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丈夫正在灯光下等她，“你上哪儿了？”他一把抱住了她，抱得那么紧。
“你不在家，我，很害怕。你不要走！”
“我去找你了。”
“是我不好，我忽略了你。我以为你一直在我的视线里。今天一回家，发现你不在家，我的心慌成一团，你不能离开我！我需要你！”
“傻瓜，我不会离开你的，一辈子也不会，除非你不要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我现在只剩下你这么个亲人了。”
那一夜，他们紧紧地相拥着入睡。
第二天，陈力华也不再去酒吧了，在家陪她看电视，看着看着他就睡着了，望着他依旧英俊的脸，玫玫却感觉生命正在悄然逝去，生活将要将他们拽到多深的黑洞里去呢？他应该换个环境，可她根本不敢提出去旅游散心的事，他也无法集中精力去工作。除了家，他们无处可去，曾经是多么温馨的家现在却成了禁锢他们的牢笼。
玫玫找了几本时尚的书，“依样画葫芦”将自己化了个时下流行的“芭比娃娃”妆，陈力华瞧见却说不好看。
“你就是天然样淡淡妆最漂亮了，你原本就天生丽质，不要打扮就很漂亮了。”
“可外面那些女孩打扮起来很时尚。”
“现在流行这样吗？我怎么就不知道。”
玫玫不知道他是撒谎还是真的没注意。陈力华是个自律的男人，当年他也是一门心思追求她，他从不与其他女人来往，那么他与这“芭比娃娃”是怎么回事呢？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不能刺激他。相信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对自己负责，也对她负责。
一个星期没去酒吧，也不碰酒精，陈力华觉得自己更提不起精神，每天总是瞌睡不断，哈欠不断，他知道自己产生酒精依赖了。不行！再这样下去自己就成废人一个了，必须要自救！但戒酒瘾也是很难的，那种浑身不带劲的样子连自己都要在心里骂自己混蛋，玫玫怎么能受他呢？在他看来，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女人比她更完美了。心中对她的愧疚又多了一分。
玫玫却提出与他一起去泡吧。
“女人去那地方干什么？”
“陪你去，那里也有女人的。”
“女人是有，可也不是什么太正经的女人。”
“不会吧？也有个别不一样的吧？”
“很少的。”
“你在旁边怕什么。”
他们去了“中国红”，玫玫马上喜欢上了这种慵然奢靡的老上海的味道，他们点了支红酒慢慢品味，又点了些歌，在歌声中他们又回想起当年谈恋爱的情景。
玫玫环视四周，没有发现“芭比娃娃”的模样，一想原来今天不是周末。力华今天试图在控制自己的酒瘾，浅尝便止。他们在酒吧里找到了亲密的感觉，可一回家里，不知为什么一股冷气从心底而起，身体又是僵硬了，陈力华觉得自己无比羞愧，“明天找医生看看吧。会没事的。”他终于同意了。
他们到省城找了一家医院，怕在温州遇见熟人。医生对他的病症也是束手无策，器官没有发现器质性的问题，估计是女儿的去世打击过大的一种应激反应，先吃点中药调理调理。每天大碗大碗地喝药，他是眉头也不皱一下，可一到夜晚，一看见那床他就犯怵，他知道自己的心理有问题了。他偷偷地去看心理医生，医生认为他的问题是系列问题导致的，建议他做一个中长期的心理辅导，找到他最原始、最本能的原因，才能对症下药。
经过一番折腾，陈力华绝望了，他知道自己的生活再也回不了原样了，原来的生活象精美的瓷器一样碎了，再也拼接不成原样了，他已不再是原来的陈力华，他又开始酗酒了。
“Hi，long time no see！”
“Let me alone！”
“It' me ，wawa！”
是的，又见到这个“娃娃”，她怎么知道他叫她“娃娃”。第一次，她主动来跟他打招呼。
“喝酒！人生有酒需尽欢！”
“好，我酒量不行，我陪你坐坐。”
