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伯伯似乎有点精神错乱的迹象,常常口齿不清地呼喊:
“桑梓,桑葚,我的儿啊,回来啊……”
他的喊声凄厉,荒凉,犹如月圆之夜失去孩子的母狼的嗷叫,在万花山庄透明的结界上空震荡,回音悠长,犹如寒山寺上空缠绕的古典的钟声,迷失在历史的月色中。他的儿子桑梓和桑葚入了府兵籍,早已战死,埋骨异乡。
只见淋淋离人泪,不见明月照沟渠。
他的义子,也入了府兵籍。桑勇士陪在他身边,给他擦去眼泪,擦去嘴角边的麦饭粒和口水。
他也将要去战斗。
他和马要去训练,保持战斗力。
我不那么恨他了。好像除了我的太真沟,他没正眼看过别的女人……
何况他画了那么多我的肖像,他看到了我画的唇线。
所以,我把宝剑放回剑鞘,以观后效。
我服侍完老爷子回到卧房,在窗户外,一轮血色的大月亮挣扎而起,带着淋漓不止的血滴。
我来月事了。
每当这时候,我就特别虚弱,是那种下楼梯连续踏空后站不稳身形的虚弱。
我真渴望有个男人在我身后托我一把,让我不那么头晕目眩。
可是没有。
他除了画几张画,就再没有任何表示,没有鲜花,没有礼物,没有甜言蜜语。
也许他天生笨嘴拙舌,也许更重要的是,他太穷。钱让他变得无比猥琐。
穷人的那种寒酸气,就像是那匹马混身上下冒出的马汗味,令人作呕。
所以他不敢靠近我。
我挣扎着在朵云轩粉红信笺上写下几个字,寻些蜂蜜挂在屋檐下,不多时有个小蝶使鼓翅而来,衔信去了。
天空中那轮血色的月亮带着不规则的边缘,如同涂着尚未彻底冷凝的火山熔岩。
记忆真是奇怪的东东,我记得自己是睁着眼睛来到这个世界的,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种东东是一轮血色的月亮。在月亮的下面,花瓣雨暴烈地下,无休无止。无数的莲台飘浮而来,莲台上的莲花倏忽绽放,倏忽谢灭。耳膜里梵音阵阵,铙钹大作,几乎把我的耳膜震破。空气中有血腥的气味,混合着粪臭味,花香味,酒精味,药香味,剑身生锈的铁锈味。
而且,嗓子眼里堵着一团东东,让我无法呼吸,无法哭泣。好不容易有一双手把我倒提起来,用烫死人的滚水浇了我一遍,又用凉到骨子里的水浇了我一遍,拍了我屁股一巴掌,我才从嘴里吐出一团烂糊糊的万花山庄穹顶上透明结界样的东西,我才感到呼吸顺畅,欢欣鼓舞地痛哭起来。
谁也不知道那团烂糊糊的东西是什么。我爸说是我妈妈的透明斗篷,我后母说是海蜇皮,我那个猴子一样的无血缘关系的兄弟说是人皮面具,我让教我的私塾先生辨认,他戴上老花眼镜仔细研究训诂了半天,然后说:
“这就是你的想像力?薄得像蝉翼。就这样也不需要,这个年代只考八股文,你的想像力就是八股文的敌人。先打你手心一千下。忘记它吧,我敢保证,你放弃想像力,专心写八股文,准保能成为女状元。”
他把那团烂糊糊的东东扔到窗外,弃之如穿烂的麻鞋。
我曾经坐着宝剑冲入云霄去寻找,焦急得像孙猴子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左冲右突,可惜始终没有找回那团烂糊糊的东西,尽管拥有这种东西的人并不多见。
天空中传来环配叮当的声音,一个娇脆的声音飘进我的卧房:
“姐姐寻我何事?”
一阵带着水气的清香扑面而来,那个身形行走时香风细细,袅娜得像风中杨柳,长裙拖地而来,扫起的云雾就像一个个剥皮后的蟠桃。
我说:
“荷花妹妹,姐姐来月事了,身子骨懒怠动弹,不知蚕宝宝茧结得怎么样,劳烦你帮我去蚕室看一看,我怕太硬了不好抽丝。”
荷花妹妹依言去了。不多时回来说:
“还没好。这两天我陪陪你吧,看你累的。姐姐最喜填词,常自比李易安,恨不能生于同时代耳,又做词好惊悚词,不知最近可有新作?”
我说:
“最近事忙,只录得一首,放在桌子上。”
荷花妹妹挪开铜镇纸,念道:
“《一剪梅★千里江山》千里江山一肩挑,沉了美景,错过良宵。家国天下悔操劳。理得油盐,无暇酒糟。两袖清风红妆抛,已察晨星,暮云又烧。我为神仙又何羡,染了烟火,颜如水捞。”
荷花妹妹哈哈一笑,说:
“你上回带去梅姐姐家的那个小伙子呢?怎么没见他来向您老人家请安哪?”
我说:
“他当府兵去了,万花庄主送他一匹马,每七天去点个卯,边关无战事还好,一打仗,总要把命偿还给万花庄主。”
荷花妹妹笑嘻嘻地说:
“水仙明里对他一屑不顾,暗暗对我说起,愿意让他去当上门女婿呢,寻得庄里义学的学监做媒,已经找桑伯伯说过了,不知为何没了下文。”
我说:
“她就一个心机婊。桑伯伯两个儿子都当府兵战死了,见了他宝爱得不得了,哪肯让他当上门女婿。他还指望着太平几年,这个傻小子在他仙寂时摔个瓦盆什么的。万花山庄四面受敌,要不是有那个结界护着,我们不知道死几回了。”
荷花妹妹说:
“万花庄主是有大能的,要不然怎能在仙界立得住脚。玉帝只管天宫那一小摊,其余三十二天大都不服他管,互相攻劫,魔界的阿修罗和旱魃早已勾结,欲谋玉帝的位子坐一坐。因此仙界早已乱成一团,只有万花山庄战火还没烧到。”
我吃惊地说: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天下太平得很,没什么战事啊。”
荷花妹妹说:
“看那个帅小伙把你迷的!酒宴上大家都看到你和他那么亲密,他只听你的。你一门心思放在他身上,也就两耳不闻窗外事了,如今十八路神仙你砍我杀,正热闹得紧。我想万花庄主很快就会发布动员令了。万花山庄地处要冲,必有战事,和平是短暂的假象。我说,你和他谈得咋样了?”
我说:
“也就一木头人,什么话都没有,和他相处怪累的,一点不懂我心思。”
荷花妹妹说:
“哦,他不懂。你多找他聊,你自己端着,他以为你对他不感兴趣,自然就冷了。男人个个没长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