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叶晴想起那一天,总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当时,叶晴正陷在迷思烦忧里,早上推门而出,想着上午要举行的会议,只觉烦扰更甚,眼神空洞的望着路边已经透黄的银杏树和匆忙的车流,并未觉得这个秋高气爽的早晨和以往过去的32个枯燥秋天有任何差别。
上午的会议是临时安排,这个投资方案公司各位高管已经推敲数次,连在一旁记录的叶晴,也已经听到烂熟于心——对方公司提供的业务开展计划实在乏善可陈。可就在投资部准备放弃这个投资案的前期,对方公司却突然要求临时加一个陈述会,重新提交一份业务计划。
而且,这家公司不知道使了什么招数,竟然撬动了一向对投资部不太插手的大boss,亲自过问这个案子,并主动要求列席陈述会。
这让身为投资部副总助理的叶晴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昨晚连夜整理出这个会可能用到的各项报表、市场价格等周边材料。投资部副总大老王对她不薄,于公于私,都不能眼见大老王在老板咄咄而细致的追问下出糗。
叶晴抱着文件夹,左冲右突,伶俐地躲闪过车流,走向马路对面的地铁站。
手机蓦地响起,不用掏,听铃声叶晴也知道是谁,这铃声是当初她与这致电人一同选定,只专属一人,可此刻,叶晴只觉刺耳。
连续两天,叶晴忙于工作,未回复那些令她望之头痛的微信,这铃声的主人想必已经气急。
叶晴不接,也并未按断电话,任由铃声一路高唱,只三步并作两步,急急步入地铁站,早高峰人潮拥挤,事关生计,早点到会议室布置妥当才是此刻至要。
早八点半的公司人影寥寥,直奔会议室,叶晴诧异的发现门已经打开了,秋日清晨的疏朗阳光已经洒落进来,将胡桃木的会议桌镀上一层明快的蜜金色。
桌边坐着一个男人,看背影,似乎正在翻阅资料。
叶晴一怔,想起昨天人力资源部女孩说,今天有个新财务副经理报到,想必是这位了。叶晴正欲开口打招呼,手机却再次响起,看来如果不接,今早的会议是别想安宁了。
桌边的人闻声站了起来,回身望向叶晴,叶晴一边掏手机,一边冲他简单打个手势,接起了电话:“你稍等,我出去你再讲”。
按住话筒扬声:“张经理是吗?我是投资部助理叶晴,麻烦你先帮我接一下投影仪。”
不待那人说话,叶晴已经一闪身出了会议室,这个电话,恐怕三两分钟说不清楚,而会议准备却不容耽误。
“喂,说吧”,叶晴颇为不耐。
“叶晴,你没出什么事吧?”陈天明的焦急嘶哑的声音自那头传来,语声苦涩。
“我能有什么事儿?”
“我以为……美薇她……”沉默了几秒钟,“没事,没事就好。”
“有事的话,恐怕我现在尸身也已经凉透了,你现在打电话来,不觉得迟吗?”叶晴没好气,走廊上同事经过,叶晴转过身,面向墙壁。
“我连续发了好多微信给你,你没看到吗?怎么都不回?你知不知道我多着急?!”
叶晴突然按耐不住火气:“急吗?怕我想不开寻死啊?那我两天没回微信,你都能沉得住气不来看看我?”一时气结,叶晴不由喉咙发紧,再说不出话来,迅速泪凝于睫。
“晴晴!”
好像听出了泪意,陈天明的声音软化下来:“晴晴乖啊,别生气了,啊?你知道霍美薇那个人,有精神病的,发作起来歇斯底里,这两天我连公司都没敢去,下楼取快递她都要抹脖子上吊的。”
缓了缓,继续:“晴晴,你知道的,你说过理解我的,别生气了好吗?”
隔着电话,叶晴都能看到陈天明那张温柔脸上浮出的讨好神情。又来了,又是这样,每次叶晴建立起的所谓铁石心肠都在这一脸温柔的神色中软化粉碎。可是,太多次了,按照边际收益递减规律,这温柔的力量已经在一次次的纠缠拉扯中逐渐减弱。
“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消除你的通话记录吧陈先生!”