“娃娃，你是叫娃娃吧？”
“你可以这么叫我。”
“为什么我们很熟悉。”
“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
“同一类人？”
“是，生活与我们开了个同样的玩笑，让我们从高峰跌到了低谷。”
陈力华看看她，又看看自己，“怎么可能？你看上去神采飞扬，我看上去象个倒霉蛋。”
“我救了我自己，你现在正在毁你自己。”
“我知道，但我没有能力救我自己，别人也救不了我。”
“是啊，我知道这有多难，一切我都经历过，或许现在还在经历。你那种炼狱般的痛苦我都能体会。”
“你不会明白的。”
“我能体会到你痛失爱女的痛苦，那种痛苦是毫无预兆的，让人措手不及，在最初的痛苦过后，你对生命的稳定性产生了怀疑，以致你对人生这条路该任何走下去充满了困惑。”
“你是怎么知道的。”陈力华好奇的问。
她看上去真的象是未经沧桑的娃娃，她点了一支烟，朝空中吐了个烟圈，眯缝着眼望着半空说，“我的未婚夫死了，出车祸死了。”这是罗莉第一次跟别人提起此事，第一次用平静的口气说这事。“我用工作来麻木自己，我不知道这么多年我的伤口是否愈合。你用酒精来麻木自己。我并没有说自己有多高尚，我觉得我们同样都是不够勇敢的人，生活选择了我们，苦难选择了我们，我们都选择了逃避。”
真想不到这样一个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女孩竟与他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他感慨万分地抓住她的手，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油然而生，原来世界上还有与他一样苦命的人。按理说太太玫玫与他更有同感，但是不知为什么，看见她就想起那场灾难，只能让他更加痛苦，而相比于“娃娃”的痛苦，他会觉得自己的痛苦会减少一些。
他去看心理医生，把一切向心理医生坦白，“这也许是件好事，你们有过共同经历的人在一起聊聊，相互开导会有帮助，何况从种种迹象来看，她比你更早地走出痛苦的深渊，她可以带你走得更快些，也许比我更有帮助。”
“她是想帮我吗？”
“未必，在帮你的时候，她也许在帮她自己，她肯定还有心障没走出来。象练武之人，最后一道通关还没打通，她就不能说成功脱离苦海了。但无疑对你是有帮助的，尤其是她的心路旅程对你是有借鉴意义的。”
他现在非常渴望见到“娃娃”，但她是那么神秘，她只在周末出现，他对她其实是一无所知。她来了也并不谈别的，淡淡然管自己品酒，吸烟，还有就是音乐，大部分时间是他说她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从前的美好圆满的日子。
“都过去了！生命的河流过去就会有不同的景观。”
“你为什么小小年纪说话却是象上了岁数的老人？”
罗莉笑了，这个“娃娃”笑的真是国色天香，与平时的冷艳完全是不一样。
“你做什么工作。”
“管理。你呢？”
“也是。”
“你是哪里人？”
“这重要吗？我一直生活在温州，我觉得自己就是个温州人。”
“你的英语很好，在哪儿学的。”因为他们一直用英语聊天。
“国外。”罗莉撒了个谎，她不想与眼前的男人有丝毫的牵扯，但相同的经历和感受不知不觉中拉近他们，“你最好不好对我的背景感兴趣，我们都只是匆匆一个过客。”
人就是这么奇怪，越不让知道的事越是好奇，这个谜一样的“娃娃”引起了他的好奇心。突然一周她不来了，陈力华怅然若失，心理医生警告他当心自己爱上他，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现在是个病人，还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笑话！我会爱上她！她于我还是个陌生人，我对她一点都不了解。何况我爱着自己的太太，怎么会喜欢上别的女孩呢？
