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临街的房子是一家酒肆,在磬州这家唯一的酒肆没有招牌,只在门前插上两张一青一白的酒旗迎风招展着。
酒肆里除了酒,还有女人,美丽的女人。她们本是身骄玉贵的殷商公卿之女,绝色尤物,只怨成王败寇,殷商败亡后被贬为奴隶,落难民间为妓的苦命女子。
有酒,有女人,自然少不了赌。越是历史悠久的文明国度往往越是赌博较早出现的地方。相传在大洋彼岸的国度,那里的人体型高大,通体漆黑,喜欢用六面刻有花纹的石子相互猜输赢。而夏朝末期已有“六博”之戏,到了周朝博戏种类巳趋多样化,斗鸡、走犬、六博、奕棋、投壶竞相出现。
这酒肆根本没有名字,但却是磬州最有名的地方。现在已是深夜,但酒肆里依旧光亮如白昼;外面一片寂静,但酒肆里却是喧哗声震耳欲聋。难怪适才武靖怒吼,酒肆里却毫无反应。
武靖一走进酒肆,就看见武哑巴。
武哑巴不是真的哑巴,他少时不但会说话,而且口若悬河,能言善辩。只是三年前的一场变故,武哑巴开始沉默寡言,渐渐大家都忘记了他原本的名字,只记得戏称他武哑巴,因为他的父亲本是武府一名家将。
武靖与武哑巴年少便相识,一起长大,一起练功。武哑巴擅长使一柄长刀,而且天生神力,每每舞起长刀,都会让人有种惨烈的感觉。此刻长刀放在武哑巴身旁的椅子上,歪歪斜斜。但没有人敢轻视这把刀,因为这把刀不知道杀死了多少凶猛的野兽,也杀过不少凶猛的人。那些战乱中屠戮百姓的殷商败军,有时也会途经磬州,也会在周边村落掠夺粮草和女人。他们当中,就有很多凶猛的人。所以当武王定天下后,武哑巴就只有凶猛的野兽可杀。
“我请你喝酒?”武靖坐在武哑巴的对面,看着他微笑地说,即便此刻武靖的心中也是愁绪万千。
武哑巴即没有抬头看武靖,也没有停下手中的筷子,一口一口地吃着碗里的牛肉面。武靖一直坐着,等他吃完最后一根面,喝完最后一口汤,才放下筷子,看着武靖。
“你不喝酒了?”见武哑巴迟迟不说话,武靖问。
“还记得年少时,我与你一起偷喝武府佳酿,大醉后我们两个未经人事的家伙跑去偷看姑娘家沐浴,结果却因酒气上涌在人家屋外呕吐不止。最后由我父亲出面,让你与姑娘家定下姻缘,方才将此事化解。事后那姑娘说起,当晚见我二人呕吐,还以为是看见自己后感觉不适,颇为尴尬。”武靖回忆起儿时趣事,不由一阵感慨。
忆起年少时的荒唐,武哑巴顿心中为之一暖。很久没有人和他说起那些陈年往事了,他也以为自己忘记了。可当武靖不经意地触碰,他心中的回忆就像泉涌般绵绵不绝,有开心,有难过;有严肃,有荒唐;有忠诚,也有背叛……
背叛?是的,那是他心中的一个难以解开的心结,也是他要离开武府的原因。武哑巴突然站起身,拿起身旁长刀,放下几铢钱圜,转身欲离开。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武靖说到。他拿起桌上的茶壶,既然武哑巴不陪他喝酒,那他唯有自己帮自己满上一杯热茶。
武靖一边喝茶一边语气轻松地说道:“你难以释怀三年前令尊所做的事?”
武哑巴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看着武靖,心中激起滔天巨浪。他亦是在收拾父亲遗物时知道,三年前是他父亲背叛武府,伪造西岐城征召,让武仲公一行惨遭邬文化屠戮。虽然父亲也在此役中命丧,但终究是因为他的背叛,才会让武府蒙受如此巨变而没落。
这就是武哑巴难以解开的心结,他认为自己一家有愧于武府,他更没有面目呆在武府,所以他选择了离开。这件事他从未和任何人提起,武靖怎么会知道?
“三年前的征召书,我在镐京典籍中有见过。其中并没有征召武府,所以当初的征召书是伪造的。”武靖再帮自己满上一杯热茶,缓缓说道:“犹记得当年是令尊亲手将征召书交给父亲的,是不是?”