叶晴按断电话,快速拭去泪水,决意把这件事先暂放脑后。
她知道,打通这通电话,尽管她还在生气,尽管问题依然没解决,陈天明也不会再打来。
——叶晴已经太熟悉这个程序,陈天明打过电话,或是来见过一面,只要道歉的话说出口,就算义务已到,至于你是否接受,已无关紧要——不过也难怪他吃定她,没有一次,叶晴不被他的道歉软化。
不接受又能怎样呢?她是如此贪恋他的体贴入微、呵护备至——被人爱的感觉令叶晴不顾一切,似吸食鸦片上瘾,明知有错,无法戒除。
甩甩头,将方才不快一个深呼吸呼出体内,陈某人目前仍是霍美薇女士合法丈夫,而她叶晴仍是叶小姐,还需努力打拼,赚薪水以供三餐。
大步回到会议室,叶晴再度惊诧,投影仪纹丝未动,那张经理正好整以暇的望着窗外,看样子,并不打算帮忙。
叶晴稍有不快,但毕竟不关他人职责,多说无用,三两下解开电源线,开机,连接电脑。
张经理这才踱过来:“你好!要帮忙吗?叶助理?”
电脑已在启动,叶晴这才有功夫打量眼前人——他约莫三十来岁,身型修长清俊,穿一身得体又不张扬的深蓝色暗纹西装,发型精心梳理过,是时下正流行的发式,两鬓修的干净整齐,一张俊脸也干干净净,保养得宜,只上唇略略有些胡渣,稍有松弛的下颌透露了年龄,但却让棱角稍稍温柔了一点。
此刻,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正暗含笑意,注视着叶晴。
“不用了张经理,我自己可以”,叶晴躲开他的目光,不知为什么,这目光灼灼,让叶晴觉得有股迫切的压力。
“不好意思叶助理,我不姓张,我是郑宇廷,明远公司对外合作部总监。”说着,伸出手来,一个笑容漾开来,露出上排洁白整齐的牙齿。
叶晴呆了有一秒,赶忙挤出个笑容,伸出手和对方握了握,“哦,对不起郑总,我不知道,我以为……”
“以为公司来的新同事?”郑宇廷接过话,“你们那位老张我见过,他今天报到,一会儿也会参会,所以你就误会我是他了,对不对?”
叶晴有点尴尬的微微点头,“可是郑总,您也来的太早了点……”
“哦,我昨天在海州市出差,今早下了高铁就直接过来了。”说罢,指指墙角一只黑色小行李箱,叶晴刚刚匆忙间,竟然没看到。
“郑总,那您先就坐吧,我去让同事给您倒杯水来。”
叶晴正欲转身,“等等,叶助理”,郑宇廷微微弯下腰,脸靠向叶晴,“这里”,他盯着叶晴眼睛,手指尖点点自己右眼下方,“这里,睫毛膏化开了。”
“哦,老天!”叶晴在心里暗骂一句,脸腾的一下红起来,今早怎么这么倒霉,还能再丢脸再尴尬一点吗?
顾不得再说什么,叶晴匆匆冲出会议室,冲向洗手间。
身后,郑宇廷嘴角上扬,露出个不易察觉的微笑——这年头,女孩子都是这样的感情动物吗?大早上来开工就先打情人电话哭得双眼水红,弄花了妆回来。
长出一口气,郑宇廷再次在会议桌前坐下来,收拾情绪,重新投入到桌上摆放的材料中来,毕竟今天,他必须说服投资方,把这个案子扳回来。
一上午的投资决策会,开的异常顺利。说顺利,是因为叶晴准备的资料完美押对了大boss提出的所有问题,到纠结点上,资料就及时出现在大老王的桌面、邮箱和微信客户端里,大老王对答如流,在微信上,不动声色的给叶晴发来一个“赞”的表情。讲真,投资案顺不顺利叶晴并不太关心,作为副总助理,给副总打好辅助,就是叶晴的成功。
说异常,是这个眼看要死掉的投资案,被这个临时空降来的明远公司对外合作部郑总监居然扳回一城。
这个郑总显然有备而来,提前做好功课,投资公司关心的成本、人工、产量各项问题都提供了详尽的报表,再加上他的讲解风度翩翩、详略得当、逻辑严密清楚,让人信服。一段话说完,总有几秒钟留白,展露一个淡定从容的笑容,鼻子两边的法令纹微微皱起,唇形一个完美的v字,看的人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妥帖舒服。
一番演讲似的讲解,听得公司大boss不断点头,大老王更是无刺可挑。
另一个让叶晴讶异的,就是这个郑宇廷不仅和新到的财务部“老张”认识,似乎还非常熟。会间休息时,两人居然不避旁人的到一旁寒暄。
不用问叶晴也想得到,郑氏拿出来的各种推演表,恐怕正是这位老张的功劳。这不是里应外合吗?连叶晴都看得出来,想必这二人的关系,老板和大老王也早就了然于胸。
这居然也可以??
