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王府,高墙,大院。
霍贞低头垂手,肃立在霍王府大院。烈日下,他纹丝不动,汗水已经浸透了他盔甲内的衣裤,他已经等了很久,而且会一直等下去,因为霍叔处要他在此领命。
霍叔处就算要他站在刀锋上等,他也绝不会移动半步,他不光是霍家的家臣也是一名军人。忠诚与服从,是他的使命,令人不得不感动的使命。霍叔处正从明堂走出,看到霍贞,他的眼里不禁露出欣慰之色。无论再挑剔的人,能有霍贞这样一个家臣,都该心满意足了。
霍叔处行进间端端正正、笔直笔直,双手垂在身侧。如果这也能算一双手的话。他的左手只剩下一副青铜骨骼,所有的血肉连一点痕迹都不存在——那一战,几乎连他半边身子都一起毁去。
但他并没有将这双手隐藏起来,因为这并不是耻辱,而是荣誉。这是他牧野之战的光荣见证。他拥有的一切,都是用无数这样的荣誉,用生命和鲜血换回的,有他的鲜血,也有敌人的鲜血。
他脸上的每一条皱纹,是他戎马半生艰辛与危险的写照,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历经沧桑,无论任何人,无论任何事都休想将他击倒,连让他低头都不行。
但是他的双眸,却甚是平和,没有咄咄逼人人锋芒。是岁月将他的锋芒消磨殆尽,还是因为位居高位,他已经学会隐匿?
霍叔处突然笑了笑,道:“你刚从镐京回来,可有收获?”
霍贞道:“镐京向西一百六十里,符禺山,传有行尸出没,庶人多有恐慌。”
霍叔处凝视着霍贞,慢慢地点点头,道:“国之将亡,必有妖孽。行尸既出,我需要的,你是否已安排妥当?”
霍贞点点头,说到:“我已让人前往镐京近郊的村落,传播行尸出没的消息,无论用什么方法,只要还有人怀疑行尸的存在,他们都不用回来。”
霍叔处满意地点点头,接着问道:“蔡叔度和管叔鲜那里可有什么回应?”
“蔡叔度已遣其子蔡仲单独前往滕、徐、奄、薄姑等方国。”
“管叔鲜亲自前往玉山见西王母,随行一百三十二人,其中殷商旧臣七十七人。”
霍贞不假思索,如数家珍般回答完霍叔处的问题。
听罢霍贞的回答,霍叔处对霍贞说:“你随我来。”大步走出霍王府。
霍贞紧跟其后。
策马奔袭一个时辰,来到霍山之下。霍叔处弃马步行,直奔上山,霍贞步步紧随。
行至山顶,只见座座墓碑耸立,每一座墓碑高达十丈,上面刻满了名字。霍叔处停在一座墓碑前,右手轻轻地抚摸这墓碑上的字。霍贞定睛一看,此碑有异于其他墓碑,此墓碑上只有一个名字:姬伯邑
旁边的树林里,跑出几只白尾野猫,挪着步子,走到霍叔处身边。霍叔处蹲下身子,摸着它们的头,一脸平静。其中一只野猫走到霍贞脚边,用抓子拨弄着他的裤脚,模样甚是可爱。霍贞也学着霍叔处般抚摸野猫的头,奇怪的是,当霍贞触碰到野猫身体的一刹那,他的心顿感一片安宁,所有的忧愁被一扫而空。
“此兽名叫朏朏(fěi fěi),其状如狸,白尾有鬣,养之可以已忧。”霍叔处说到:“我将它们豢养此处,是为了让埋骨此处的英魂,得以无忧。”
霍叔处站了起来,厉声问道:“告诉我,你眼前的是什么?”
霍贞直起身子,道:“墓碑。”
霍叔处道:“你知道这是谁的墓碑?”
霍贞道:“姬伯邑。”
霍叔处道:“你知道姬伯邑是何人?”
霍贞摇摇头。
霍叔处面露悲伤,脸上的皱纹更深了。他黯然说道:“他是我的儿子,唯一的儿子。”
霍贞看着霍叔处,掌心沁出了冷汗。
“埋骨在这里的一共有十一万八千四百七十九人,他们都是我亲如手足的兄弟;都是应该被万世景仰的英雄,但现在他们只能默默无闻地埋葬在这里。”
“你可知这里埋藏着多少凄凉渗痛的往事,埋藏了多少悲伤,多少仇恨!”
霍贞觉得心里凉飕飕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武王伐纣,殷商大将军袁洪夤(yín)夜①劫周营,周将睡熟,被袁洪仗强悍的武力冲杀进营,不辨贤愚,都做了破腹无头之鬼。周公旦有武者保驾奔逃;吕尚借五遁落荒逃去;只留我等披坚执锐之士,怎免一场大厄!该绝者难逃天数;有生者躲脱灾殃。”
说到激动处,霍叔处举起左臂,青铜的骨骼在烈日下散发出浓烈的怨气。“我唯一的儿子和这手臂,也是在此役中丧失。”
霍贞静静地听着,呼吸都似已停顿。
“而如今,袁洪得以封神;临阵奔逃者位列辅相,而我等可怜为国捐躯,名利何在!”
“这样的天下,留有何用?”
天色黯淡,似将有雷雨。
许久,苍穹中,一道霹雳突然击下,划破长空!
注:
①夤夜:指寅时的黑夜,为凌晨3点至5点,古代称之为夤夜,据说是人心最脆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