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在不知不觉间,把我们仨连着这片宽阔的土地,都一古脑地吞进了肚子里。夜幕隐去了树木、石头还有古道遗迹的轮廓与身影,换上澄澈的月亮还有闪亮的繁星来充当这个世界的主角。这些零零碎碎的星星,是黑夜肚子里还没消化完的食物渣渣,仿佛在告诉旅途上疲倦的人们,自己是怎样被消解在无垠的夜色与时间中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变得很喜欢去仰望夜空中的繁星。每当看到撒在夜幕上的这些一个个闪闪发亮的小东西,我就觉得自己脑海里的全部美好回忆,都在张开双臂拥抱我,让我感到自己并不孤单;而这些回忆,它们平时似乎都故意藏在了我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的地方。
我们傍晚的时候一边走着,一边发愁在哪里落脚度过这片荒野上的夜晚。四周尽是稀疏的荒草和树木,大大小小的石头散落得到处都是,塞满了视野中的每个角落和缝隙。看着这副景象,我们犹豫了好久都决定不了落脚的地方,直到我们发现了一个精致的小湖。
我们三个家伙,看到有个小湖在夕阳下闪闪发亮,就像三只饿了好几天的猫见到装满猫粮的碗一样,高兴得都快疯了!大白熊驮着我们飞奔了过去,我们看了看脚底下清澈见底的湖水,赶紧把爪子弄湿,好好洗了一把脸。后来我干脆把斗篷和斗笠一脱,咸鱼刀一扔,就跳进湖水里洗了个澡。大白熊看到我的样子,也一脸快活地跳了进水里,溅起的巨大浪花差点把我推向湖中心。不知道为什么,来了这个世界之后,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讨厌把全身弄得湿漉漉的,反而感到是件很惬意的事情;只是随后要把身子弄干有点麻烦罢了。
小浣熊博士这家伙没有和我们一块疯,他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用湖水洗着背包里各种各样的奇怪物品。我看到那只被困在琥珀里的小蜗牛,也被他拿了出来好好洗了一番。
玩够了以后,我们沿在湖边选了一块稍微平整些的地方,确定了夜里应该不会有湖水漫上来以后,就把枯草、落叶还是沙石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干净,然后暂驻了下来。我看了下眼前的景色,还真是让人舒心啊!橙红色的夕阳停留在远处几棵又瘦又高的大树树尖上,就像一个被叉在叉子上的咸蛋黄;清澈平静的湖面装满了浮云与彩霞,把这一天的美好事物都已打包存妥,安心地等候夜幕的降临;一路上恍如凝固的空气在这里倒是变成了流动的轻风,好似隐身的精灵,一会儿拨动湖面,一会儿又撩弄树枝,在我们眼前来回穿梭。
藏在影子里的小桔花好像还在跟我怄气,看到如此美景也没有飞出来和我说话,也没有跟大白熊和小浣熊博士他们打招呼,更不用说对我恶作剧。当招财猫的时候,她可是一天到晚都在拿我寻开心!我看了一眼脚下的影子,瞥见一束鬼影嗖一下把旁边一块有我脑袋大小的石头给捡走了。看来这小女妖正自己玩得开心呢。唉,我想了想,还是过一会儿再跟她打招呼好了。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肚子填一下,感觉小桔花也该吃点东西了。
小浣熊博士掏出两块打火石,在一束干草上点着了火。很快,我们就有了一个用小石块围起来的、明亮的小火堆。我和大白熊紧紧挨着火堆取暖和烘干身子。虽然已经使劲地抖过身上的水,但一阵风吹来,还是会冻得我一阵发颤。小浣熊博士一脸轻松地抱着他的大榛果抱枕,然后在上面放上他的研究笔记,然后开始写起什么东西来。
