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霄汉无云,月明星盛。
李洛祎斜躺在客栈屋顶上吹了好一会儿的夜风,枪随意的搭在一旁,楼下灯火明灭,客栈里喧闹声隐隐冲上屋顶。
今日从西域来了几个胡商,带来的东西俱是稀罕有趣,小乙和大壮久居京城,虽然宫中也不乏一些好物什,但是都是嫔妃官家的东西,自己哪里能有机会接触这般有缺玩意儿,围着瞧乐半天,如今尚在下面跟听那位胡商谈着奇闻异事。
他自己似乎好久没有这般轻松自在过了,他开始想起玄元山上那段日子,山上的风更清,星星更亮,身边也还有阿瑶。
身为大明宫十六卫之一执金吾卫侍郎将,官家心腹,莫看他这个素日里满脸温和,若真的触了规矩,责罚起来却不讲半分情面,小乙和大壮背上都是挨过他的鞭子。
李洛祎其实不想做什么执金吾卫侍郎将,其实骨子里他还留着闲云野鹤的性子,不过小乙和大壮是万万不信的:不想做执金吾卫还做的这般认真尽职?在雪夜里站守朝明大殿三日三夜,雪满金甲不吭一言?
他本不该使枪,也不该待在宫里做个什么副将。
李洛祎胡思乱想之际,忽然瞥见屋顶上还有一道人影,似乎站在那里朝他看了许久,李洛祎心中一紧,这人影断不是小乙他们,那个人几乎隐在黑暗处,右边的袖子空荡荡的,好像断了右臂。
他喊道:“是谁!”
那道人影受了惊动,甩手飞来一道亮闪闪的物什,李洛祎探接过那道亮光,张开手掌去看,是带一张纸条的铁镖。心中惊疑不定,再看那边时,人影已是隐没在屋顶之下。
“别跑!”
李洛祎连忙追去,忽然又爬上来一道白色倩影,鼻尖幽香浮动,险些与那人撞了个满怀。月清瑶定了身形,瞧见李洛祎满脸急色,疑惑道:“你怎么了?”
李洛祎见上来是月清瑶,也不顾着理她就往下面望,左右又是看了一圈,那人已是消失
无影,“奇怪?你方才上来是看见有没有看见一道人影。”李洛祎问道。
月清瑶摇摇头,说自己上来时并未看见什么人,但见李洛祎神色心里明白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李洛祎展开手中的纸条,眸子里瞬间闪过浓浓的惊讶之色。
“林家”
陆怀归坐在灯畔对着纸上的七个字凝思不动,修如柳枝的长眉微微拧在一起。
“怀归,咱们没来错!”李洛祎道:“当日盗走御桌上白玉螭龙杯的那个人便就留下‘古漠客栈’四字,我们一时也琢磨不透那人的意图,官家不敢大张旗鼓的前往古漠客栈捉人,那人既能在大明宫都能轻而易举的盗走白玉杯,小小古漠客栈又如何困的住他,所以才让我等前来一探虚实。
来此数日,也未见动静,本以为是那人故意使得奸计。如今终于出面,这上面的字迹与御桌前的字明显出自一人之手。”
月清瑶蹙眉道:“便知你们前来是为白玉螭龙杯一案,半月前本官也收到“古漠客栈”的线索,才一路追踪至此。如此看来,恐是那人故意为之,当真是猖狂。”
“可是这个‘林家’是什么意思?与白玉螭龙杯又有何联系?”月清瑶极是疑惑,总觉深处一团迷雾之中。
“莫不是那个林家?”陆怀归忽然道:“八年前的征西大将军林逋云。”
李洛祎微微一怔,“何出此言?”
陆怀解释道:“白玉螭龙杯乃是当年林将军西征罗瞿国,破城之时缴获的战利品,当时传言这玉杯之上藏着秘密,事关罗瞿国国库宝藏所在。
传闻当年大破此国时,众将士几乎把罗瞿城上下翻了数便,竟寻不见黄金半分踪影。那时我尚且年幼,只是隐约听那些宫女提起过,林逋云林将军最后满门被斩,也是与这盏白玉螭龙杯有关。”
“林将军之事确实与它有关。”李洛祎道:“当年是林将军被人告发私藏重宝,意欲图谋不轨,那重宝便就是白玉螭龙杯了,最后被屠满门,林家上下四十三口竟是一夜绝尽,大火在林府烧了三日才灭。”
月清瑶望着李洛祎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个人为何要提醒林逋......林将军之事。是有什么企图?”
陆怀归与李洛祎相视一眼皆是不语,他们也不知那人到底所为何意?
