件衣服我们认得。这孩子昨晚忽然离家出走了,我们一开始也没人发现,直到我女儿半夜玩回家才发现她不在房里。”
“你说你侄女是离家出走的?”
“看起来是这样。”
“还有别的东西丢失了么?”
“没有。不过那孩子好像带走了她所有的证件和随身物品。说实话,我们对这孩子也不太了解。反正我们很难理解她的想法,就像是我们根本想不到她怎么会认识那个杀人犯。”
“那嫌疑人你们也完全不认识?”
“完全不知道。那孩子平时没什么朋友,每天上学放学都很正常。我们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和那样的人勾搭在一起了。”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
茉莉的直觉驱使自己离开这里。
林远夏。即便我们试图去融入一个环境,但没有归属感的世界很容易选择与我们泾渭分明。茉莉拿出了自己手机。你看,这是她保存着的与家人联络的唯一方式。可他们舍弃了自己,甚至不屑与我联络便舍弃了自己。茉莉将手机放在了地上,然后轻手轻脚往外走。路过家门的那一刻,她回望了一眼这扇虚掩的门,最后一次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有手机吧?她离开的时候带着吗?”
“家里没有,应该带着。”
“她失踪之后,你们没有联络她?”
“联络了,但没有人接。”
茉莉笑了笑。
如果自己只是一夜狂欢之后回来,你们会怎样。
如果没有看到录像,又是怎样去假想自己行为。
不。
茉莉一点也不愿意去设想。
她只是迅速离开这里。
去找林远夏。
门里传来轻声的提问:“她手机号是多少?”
“138...哎,多少来着,雅雅?你记得吗?”
声音越来越远。茉莉已经离开了那地方。
虽然自己的手机铃声在他们的门外响了起来。待自己走出很远,在路口的豆浆店里照例买了一杯豆浆做早餐时,他们才惶恐失措地出现在街道里。茉莉的舅舅舅妈,她的妹妹,还有警察们,自己与他们那个世界唯一的联系已被他们自己狠狠的掐在手里了。而另一端的茉莉已经不在了。从此消失了。再也回不去了。
抬起头,电视里还在播放林远夏的相关新闻。
你的妈妈的照片,还有几张凶案现场的照片。你的妈妈都是睡着死去的。茉莉看不到伤口。在想林远夏是怎么对待他们的呢?好像都是安静的死亡。警方判断这一定是熟悉的人所作,而在名单里,唯一有动机而且从原本的生活里失踪了的,只有你。
林远夏。
不管真相。
茉莉的直觉就只是找到你。
哪怕关于更远的未来自己都一无所知,但茉莉迫切想要找到他,并且和他在一起。
她知道他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