过了一周，再见到她时，陈力华几乎是怒气冲冲地责问她，“你到哪里去了？”
罗莉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点支烟淡然地说，“我去西藏了。”
“西藏？”
“你没去过吗？”
“没有。”
“那你可要去看看。你相信轮回吗？”
“不相信，我是唯物主义者。”
“那里的人都相信轮回，相信人是永生轮回的。我去了那里，我相信了，我失去爱人的痛苦才有所减轻，我相信他会回到这世间。”
“是吗？”对她的言论陈力华是疑狐不定。
“是啊，以前，我与你一样，总是觉的宗教是一种迷信。现在才明白宗教的最终目的是教会人们如何正确地面对死亡，虽然这个字眼谁都不喜欢，但是每一个人，不管他贫贱富贵，他终究是要面临死亡的，宗教教会人们平静而勇敢地面对他。生着就要放下负担，愉快地活着，享受着大自然赋于你种种快乐的权利！”
陈力华觉得她不再象娃娃，她的思想和灵魂比同龄的女孩要深刻很多，对于人生。每一种创伤，都是一种成熟。
陈力华也想去西藏，“不行，你必须戒酒！不然以你目前的身体状况去西藏会有高原反应，会很危险的。”
“好，我答应你从今天起戒酒。”
太太虽说是一个基督教徒，但她还是很高兴他终于想出去走走，对于西藏，她也一直是比较神往，更何况他主动说要戒酒，她高兴地去办了两张健身卡，两人为西藏之行开始做积极的准备。对他的转变，心理医生也很高兴，“这是个良好的开始。表明你开始关注身边的事物，慢慢地，你关注的目光会落在自己身上，你的精神和肉体。”
也许正是因为罗莉能静静地听他讲，从不妄加品论；也许她对他是个陌生人，不会将他的隐私宣扬出去；也许她与他有着相同的人生经历和感受，她于他是象镜子里的自己一般熟悉。他开始在罗莉面前越来越放松，他们无话不谈。
这几年，虽然有菲儿的照顾，但罗莉的内心是非常寂寞的，她的身边不是没有朋友，只是她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不与别人有一丝一毫心灵上的沟通，眼前这个人与她有着无比默契的心，因为他们的心受过同样的伤害，他们能听得懂彼此的话。他们喜欢同样的音乐、同样的书。
他一看就知道接受过良好教育的人，英语说的很好，生意做得也很大了，如果不是这一场意外，他的生活该是怎样的一帆风顺！太太曾经是温州城里有名的美女，家世也显赫，他们的爱情故事被人传诵至今。女儿美的象天使，人见人爱。他自己的生意做的是风起云涌。他为人低调，做事诚实守信，口碑很好。可是命运却与他开了个如此残酷的玩笑，从此他的生命轨迹将如何改变。
“娃娃”看来是个很好的管理者，她是制度的拥护者，她喜欢井井有条的工作模式，她应该不会是温州人，温州人身上有一些随意性，他们喜欢打破制度。
“真的吗？”她扑闪着长长弯弯的睫毛天真地问。
陈力华不知道为什么不喜欢她浓黑的长睫毛，虽然太太的睫毛也是长长弯弯的，可“娃娃”的睫毛里藏着无穷的诱惑，仿佛是漂亮的蝴蝶，诱惑着他去追随。“你能不能把你那该死的睫毛理理整齐。”
“怎么了？我就是这样的，它招你惹你什么了。”“娃娃”不高兴了，“我们只是朋友，或许连朋友也不是，你管我那么多干什么？”
陈力华自觉失言，是啊，你连她是谁都不知道，你有什么权利要求人家如你所愿呢？这是怎么了？他觉得很尴尬，“娃娃，对不起，在心里我觉得你很亲，亲得跟我自己一样。我只是脱口而出。”
“我不会介意，我还是喜欢心里有什么说什么的人。虽说我们几乎是陌生人，可也只有这样，我们才卸下所有的面具，做一回本真的自己。也许双方真的了解了，恐怕我们又得戴回面具了。这样挺好！我是娃娃，你呢？我叫你‘水熊’吧”。
“水熊？我象水里的熊吗？”