李洛祎送月清瑶离开客房时,看见小乙和大壮歪倒在门口呼呼大睡,身旁是一坛古漠客栈特有的火云酿,他想到月清瑶在屋顶上时手里正是拎着这一坛酒。
“阿瑶,你可知道这火云酿可是出了名的烈,入口灼舌,你这一坛与他们喝下去,恐怕是要躺倒明日中午了。”
月清瑶只是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李洛祎看见她手掌按在剑柄上,立时不敢说话了。
“你我来此即为了同一个案子,以后还是多多照拂才是。”月清瑶想了想,轻咳一声道。旋即便向自己的客房走去。
李洛祎瞧着她略显慌乱的背影觉得好笑,然后往楼下扫了一眼,并未见到什么异样,也回到自己的客房中。
楼下杜晦生一人坐在桌旁,正心事重重的喝茶。竹竿一样的男子又来给青花灯盏添油,神色疲倦,似乎刚睡醒就被催来,嘴里抱怨几句,然后就走了。
客栈里又亮堂了许多,杜晦生听见外面好像又起了风沙,客栈大堂上的大门被紧紧关着。
“这位兄弟可是有什么心事?”
杜晦生愣了一会儿,寻声去瞧,看见南边角落的桌上正坐着一位道士,挽着阴阳冠,玄青道袍油腻腻的像是多年未曾洗过的桌布,下颚蓄着长须,只是那副模样毫无仙风道骨的意味,反而因为贼溜溜的眼睛,带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奸诈狡猾。
那道士起身走到杜晦生的桌旁,打了个稽首,“不知可否坐下一叙?”
“道长请坐,在下杜晦生。”杜晦生作揖回敬道。
二人三言两语攀谈起来,其实这个杜晦生原是渝州的一介书生,苦于乡试屡屡落榜,如今也有二十又七的年岁,无功无名,心中便怨愤怪道是世道不公,自诩满腹才华却无人能识,后来孤身来至京城,才知晓除了渝州世间竟还有这等繁华地,一时流连于各种青楼酒肆,不足半月的功夫,便将家里老爹老娘存了大半辈、临行前颤颤巍巍交代于他手上的积蓄花了个干净。
这下子倒成了囊中羞涩却又渴慕在落香苑一瞥美人芳姿的落魄书生,后来在街上遇见个姓钱的商人,那个商人本命钱无量,是个世家商人,祖辈三代都是做瓷器买卖,杜晦生虽无才识,但好歹念了这么多年的书,又苦于钻营,说漂亮话的功夫自是一般人做不能比的,跟在钱无量后面阿谀奉承之词章口就来,句句讨得商人喜欢。
钱无量见这个小子有些意思,且又是个书生,想到自己目不识丁只会算账,身边若跟个读书人,面子上总是光彩。
后来在落香苑见到那个妖娆妩媚的金月儿,心里欢喜的紧,便阔气的花了八百两银子替她赎了身,养在家里。
其实钱无量来这古漠客栈并非是为了做生意,杜晦生心里是明白这一点儿的,钱无量虽是带着金月儿与他前来,但是半句也未透露来此的用意,只说是一笔大买卖。
“我瞧杜公子神思落寞,又大有愤慨不平之色,如此半夜却在堂中独自饮茶,可是遇见什么不顺心之事了?”无尘问道。
“这世道哪里还有区区一介书生说话的份?纵是说了也不过给自己招惹麻烦罢了,不说也罢,不说也罢!”
“公子不说,贫道也能猜得一二,莫怪贫道心直口快,恐怕此番心事是与楼上佳人有关,公子是犯了相思之病了!”
杜晦生眉头一动,瞧见无尘大有深意的望着他,良久才道:“世上多有不公,佳人不配良缘,是其一;勤学不提金榜,是其二,三十而立却无功无名无妻无儿,想我一生竟是潦倒至此。”
“杜公子乃读书之人,胸有韬略,为何委于一介商人之下?”
“如今只在钱老板手下做些差事,勉强糊口罢了,道长见笑了。”
“有何笑哉?贫道观公子你气度不凡直冲文曲,将来定将飞黄腾达,显赫一时。到时若能黄金为门白玉为堂,谁又会在意如今这般卑如微尘的窘迫境况?”
杜晦生心里听着很是欢喜,连忙斟茶递与他道:“道长喝茶,今日与道长一谈,便真觉遇见了知心之人。”
二人直谈到深夜方才散了。
第二日清晨杜晦生从房中醒来,就在书桌前算了算此行沙漠一路上的花销,虽然十之八九都是钱无量垫付,但是终究还是花了一二两的银子,心中一阵肉痛,盘算着怎么从钱无量那里再讨些银子过来,于是又费了大半个时辰,出门前从包袱里取了几十文钱放入怀中,里面还搁着一本不知多久未曾翻过的《论语》。
外面风沙未歇,怒云蔽日,虽是白日,天地将依旧昏暗。
杜晦生出门正看见钱无量正拦着金月儿的纤细腰肢出门,旋即笑脸迎了上去,“钱大哥早上可曾吃过?”