总之,郑氏的新主张,有理有据,有市场调研数字,有收入预期,大老王已经心动是不争的事实,看来原定于下周一的否决会可以推迟了。
会议结束,自有明远公司的车子来接。
司机将郑宇廷接上车,到会议室取走行李,正遇上老张,两人居然也认识,叶晴还在收拾设备,见状即刻装作透明。
“安然,是你啊,你来接宇廷?”老张发问。
“不然还能有谁?奉伯母命过来帮他安顿,来了两周了,不能总住酒店。”
“难怪她舍得放儿子从海州到北川这小地方。”
呵,这么大人了,竟然是“妈宝男”,叶晴不由得心中好笑。
海州市,原来他家在海州,这可是沿海大城市。
叶晴没去过海州,但是多年前曾收到过来自海州的一封无字长信,十分奇怪,忖度着可能是来自哪个网友或仰慕者,因此上对海州有些印象。
“谁愿意来这将就,还不是为了躲那个母老虎!”安然有些忿忿。
老张沉吟片刻,低声问:“令如她……还是不肯离婚?可是为财产?”
“温氏一家身家过亿。”
哦,看来,舍不得人是真。
又是一桩离婚官司。叶晴摇摇头,这世上究竟还有多少怨偶?
两人告别。
老张回头,正遇上叶晴,叶晴无法再装透明,也再按捺不住好奇:“张经理,你与郑总很熟?”关心投资案中人情关系细节,也是叶晴职责所在。
“哦,是很熟,我与他母亲同学。”老张倒是坦白,“明远这个案子我入职前就跟李总讨论过,郑宇廷我了解,是我举荐他。”
难怪,朝里有人好做官。
吃过午饭,大老王过来找叶晴,叫她一起去看新厂房选址。果然,明远的新计划在老王心里已经百分之一百通过,搞定了投资案,又获老板赞赏,大老王心情明媚,已经在办公室坐不住了。
也好,叶晴也正想避开办公室一张张好奇的面孔。几天前霍美薇在写字楼下的一场大闹,终究还是被同事瞧见。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用一星期,叶晴的隐私彷佛已经人尽皆知,中午饭空档,叶晴不得不眼观鼻鼻观饭盒,装作没看见那些窥探的眼睛。
车子很快平稳的驶出市区。
北川这个位于内陆的三线城市,尽管发展迅速,可仍扩张有限。市区仍保留旧貌,一入城郊,则是新近规划后的格局,和许多正在发展中的小城市一样,再难看出差别。
正值深秋,却难得这日艳阳高照,天气晴暖,加之郊区景色宜人,叶晴心情也随之舒畅许多。
工地选址在城南近山脚处,山上的小路已经依稀可辨。叶晴对此地有些眼熟,好像去年夏天,陈天明曾带她一同进山游玩,夜晚就住在这里附近的农家别墅里。想到陈天明,叶晴心中一黯,赶紧打起精神转移注意力,听大老王指手划脚谈厂房规划。
不觉日已西沉。
叶晴与大老王正走到最后一处仍未拆除的门房外面,陈天明的电话又来了,叶晴只得背过身去接听。
“晴晴,我打到总机,你不在公司。”
“我与王总在外看工地,你有事?”
“晴晴,口气可不可以不要这么疏远。”陈天明语带失落,“你在哪里?我去接你。”
“在去年夏天那个度假山庄附近。”叶晴侧身,发觉大老王正在看她,两人均连忙再转过身去。
“好,不如这样,发位置给我,你等我过去,我们今晚就还去那里,好好谈谈。”
“我与你没什么好谈!”叶晴还未说完,陈天明已经挂掉电话。
转过身,大老王正打量着她,叶晴微微有些尴尬——
“一个朋友”——干嘛要解释?
“他一会儿过来接我。”
“哦,好的,好的”,大老王抹了下鼻梁上的油汗,欲言又止,“叶晴,天快黑了,早点回家。”
看来大老王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
个人有选择自由,公司是盈利场所,个人凭本领吃饭,作风与道德,与赚钱何干?
何况如此得力助手,何苦得罪她?