“今天……和一只叫小黄的橘猫、一头叫雪球的大白熊开始了路途……拿回了旅途必备的大榛果抱枕和望远镜……还有那个没调查清楚的、怪怪的大手……又碰到了瓜子、板栗和猕猴桃三兄弟,他们住在我寄存怪怪大手的树洞里,旅途回来得给他们带点手信……唔……感谢三位旅伴,让我今天过得有惊无险!……特别是一个叫小桔花的小女妖。那个受诅咒的小石头狗,下次路过那座古墓,再给她搬一个回来……”
不不不,小浣熊博士,你的好意我和小桔花心领了,那条小石狗就当没这回事儿吧!我心里慌张地想着。
小浣熊博士一边写着应该是日记之类的东西,一边低声说着,但是我好像无意间听到了自己并不想知道的东西。
明亮的小火堆把我的影子投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听着噼噼啪啪的木头燃烧的声音,我听见小桔花悉悉索索地似乎在黑暗里捣鼓着什么,不时地还可以看到她从地上抓起什么东西,一声不吭地倏然就带进影子中去。她好像还是自己一个人在玩个不停。
大白熊吃了半块军用压缩干粮——没错,就是当时随远征军士兵撤退时吃到的那种咬起来像石头、嚼起来像臭咸鱼、咽下去又像鼻涕虫的玩意儿——之后,就双手交叉在胸前,盘起腿坐着睡着了;小浣熊博士倒是精神得很,拿起了一本书在读,手里拿着刚啃了一口的大蚂蚱腿。而我只吃了一块老狐狸掌柜替我准备的干粮。
“猫兄弟,你要出去吗?”小浣熊博士问。
“嗯,很快回来……有点事情。”
我起身沿着湖边慢慢地走开,我能感到自己的小爪子在湿漉漉的河滩上留下了一串脚印。四周一片漆黑,除了我们生起的小火堆,能进入双眼的,只有夜空中挂着的一轮明月和洒落在周围的星星,以及它们倒映在湖水中摇曳不停的身影。它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有小桔花的一路陪伴呢?看着湖水中静静的倒影,我不禁这么想着。
小桔花好像还在生我的气,我也不知道怎么开口去哄她开心。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总是被我一碰即碎,我不知小桔花是否也会最终走向这个结果。她是我的影子,但我始终觉得,和小桔花之间的羁绊,对我来说是上苍的祝福还是诅咒,全都决定于我。但也正是因为她是我的影子,她清楚地知道我的一举一动,我没法送她神秘的礼物,让她感受到我赠给她的惊喜,让她知道我对她的珍视;对她来说,尽管我很重要,但我只能是像空气一样普通、一样无关紧要的存在罢了。不管怎么说,我似乎改变不了自己是一只流浪猫的事实,即使来到了一个新的世界。
我带着乱糟糟的思绪,继续慢慢前行。掠过湖面的晚风吹拂着我早已烘得干爽的毛发,湖水带着银色的月光不时地舔上我的小爪子,透来阵阵的凉意,让我感觉就好像走在自己内心潮起潮落的记忆之中,踏在走走停停、变幻莫测的时间里。望着满是繁星的夜空,我觉得这时候的自己,就像躲进了时间上一个不起眼的、被所有人忽视的缝隙中,于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渐渐毫无保留地显示在我的眼前;在这么短短的时间里,它们幸运地躲开了那些名叫“使命”和“荣誉”的恶狼的嗅觉。我借着水一般透亮的月光,找到一块大石头,在上面坐了下来。
“小桔花,要是能和你躲到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就好了。”我情不自禁说道。
短暂的沉默之后,一阵晚风吹过,我看到我的影子里“嘟噜”滚一下出来一个小东西。
我捡了起来,借着月光看了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儿。那是一块我脑袋大小的石头,上面长着两只用树叶做成的耳朵,还有用不同的奇怪小果子做成的眼睛和鼻子,鼻子旁边还画着几根胡子。好吧,这明显是一只猫的脸。
“你个傻猫,又在说些奇怪的话。”小桔花终于说话了。
果然,只有逃到繁星和夜色之中,才能找到自己最珍贵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