“今早一起来便是全身酸疼,在床上躺了半久,还未曾吃过。”
金月儿掩嘴白了钱无量一眼,千娇百媚,风情顿生,杜晦生一时望直了眼,又连忙向着她道:“月儿姑娘也未曾吃了,我这就下去差人准备一些早食,今日天气不算得好,你们且先下去寻一处坐着吧。”
钱无量随手甩了他一袋银子,杜晦生沉甸甸的拿在手里,足有七八两重,闻见钱无量悄悄附在他耳边道:“在这里给我寻一些大补之物来,银子不够就问我要。”
杜晦生应了一声,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抬眼瞧见金月儿轻纱衣裙下裹着的圆润臀部正一摇一摆的往楼下去,不由得将钱袋握的更紧了。
“哇!小乙!小乙!你快看,这个姑娘太漂亮了,要能是我媳妇儿就好了。”
“哼,这有甚好看的,我觉得还是月清瑶姐姐漂亮。”
“你这个小家伙懂什么,我娘说了,屁股大好生养!”
“你是说月姐姐屁股小?”
杜晦生看见对面一壮一小的两人儿趴在栏杆上乐呵呵地谈笑,似毫没有意识到身后还站
着面色有些阴沉的白衣女子。
猛然间,他又察觉到楼下还有一道目光盯着他,是昨晚的那个道士,杜晦生微笑示意,心里略有些不舒服,但旋即又转念开始盘算该买些什么,想到中间有大笔的油水可捞,神色顿时轻松欢快许多。
中午时,杜晦生坐在一旁怡然自得的算着小账,钱无量对桌上的炙鹿肉极是称赞,“你们读书人就是识货,比那些下人好用,所以此行才会带上你,我看你也别想考那些功名了,反正考了这么多年也没考出什么名堂,不如以后就老老实实跟在我后面,吃香喝辣,岂不更好?”
杜晦生摆手道:“我一介读书人,读寒窗数十载,求得便是功名,岂能不要?”
钱无量闻见立时有些不悦了,将脸色拉了下来,“怎么?嫌弃老子亏待了你,如果不是我养了你这么久,你一个破书生哪里能天天闻见肉味?老子看你是不识好歹!果真就是个贱东西!”
杜晦生被骂的满脸通红,低着头却不敢吭一声,自己跟在他身后也有两年光景了,说甩脸子就甩脸子,不论场合,骂起人来丝毫不顾及他一个读书人的脸面。
金月儿见状立刻拉着钱无量的膀子,娇滴滴地道:“官人莫生气了!他就是这幅样子,嘴上虽说是考功名,但如今也二十六七,也没见得考上,可知这以后还得依仗官人,不过趁着嘴上的快活罢了。”
又用眼神向杜晦生示意,杜晦生立马赔笑道:“是!是!是!钱大哥莫生气,小弟只是嘴上说说罢了,这些年来还是极感谢大哥您的照顾,若不是您,恐怕小弟早已饿死在京城街头。为了方才失言,小弟自罚三杯便是了。”
说完就是连饮三杯,钱无量脸色稍稍好转些,但依旧冷言冷语的去戳杜晦生的痛处,眼中尽是鄙夷之色。
又是好言好语的在钱无量身边奉承了一个下午,到了晚上杜晦生才揣着一肚子怨气进了房,立时掀了桌上的油灯茶杯,一想到当着客栈中众人的面如此损骂自己,脸上便是着了火一般灼烫。
翻出包袱里的那卷《论语》,不过看了两页念了几句,又丢到一旁,忿忿道:“圣人!圣人!圣人!哈哈,枉我也念了这么多年,终年像神仙一般拜你,你曾佑我仕途一丝半点,八年不中,我读你有何用?”
“杜公子,可否让贫道进房一叙?”外面有人叩门道。
杜晦生旋即敛了敛情绪,开门见到正是昨夜的无尘道长,无尘进得房来就瞧见一地的茶杯碎片,脸上并无讶异之色,杜晦生择了处位子于他坐下。
“道长有何事?”
“中午时在下面看见杜公子与那位钱老板起了争执,贫道看杜公子不必介怀,不过区区市井之徒,何必与他见识,阁下腹中之才若得人赏识,一朝便可飞黄腾达,如今差的只是机遇罢了。”
“道长说的极是。方才那、那厮竟是说出如此不堪之言,折辱我等读书人,若不是在下尚有些修养,心胸受得了这般气。”
杜晦生见到道士坐在那里莫名其妙的笑了两下,大有深意所在,心生了些许疑惑,若说这道士只是来安慰自己一番,恐怕不是这么简单。
“道长是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忍不住问道。
道士贼眼里闪过精光,忽然站起身走到朝门外看了看,确认无人后又小心翼翼地合上门窗,
“杜公子,你可知此是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