只是叶晴美丽温柔聪明能干,知恩图报又懂进退,处处支撑他王老五。于私,看她为情所困,也有不忍。
“如果等不到朋友,打我电话,我返回接你。”
叶晴点点头,感激他看破不说破。
大老王车子驶走已近一个小时,叶晴在破旧的门房中坐了一会儿,玩了会手机,蓦然觉得肩背冷飕飕,原来已经日暮西山,东边天幕已经隐隐约约浮起一弯月牙,深秋风起,萧瑟顿增。
看看手机,天!只顾着刷微博闲看,只剩下5%电量,想起还没有发定位给陈天明,赶忙打电话。
无人接听。
四下望望,即将暮色四合,再不离开此地,恐怕天黑下来,方向都辨不清。而且就算陈天明按定位找来,自己又不会发光,黑黢黢野地里,让他上哪里找去?
“我去别墅区大堂等你。”
叶晴发出微信,决定多走几步,去别墅区等陈天明。记忆里别墅区离这里不远,东边一排已经星星点点亮灯的应该就是。
叶晴朝灯光方向走去,晚来风急,叶晴只得裹紧了薄外套,深一脚浅一脚顺着乡间土路缓缓而行。
太阳像是疲累已极,叶晴不过走了一小段路,太阳就沉沉地坠了下去,巨大的山影遮住了最后一缕霞光,风呜咽着掠过防风林的树梢,吹得远处的灯光也明明灭灭,仿似变得遥远。
叶晴正心生惧意,电话响起,正是陈天明,赶忙接起。
“喂,晴晴,不好意思宝贝,我这里会议没结束,过不去了,你今晚自己在别墅住一夜好吗?明早我来接你。”
叶晴为之气结:“陈天明!你怎么这样?!把我一个人扔在野地里!”
电话那头一片静默,叶晴拿开一看,已经没电关机。
完了,陈天明一定以为是她生气关机,人已经住进别墅,殊不知此刻她叶大小姐流落荒野,求告无门。
叶晴欲哭无泪,只得硬起头皮加快步伐,朝最近一处灯光走去。
说也奇怪,远处那一片灯火走了半天也不见靠近,反倒是最近这一处,开始时隐隐约约,走不到十多分钟,却突然近在眼前,暗夜里竟也瞧得清楚,并不是一处人家,竟是一座半新半旧的庙宇。
叶晴见庙里灯火通明,想是有人看守,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先进去问清路再说。
行至庙前,见是一所两进深的院子,大门开着,门楣正上方一面红底烫金字牌匾,写着“土地庙”三字。匾额陈旧,积满灰尘。
举步跨进门槛,见面前正襟危坐的正是土地公、土地奶奶两位的塑像。
叶晴顾不上细看,左右望望,大殿四下无人。绕到殿后,是一进小小院落,薄暮冥冥,隐约看去倒也干净齐整。
“有人吗?”叶晴扬声喊了两声,无人回应。
上房里亮着灯,叶晴壮起胆子,又喊了两声,边喊边走近去看。
堂屋里正中挂着一副色迹已斑驳的山水画,画下八仙桌、中式木椅,一切宛如年代剧中的陈设。
堂屋地下,摆着一个小矮方桌,上面放着茶壶茶碗,两个茶碗一杯已经喝尽,一杯还剩半盏,兀自冒着热气。看来,喝茶人刚离开不久。
叶晴又四下里看了看,奇怪的是整个院落并无一人。
可能是临时有事出去也不一定,叶晴想,不如稍等一会儿,借个手电筒问清路再走也好。
站在堂屋里终究需要避嫌,叶晴迈步又重新回到前殿,站在神像前静静等候。
这才有闲心细细看那两尊神像。
土地公修眉敛目,须发皆白,神色不悲不喜,倒是土地奶奶,和蔼可亲,笑意盈盈,叶晴看了,不由心生亲近。
见供案前有现成的香蜡火烛,叶晴捻起三支线香,就着烛火点燃了,先冲着土地奶奶拜了三拜,再轻轻跪在蒲团上,捧着香默默祝祷。
“阿弥陀佛,土地奶奶,请您帮帮我吧。我落入困境,想改变,却泥足深陷。这苦处无人可讲,无人能帮,只有求告您了。”
讲到这里,叶晴心酸,暗暗落泪。
正在此时,一连串脚步声从外走来,叶晴忙抹掉眼泪,起身回望。
一个乡下打扮的大姐挎着个食盒篮子正快步流星的走过来。这大姐四十来岁,身材微胖,一双眼大而有神,暗夜中仍看得出眼波流转,年轻时想是个美人。
大姐将叶晴上下打量了两眼,不待叶晴开口,先声问道:“这么晚来拜神?走错路了吧?”