武哑巴点点头。
武靖感到很满意,起码这块顽石肯点头了,这是一个好的开始。
武靖继续说:“你是不是觉得因为令尊的过错才令武府没落?”
除了点头,武哑巴不知道该怎么做。
“坐下来吧!我会慢慢告诉你。”武靖微笑着对武哑巴招招手,示意他坐下。武哑巴一阵犹豫,最终还是拉开椅子,慢慢坐下。
“能让我看看你的刀吗?”武靖似乎对武哑巴的到很好奇。
武哑巴没有犹豫,把刀递给武靖,此刻就算是武靖要武哑巴把命给他,武哑巴也会毫不犹豫地慷慨。
武靖抽出长刀,只见刀身暗淡无光,可纹理层层,显然是经过千锤百炼而成的宝刀。“果然是把好刀,你知道吗?这把刀把我从死亡的边缘救了回来。”武靖把刀递回给武哑巴,看着他真诚地说。
“三年前,如果不是令尊拼死将我送离战场,我此刻也不会在此与你共饮,虽然是茶。”武靖拿起一只酒杯,为武哑巴也满上一杯热茶。
“用茶杯装酒我没少试,但用酒杯乘茶倒是头一遭。”武靖笑着说道:“你用沉默来伪装自己,以为这样就能令你忘记那痛苦和仇恨吗?”
武哑巴低下头,他觉得自己在武靖面前显得很渺小,他连看着武靖的勇气也没有了。
“其实除了伪装沉默,还有一样东西,可以让你释怀。”
武哑巴抬起头,看着武靖。眼中透露着期待,没有人能体会他心中的痛苦和仇恨,他一向都认为“报复”是最正确的做法,所以他仇恨所有的殷商士兵,要将他们全部斩杀。
武靖体会到了武哑巴的期待,说道:“宽容!”
“宽容远比仇恨要难,因为宽容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还要有一颗伟大的心。”
“你想象一下,这件事因痛苦和仇恨而开始,因宽容而结束,这多圆满!”
武哑巴低下头,沉默了许久。武靖没有去打扰他,因为要一个人转变是需要时间的,要想让一个人顿悟,不仅需要时间,还需要有坚强而强大的内心。
武靖拿起茶壶,准备再满上一杯茶,茶已凉。
这时,武哑巴抬起头,虎目射出一股坚定的神采。
“酒!两盏!”
武哑巴的声音不大,却让人听得十分清楚。因为酒肆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武哑巴,他居然说话了!
武哑巴无视旁人的眼光,看着武靖,说道:“不能喝多!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要问我,况且这时候没有女人在沐浴了。”
二人对视着,突然畅怀大笑,所有人更是呆若木鸡,武哑巴不仅说话,而且笑了。
就在这时,吕月姬走了进来。
如果武哑巴让人不可思议,那吕月姬的到来更是让所有人的表情更加奇怪。很难形容当男人看到一个女人走进这样的酒肆时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没人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可是这个女人真的很美,就算酒肆里所有的官妓加起来,都不及她的一半美艳。
有人蠢蠢欲动,是个喝得半醉的年轻人,高大英俊,腰间悬挂一柄长剑。他想走过去,却被身边的人拉住。
“不要过去!”
“为什么?”
旁人指了指武哑巴,吕月姬此刻在武哑巴对面,和武靖并排而坐。
半醉的年轻人看了看武哑巴,武哑巴身旁放着他的长刀,这柄长刀像是有种特别的力量,让他高涨的欲望瞬间被浇灭。
“你还有心情喝酒?”吕月姬气鼓鼓地说。
“长街有很多人,也有很多武器,不会有危险。”武靖耸耸肩,“而且,我觉得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比大家的命还重要?你能保证行尸不会爬起来吗?”吕月姬说到。
没等武靖回话,武哑巴突然开口说道:“不会!”
“什么?”吕月姬疑惑地看着武哑巴,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说。
“行尸死后,是不会站起来的。”武哑巴继续说到。
“因为,我杀过的行尸,比你见过的还要多。”
这回吕月姬算是被吓到了,她只感觉自己身上的毛发耸立。她看着眼前这个大汉,从他嘴里说出的话,让人有种莫名的信任感,也许是他身上散发出那股惨烈的气息。
“我说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武靖此刻微笑着看着吕月姬。
“走吧!去武府。”武哑巴直起身子,转身对着酒肆的主人说:“两盏酒,下次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