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外公的弟弟,我的叔公,和外公一块儿当过兵。回来之后也结婚的结婚,做事的做事。本来是光鲜亮丽的,可是他就突然喝酒喝疯了。有时候他在厅堂或者马路上溜达,我要是遇见他了,我要么全当没看见,要么就得叫他的绰号,两白白,这是我家乡话的音译,我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大概就是酒鬼的意思吧。我姑且称呼他是酒鬼吧。
他很喜欢逗小孩子,比方说拦住一些小孩,然后让他们叫他的绰号,他就很高兴地应一声。自从我有一次叫他叔公,被他纠正说叫他绰号之后,我就再也不叫他叔公了。他是个让我肃然起敬的人物,可我又觉得十分悲哀和无奈。
酒鬼睡在马路的边上,或者睡在田地里的小房子里,我没去过,我却常常看见他躺在马路边上。有一年的冬天的13号,在村里牌坊的广场上,村里的妇女都在跳广场舞,欢快的音响轰轰烈烈。和平常一样,他似醉非醉,好像无论他是否喝酒,都是一个样子。他的喉咙里好像都是痰。他站在边上大声地喊:“你们今天!谁都不准跳舞!不——准跳舞!”声音厚重,像是被痰连成了无意义的嘶吼。“全部都,给我关掉!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们,都不知道吗!”说实话,那时信息不发达,那些跳舞的人也没什么上过学,都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反而觉得他又耍酒疯了嚷嚷个不停,就提议说,要把他扔到池塘里面去。可是又害怕他醉了不会游泳,溺死在池塘里,就不好了。抵不住他闹,只好关掉了,不跳了。酒鬼这才提着小酒瓶,佝偻着身躯,走开了。事后那些无知的妇女还骂骂咧咧地,咒骂这个人。
我的家人们好像都挺避讳他。有回我在巷子里看见他,我马上仓皇地跑回家去,对我妈说:“妈,妈!两白白来了。”母亲把门一关,领着我上了楼,在窗户上看。原来他来找他的弟弟了,就是我的小外公。他一只手提着酒瓶,别在背后,佝偻着背,拿手用力扣门,还吵着门喊:“春归!春归!来给我开门。”我的小外婆喊着来了来了,就把门打开了,叫他进去坐坐。小外公在屋里和他寒暄了几句,吃了点酒菜,我后来才知道,他是来要酒的,说马路边的酒铺不卖酒给他。小外公没办法,只好灌满了他带来的酒瓶。灌完酒,两白白就走了,原路走出了漆黑无人的巷口。
那天我依稀记得,他穿着白色的衬衫,因为他太瘦了,衣服都好像十分肥大。他一瘸一拐,蹒跚走出去了。脚步声是那样的轻,除了衣服,他和黑夜融为一体,因为他的身体好像瘦弱得可以透过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