叶晴尴尬:“大姐,我想到东边度假村去,天黑了,能不能借个手电筒?”
“度假村?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度假村。”
这下叶晴惊骇,再细问,果然自己记错了地方,山前村落都有田地和工地厂区,十分相似,叶晴所说的度假村,离此还有十多公里。
“那我可以用插座充充电吗?我手机没电。”
叶晴想搬救兵。
“电?哪里还有电?”大姐没好声气,“这里毁田搬村开成工地,周边邻舍都已搬迁拆完,只剩这土地庙一时没有新址,可水电已经全断。”
大姐说的不错,这里已成孤岛。
这次叶晴才真真欲哭无泪。
大姐也不管她,自行挽了食盒向后堂走去,留下叶晴原地发呆。
正踌躇间,只听里间大姐扬声喊她:“小姑娘,你还在那吗?进来说话。”
叶晴只得进去,见大姐已将食盒中菜蔬碗盏一一摆在八仙桌上。
“我家掌柜一会儿回来,等他回来,让他送你到近旁村子去,那里有电。”
叶晴心下一松,连声道谢。
“倒也不用那么客气”,大姐身手麻利,声音爽朗,“你且坐下喝茶,等他回来一起吃了饭再走。”
叶晴还待推辞,那大姐已经挽了她手按她坐下,另取了新茶碗来倒茶给她。
叶晴耽搁这许久,又冷又怕,陡然一杯热茶捧在手里,被这香暖热气蒸腾着,冻僵的面容仿似要被融化变成泪水流下来。
烛火、热茶、饭菜香,与方才外面的黑暗寒冷相比,简直是天堂。叶晴一口热茶喝下去,只觉得暖意融融,像喝了酒一般放松和舒坦。
连喝了两杯茶,屋主仍未归。大姐将饭菜用罩篱盖住,坐在矮桌前陪叶晴说话。
不知怎的,叶晴只觉得无限亲近与放松。许是这位大姐,看来淳朴可亲,虽是乡野之人,却并无粗鄙之气,也许是旷野独行,让叶晴对这暖舍心生依恋,又或是再也不会见面的陌生人,让叶晴卸下心防。总之,叶晴再不防备挂虑,将心中委屈,与陈天明夫妇的恩怨,今日的会议,到下午相约被放鸽子,一一都诉给眼前这可亲的大姐听。
“可怜姑娘,这么说来,你当时并不知那姓陈的已婚?”
“我知道后要分手,他解释说只为绿卡,与霍美薇假结婚。”
“他真软弱。”
“他也有无奈。”叶晴仍为他辩解。
“你想与他结婚?”
“不,他欺骗我亦欺骗发妻,我无法想象与之共度余生。”
“那么,你想分手?”
“我难以割舍。”
“即便充当不光彩角色?”
“我内心鄙视自己。”
大姐黯然,捧出一碗枣子,拿与叶晴吃。
枣子香甜,抵住眼泪与心疼。
说了太多话,叶晴只觉头脑昏昏然,大姐又拿出衣衫给叶晴披上,奇异的是衣衫轻薄却温暖,有股线香的甜软,叶晴不觉伏案欲睡。
正似睡未睡之时,打门外进来一中年农夫,想必正是这位大姐的丈夫,叶晴欲起身相迎,却不知为何困成这样,站不起身来。
恍惚间听见大姐与那农夫谈话。
“你这老婆子,又要管闲事!”
咦,大姐并不老,管的又是哪桩闲事?
“什么闲事?她既求到我,我少不得要管一管。况且,你知她是何人?”
“是谁?”
“要拆我们这庙宇的,正是她供职所在。”
呵,他们莫不成要害我?叶晴在心里顿足,太大意了,过于相信陌生人,这荒郊野外,他们要拿她怎样?
“我已查过,拆庙的虽是西华公司,但真正要紧的,却是明远的郑氏。”
“哦,这姑娘方才提到过郑氏,像是有些才能。”
两人一时无语,安静下来。叶晴拼力摇头,想从梦魇中醒来,却只是徒劳,想大喊,半天却嘴都张不开,急得额上冒汗。
“我倒有了一法”,大姐突然发声,“既解了这姑娘的僵局,又可令郑氏更改心意。”
“咄,人间之事,不可妄动,小心违反上头规矩。”农夫劝告。
“放心,只是改动个人心意,一切均自发自愿,由个人选择行为,不会直接出手改动现实。”
“你欲怎地?”