“哈哈！”罗莉笑了，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笑得前俯后仰的，“傻瓜。这是种身长只有1毫米的动物，学名Tardigrades，是地球上存在的生命力最强的物种，可以在各种极艰难的环境中生存。你可能在任何地方找到它，你家的后院，公园的草坪等等。但是想要看到它可不太容易，除非你有一双显微镜似的眼睛。看上去真象熊。”她还举起手掌模仿熊的样子，那笨拙的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他也学她的模样，“我是熊，1毫米的水熊，我要吃掉你，吃掉娃娃！”
她笑着冲他吐了一口烟，“我放烟雾弹！”
陈力华一把抱住她，“我看你往哪里逃！”
他们都安静了下来，听着各自身体传来的反应，是的，是血液快速奔跑的脚步声，这“咚咚”的声音是生命的搏动？多久？这久违的声音被他们遗忘了！这是生命最原始的状态，也许拯救生命要从最原始的地方开始。两个象是在寒冷的冬日里冻僵了的孩子相互依偎着取暖。
“娃娃，孩子出事以来，我的身体也失去了知觉，我抗拒所有的安慰和拥抱。谢谢你，你暖活了我！”陈力华将脸埋进罗莉的发间。
“我又何其不是如此呢？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
陈力华想起心理医生的话，她还有心障，是的，他们都失去了知觉，失去了爱的能力，身是活下来了，可不是原来的身，因为心碎了。
陈力华明显地感到“娃娃”在躲避他，她好久没来“中国红”了，他吓着她了？可他对她开始着迷，宛若冬季的游人向往温暖的柴火，他真希望她能点燃他的生命，好让他回到生命正常的轨道。
他就开着车一个一个酒吧找过来，找遍满城所有的酒吧也不见她的踪迹。他只好带着他的忧郁和期待在“中国红”里等她，相信她会来。陈力华已不再介意她是谁，只要能看到她，感受到她，她就是他的娃娃。
“娃娃”终于来了，她的心情似乎不佳，自个儿找了个角落，不理睬他，冷漠地望着人群。陈力华端着酒杯走了过去，她抬眼望了望他便低着头不理他了。
“怎么了？娃娃。”
她顾自吸着烟喝着酒不看他。
“嗨，水熊来了！”他装着熊的样子想逗她玩，她撅着嘴生气的样子实在可爱。“别生气了，给你讲个笑话。”他使出浑身解数连讲了好几个笑话，可她压根儿不笑，这丫头今天是怎么了？他很无趣，只好陪她默默地喝酒。
她喝酒的姿态很美，脖子很长，坐着仪态万端，看的出从小有很好的家教，她频频举杯，每次只是沾沾嘴唇而已，她翘着小兰花指，捏着高脚酒杯的细座，举着头，露出长长的颈部，玉润的肌肤让人有一亲芳泽的冲动。她的烟瘾蛮大的，每次见到她总是烟不离手，不过那细长的女士烟只是她指间的一个装饰而已，供她吐吐烟圈的玩具，将她的侧面拍下来将是一幅绝美的招贴画。
他掏出手机，对准了她。
“你干什么？”她一掌将他的手机弄翻了地。
他懵了，不知道她为什么有这么大的反应，“我，我，我只是觉得你很美。”他嗫嚅着。
“我是我，没有我同意，你怎么就可以拍我呢？我们好得不分彼此了吗？”
眼前这个女人突然之间变得生分了，她只是一个陌生人，陈力华有些伤感，“娃娃，你知道吗？我满城找你，一个一个酒吧找过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找你，我要找你做什么。你对我只是一个陌生人，我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你叫什么名字？你多大？你哪里人？你做什么工作？可我却知道你喜欢听什么样的音乐，看什么样的书，喜欢什么样的处事风格。我在心里当你是知己，无话不说的知己，只要看到你，我会觉得看见了生的希望。生活有一种莫名的力量拽着我直向深渊而去，你，对，是你，娃娃，让我感到温暖，让我有种向上的力量。”
“我没有你说的那么伟大，我连自己都无法自救，怎能救你？”她很冷淡。
“你害怕！对，你是害怕了，你看着我在旋涡里挣扎，你不敢伸手来拉我，你怕你自己再次掉进旋涡。”对她的冷漠，陈力华突然变得怒不可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