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憋得气都喘不过来,窗台上一个身影出现了,提着一小块纸宫殿,也许是来和我讨论这个纸糊宫殿的用色,该用粉红色还是大红,尽管这些用色在葬礼上都犯忌。
我说不出话来,身体也动弹不得。
那个身影自言自语地说道:
“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别发臭了,捏着鼻子为她的遗体化妆,赚那么一点小钱划不来。”
是桃花姐。
她使出仙术,搬开子非鱼和那碗带着汗味的面,跳上窗台,身体慢慢缩小缩小,缩小到一个木偶戏小人样子,从窗格栅里钻进来,跳到书案上,又跳到胡床上,从胡床跳到地板上,接着身体按比例慢慢放大,就像昙花开放一样,终于恢复了正常身形,又是那个身形肥胖,语音沙哑,无处不在,又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巫术十项全能的桃花姐。
她说:
“我的天!她还活着!眼睛还会转动!可是前来哀悼她死亡的宾客已经挤满桑家的大厅和院子,人人手提纸钱,为这位用洞箫为万花山庄的所有庄民带来无限爱情遐想的玉女仙寂悲愤不已,披麻戴孝的仙女们齐声谴责那位忘恩负义的景教信仰者,勒令他向这位呕心沥血的爱情之花浇灌者赔罪道歉,我是爱情信仰派推举的总代表,希望拯救一桩垂死的爱情,重新高举爱情信仰的旗帜……咦,你怎么不说话呀?”
她见我没有反应,开始掐我的人中,拿出一根长长的银针,刺入我的百会穴,随后进行心脏挤压,而且企图用她时至今日已然清纯不再的嘴唇对我进行嘴对嘴呼吸。
做完这一切,她像见到一场灾难式的蚕瘟后的僵蚕一样哀叹了一声:
“没救了,连个临终弥撒都没做,愿上帝饶恕你的灵魂,因为你的罪过是死为处女而哭泣。”
我依然说不出话来,脑袋涨得发疼,好像他半个头颅浸在水里,几乎在忘川溺死那种感觉。
是他的痛苦,我能感觉到。
桃花姐见我终于有所反应,不像扁鹊嘴里那个讳疾忌医病入膏肓的垂死君王,于是下了砒霜式的虎狼重药,她附在我耳边,以卧龙先生授予部将锦囊之后的姿势说:
“你知道吗,荷花搬走了。”
我一听到这个骇人的消息,立即从床上坐了起来,仿佛我是一具尸体,猫从我身上跨过,引起炸尸一样手舞足蹈,喉咙憋着一口气,不吐不快。
桃花姐的手往我背后一拍,我不由自主,一口气冲出喉咙里一块异物,在我嘴里呼啸而出,就像西游记那个吃了粽子三年不化的国王一样,终于吐出了积食。
我能开口说话了,禁不住来了句俏皮话:
“愿她不会因为死为处女而哭泣。”
桃花姐撩起闩舌,拉开门闩,打开门,一股幸灾乐祸的气息扑面而来,好像外面那群仙女看到邻家的水牛无缘无故倒毙,而杀牛分肉吃的快乐马上要降临到她们头上似的。
她们人人兴高采烈,手提纸钱,一付哀悼者的姿态,但是她们人人穿着的大红石榴裙暴露了她们的心态,她们就像是一群贵妃,唧唧喳喳地讨论皇后的死讯将给她们带来何种益处。
桃花姐冲着院子里吼了声:
“都散了吧,我已经给她灌了九转还魂丹,她的爱情还有八条命,暂时轮不到你们,对了,把纸钱都留着,明年上坟时给你们死去的爱情祭奠一番吧。”
众仙女纷纷散去,好像戏台下已经预知结局的看第二遍的观众,虽然仍然为猪脚的演技喝彩,但是对结局实在提不起兴致,因此纷纷退场一样。
她们提来的悼礼无非是隔靴搔痒的关心,枯水期的趵突泉般勉强挤出的同情的泪,再无热闹可看时痛不欲生的失落,跃跃欲试准备刀光剑影唇枪舌剑使拌使坏拉帮结派的宫斗剧脚本的彩排。
桃花姐轰走了这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伪装潜伏者,准备和我好好聊聊,说些体己话。她把门关上,落了锁舌,终于把那群乱七八糟的女仙赶走了,她们不仅穿大红石榴裙参加葬礼,还配带了幸灾乐祸的狂笑,对于桑勇士来历不明的讥嘲,对于我傻头傻脑倒贴一个剑客的行为嗤之以鼻,好像一群受过柳永为她们填词而爆红的恩惠的青楼女子,对于贫困的柳永不屑一顾,在柳永死后才匆忙想起柳永的好,凑钱为柳永买副薄柳皮棺材一样为临死的我提来一串纸钱。
她把窗台上的广口甑和凝固的猪油渣汤饼原封不动地摆好,把提回来的我的背包上火神府的封印解开,把荡漾着我的笑嫣和飘云纹的蜀锦窗帘挂好,把我的描金小五斗橱放在墙角,把我的计时沙漏放在五斗橱上面,把我的梳妆盒放在窗前,打碎的铜镜归拢成堆,重新在碧纱橱里铺上水牛皮席,火云纹的被盖折叠整齐,绣了一半戏水鸳鸯的湖纱重新绷在竹绣圈上。
她取出茶匣,茶壶茶杯茶刷茶舀茶罐茶夹子一一摆好,和我过去使用时的位置不差分毫。她做这一切从容自在,将我视若无睹,好像她才是这里的女主人似的。
我对她非凡的记忆力感到震惊,她只来过一次呀,竟然能毫不费力地进行情景再现,她的眼睛和灌口三眼郎一样吗?
我忍不住说:
“桃花姐,您怎么知道我闺房里的摆设是这样而不是那样,而且分毫不差?你的记忆力那么好,连我都被自己搞糊涂了,离家出走的时候各种各样东西哪儿放哪儿根本记不住,你怎么就行,还记得比我更清楚?”
桃花姐慢悠悠地说:
“你该锻炼你的逻辑推理能力了。你看,你虽然勤于打扫,但是有些地方是打扫不到的,比如,沙漏的底座,五斗橱的四个角,你梳妆盒的底座,你打碎的铜镜的镜座,这些地方日子一长,和其他地方的颜色明显不一样,特别是你好几天没打扫了,落下的浮尘的印记更加明显,该怎么放,该放什么一目了然。记住,生活处处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你抽屉里放胭脂的地方会不小心沾染上细微的胭脂颗粒,你画眉的笔会戴上笔套装进梳妆盒里,这是你的行为习惯,将陪伴你的一生。各行各业都会有自己的职业习惯,军人走一段路会回头望一眼,下意识地护住自己的后背,看自己的战友是否跟上或者是否有敌人偷袭。铁匠将烧红的铁块放入水中淬火前,另一只手会提前浸入水中,以探测水温是否合适。窃贼喜欢聚集到热闹的地方,那里人多热闹多,机会也多。他们会尽量遮掩自己的手,行动痕迹诡异,眼神不看前方而是斜视,看别人的算袋。医生会把食指弯曲着伸向任何人,就像青楼里嫖客用食指托起妓女下巴那样带着挑逗意味,但医生不想挑逗你,只想看人的舌头。气味也是辨别人职业的好方法,医生身上常有药味,屠夫身上有凝重的生猪油味和猪屎臭味,臭……”
我听得目瞪口呆,桃花姐要是去当捕快,早就名满天下了,为何窝在这个小山庄籍籍无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