大姐似是俯身贴近那农夫,两人窃窃低声细语,中间那农夫突然提高声音说:“不可不可,失控的可能太多。”大姐也高声辩解:“哎呀,听我说完,不如这样这样……”声音又逐渐低下去,细不可闻。
两人商议好一阵,叶晴忽睡忽醒,只是挣扎不起,心头暗暗叫苦。
突然,大姐伸手摇她肩膀,衣衫滑落,一阵凉意袭来,叶晴陡然清醒。
果然有一农夫,坐在八仙桌旁,正在摆碗摆筷,叶晴心中害怕,欲起身逃离,怎奈在矮凳上脚已坐麻痹,刚刚起来,又重新落到凳上。
那大姐仿佛看穿叶晴心事,露出笑容来安慰:“姑娘别怕,我们不是坏人,不会害你。”
“我对拆庙事情一无所知。”
“晓得晓得,”大姐忙说,“只是你既有求于我,我却也想借你办事”,语罢冲叶晴眨眨眼睛。
“我只想借灯走去旁边村子。”叶晴嚅嗫。
“嗨呀!不如实话实说,省些力气!”一旁农夫突然不耐烦,冲大姐叫喊,“饭菜快凉了,酉时也将过!”
“唉,”大姐听这话,快速瞥一眼天色,不由叹气,果然,深秋天短,夜色已至。
“姑娘,实话跟你说罢,我们两个,乃是此间土地。”叶晴大骇,大姐却急急接着说下去:“你的心事我都已知,我愿帮你解除枷锁。”
叶晴仍然不信。太过离谱,太过诡异,不,我是做梦,或者就是遇到疯子。
“唉”,眼前大姐重又叹气:“料想你也不敢信,你们这一代孩子,只信自己见到的。”
说话间,大姐掸扫衣襟,挥挥衣袖,刹那间,黑发转白,衣袖过处,面容也化成老妇,依稀正是前殿那位奶奶,笑容可掬,只是一双美目,仍然炯炯有神,与大姐无异。
叶晴惊到一动不能动,心脏猛烈跳动,对眼前一切难以置信。
“你且莫慌,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我说,我愿帮你解除枷锁,脱离泥淖。”
叶晴大脑稍稍恢复活动,“可是让我忘记陈天明?”想到这里,叶晴心里一痛,“我舍不得。”
“不是让你忘记他。”土地奶奶竟然听到她心声。
“我想让你回到过去,回到陈氏婚前,你将以年轻女孩身份认识陈氏,与他重新开始。”
叶晴眼睛一亮:“我有机会与他正式结婚?”
“不可以,历史不能改变。”
叶晴眼中又黯淡下来。
“你先别急失望。你与他重新交往,或可打开心结。我让你回到9年前,为期两年,两年后你的化身将病故离世,你会重新回到此时此地,现实一切都不会改变,只是你黄粱一梦之后,心境将会不同。”
“可像是喝了孟婆汤?”叶晴忙问。
“不尽相同。你不会忘记陈氏,但或许你会看得更清楚。到时还要不要继续与他纠缠,你再做决定不迟。”
“我会有何损伤?”
“损两年寿命。9年前的叶晴,还将在原轨道上生活,你会以新身份回去,生命重叠两年,自需从寿命中找补。”
“放心,叶小姐你福寿绵长。”
“不,你们不可联络”,土地奶奶再次洞悉叶晴心事:“你们只能在平行轨道生活,你不可与当时的叶晴传递消息。”
叶晴踌躇。
土地公公又急躁起来,叶晴看时,他也已褪去化身,恢复老翁面貌,“哎呀你们两个!真真急坏神仙!”转向土地奶奶:“何必废话连篇!她答不答应都需走此一趟,不然庙宇堪虞!”
三两步走过来,一手握住叶晴手臂,手指如钩,青筋隆结,握得叶晴十分吃痛。
“姑娘,你这一趟可不光是圆你的桃花美梦,你需结识郑宇廷,令他改变心意,不得来此地拆我庙宇。这是代价,切记切记!”
“可是,我该如何做?”叶晴意外,大大慌神。
不待问个清楚,那土地公握着她的手臂用力一推,叶晴向后一仰,背后却空空荡荡,叶晴似跌入井中,直直下坠,洞口处,见土地奶奶连连顿足:“哎呀你个性急老头子,我还没说完……”后面的话,叶晴再听不到,洞口已经越来越小,眼前很快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