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这个老冤家范忠诚,竟然闻讯找上门来啦。
何生仁心里不禁苦笑,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呀!
眼见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何生义嘴里打了个哈哈,趁机溜出了房门。
豆金凤一看这场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离开也不是,一时难堪的不知所措。
在一旁吃饭的几位债主们,一看这一对老冤家聚了头,纷纷停下筷子向这边张望着。不知是幸灾乐祸,还是新鲜好奇,总之,各有各的表情,各怀一番心事。
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宾主双方坐定,一时之间,竟然谁也无话可说。一阵尴尬之后,倒是范忠诚先开了口。既没有当面的冷嘲热讽,也没有泛泛的安慰劝导,而是随口讲起了一段自己曾经的经历。
已经深陷困境而无计可施的何生仁,只好像个听话的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听了起来……
“那时候,我们农民的日子过得真叫苦啊。为了改善贫困落后的家庭生活,也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我趁着自己还年轻,身上有一把子力气,就拜师学了木匠的手艺。
“我下决心要学好这门手艺,所以虚心请教,悉心钻研,勤学苦练,狠下功夫。仅仅半年工夫,我就能够驾轻就熟,独当一面,像模像样地做出各种时兴的木器家具来啦。那时,连我的师傅都夸奖我将来一定能当个好木匠呢。
“大概一年之后,我终于学成出师,成了一位名副其实的木匠。平时,除了给自己家里添置一些木器家具和一些生活必需品外,每逢农闲节下,无论刮风下雨,总要带上木匠工具,蹬上自行车,走街串巷,进村入户,四处招揽一些木匠活儿,以此来换取一份额外的生活报酬,及时贴补这穷得叮当响的家庭生活。
“可是,即便这样,生活依然没有太大的改变。一方面,由于当地农民的家庭生活本就十分困难,真正能够拿出余钱来请人做木工家具的,除了像村里的一些大户人家和富裕家庭,以及每逢婚丧嫁娶、人丁兴旺诸如此类的喜事之外,一般家庭是请不起的。所以,那个时候能够承接的木匠活儿,其实寥寥无几。”
“我说姓范的,你能不能说点有用的!”何生仁瞥了一眼范忠诚,不紧不慢地说道:“告诉你,少在这里虚头把闹磨洋工,我这里可不缺陪我聊天的人。”
“急啥呢?常言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范忠诚故意抿了抿嘴唇,又做了个想抽烟的动作。眼见对方并没有要让烟递茶的意思,他只好接着往下说下去。
“后来的事情你大概都知道,随着我们家老二范怀军和老三范怀国的相继出生,我零敲碎打式地挣来的一点儿零花钱,对于日益庞杂而巨大的家庭开销来说,无疑泥牛入河,根本无济于事。因而,我们一家的日子仍然过得紧紧巴巴,艰难无比。
“可是,命运从来不会无故垂怜那些深陷苦难之中的人们。就像这神奇的大自然一样,即便我们经历了人生的各种风霜雨雪,以及生活中的坎坷曲折,但在巨大的历史车轮面前,在浩瀚无边的政治浪潮中,一个人的艰辛与磨难,甚至无数人的牺牲与奉献,那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时,由于家里实在太穷了,生产大队分得粮食更是少得可怜。对于家里的大人们来说,忍饥挨饿尚还能挺得住,可对于刚刚出生后就一直缺少奶水喂养的大儿子范怀民而言,这简直就是遭罪啊!
“眼看着宝贝儿子范怀民每天饿得哇哇乱叫,渐渐消瘦得犹如皮包骨头,我们这些当爹妈的心里咋能安稳呢?于是,我就厚着脸皮,四处借钱借粮。可是,同为困难时期的贫寒人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会有多余的钱和粮借给别人呢?
“在四处借钱无望、借粮无门的情况下,当时我就心里想:俗话说得好,活人总不能让尿憋死。人只有活着,这才是天理啊!看着妻子何桂花一天天变得瘦骨嶙峋,再看着刚刚出生不久的大儿子范怀民经常饿得哭天哇地,我这个当家长和作父亲的,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啦。
“刚开始的时候,我还一直寻思着,咋样才能多增加一些口粮呢?哪怕每天让自己的妻子何桂花多吃上一个小小的窝窝头,让这可怜的娃娃范怀民可以多喝上一口新鲜的奶水,能够勉勉强强地保住一条小生命也好啊。
“后来,眼看着妻子何桂花一天天面无血色,饥饿得浑身颤抖无力,虚弱得几乎无法站立的时候,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觉得天都要塌下来啦。于是,我琢磨着是否趁着天黑无人的时候,悄悄地溜进生产大队的食堂,偷偷地拿一些能吃能喝的东西回来,也好解一解眼下家里的燃眉之急啊。
“可是,你知道,我们都是些淳朴老实的农民,哪里做过这些个见不得人的事呢?我在心里反反复复斗争了很久,甚至已经摸黑溜到了生产大队食堂的后窗下边,在进与不进或做与不做之间,犹豫不定了很长一阵子。但是,我终究没有下得了这个狠心,在这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就这样灰溜溜地空着双手回来了。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地就被儿子激烈的哭闹声惊醒了。看着妻子何桂花奄奄一息的神情,听着儿子因为极度饥饿而发出的嚎啕大哭的声嘶力竭的哽咽难鸣的声音,我的心情万分难受。当时我心里就想,去他妈的,老子再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什么善恶廉耻?什么人格尊严?什么法规制度?难道,难道在这个世上,还有比人的生命更为重要的东西吗?
“在几经犹豫不决之下,趁着当天晚上天黑无人的时候,我终于狠下心来,悄悄地摸进生产大队的果园里,偷偷地摘了满满的两口袋毛桃子,然后兴冲冲地跑回家里。就像提前过年一样,我给自己的妻子何桂花和儿子范怀民,吃了个肚儿圆。
“不料,纸里终究包不住火。由于桃子半生不熟,而且没有经过认真清洗,再加上全家人都是饿极而食,于是就一个接一个地拉肚子。很快,此事就被当时一个年轻好事的人知道了,尔后就被迅速报告到了时任生产大队大队长李得军那里。
对面的何生仁和豆金凤听得神色难堪,脸上悲也不是,喜也不是,浑身感到不自在。
旁边饭桌上已经吃完晚饭的债主们,丢下手里的碗筷,有的惬意地抽着烟,有意无意地看着眼前这一番热闹的景象。有的干脆鞋也不脱,趴上何家宽敞的炕头,要么斜躺横卧,要么翅着个二郎腿,仿佛待在自家的炕头一般悠然自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