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你终于肯见我了?”
宫室内香烟袅袅,满室温馨。那人一袭白衣靠在窗边,望着外边的那片雪:“你执意见我,我又岂能不见?”
“···你身子,可有好些?”
“你就是来,问我这个的么?”有宫婢采了梅间新雪进来,车善康取了块茶饼烘烤,慢慢碾磨。“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前几日,刚得了一份,霁山云雾,就等着,今日的新雪了。”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喝茶?”
茶粒过筛,只选粗细适中的第二道;新雪入釜,炭火化之。繁琐的工序,在这男人的手间,有其独特的韵味:“怎的,天塌了,还是地陷了?都快成家的人了,怎还如此急躁。坐下来,好好品一品这茶道。”
论说话,他永远说不过这个男人,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对面,却是闷不吭声。
车善康也不在意,依旧慢悠悠地自顾自煮茶,待波滚浪涌,三沸皆尽,以二沸沫饽救沸,精华均匀,这才将茶递来。“你尝尝,岐山云雾性刚烈,以这寒冬新雪调和,才可使这其中的火精,烈而不灼,猛而不冲。”
什么有的没的?他接过茶,给面子地喝了一口就放下了:“我一个粗人,只懂得渴则饮,饥则食,错则令正。”
“牛嚼牡丹,茶要细品,人,要用心看。”
“道理我自是懂,但世人愚钝,可不是人人都有那份闲心,静下来细细品读的。只会人云亦云,三人成虎!”
车善康端茶的手微微抖了抖,将那一口未饮的茶放下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这些日子,我已体味透彻了。”
“既如此,你更该端言行,正品性,叫那些嘴碎心恶之人睁大眼睛瞧瞧!而不是躲在这东宫一隅,任外面风急浪高,无所作为。”
“···外面,又传些什么了,惹你这般生气。”
“见微知著,细致入微的清宁公子,是真的不知,还是在掩耳盗铃?”他就不相信了,他都能察觉到的流言蜚语,凭面前这个人的聪明才智,会不知道。
“宫墙深深,难免有未及之处。”
他将脸凑得近了些,强迫车善康盯着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顿:“我!不!信!”
“···茶快凉了。”车善康转了视线,将那已经温了的茶又端回了手中,浅浅一口,将话题移开:“前些日子,我请你入宫,你怎的没来?”
来什么来?还不是因为你?要不是那几个泼皮无赖说话实在太过难听,他也不至于一时脑子发昏捏着拳头就上了啊!结果可好,被家里那个老头子按着狠狠来了一顿家法,愣是十几天没能入宫。谁知道,他伤刚好,一出门就听到车善康的流言从“贪生怕死”升级到了“以色侍人”。“···我爹不想我再与你有来往,将我拘在了家里。”
“撒谎。”
“怎···怎的就撒谎了?我爹那个脾气,你还不知道吗?”
“虽说余大人,不是我太子一党的,如今亦是多事之秋,撇的开些,也是正常的。但是,以太子的名义请你入宫,若不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余大人断不会,将脸面撕破至此的。”这话说的有些长了,虽车善康已经努力平缓呼吸让自己慢慢说了,但仍是咳了好几声。
“你的病,越发重了。”双唇苍白,两侧颧骨处却透着不正常的嫣红,“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在谋算什么?”
“纯耿,事已至此,你莫要多管。”
“我们是摆了把子的异兄弟,是,我是笨,朝堂大事上根本帮不了你和长庚兄,但我也是其中一员啊,我怎么可能,看着你们两个拼命却什么也不做呢?我保证,我不会坏你们的大事,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一些微末,让自己安心罢了,这也不可以吗?”
“···今日过后,你莫要再来了。”
“你是在,赶我走?”
“···”
“好!我走!但是车善康,我告诉你,要我走,你就让我走的明明白白。今日我若是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我可不管你们两个在打什么主意布什么大局,我长!住!东!宫!”
“···你想知道什么?”
哼,我想知道的多了去了,但是你会告诉我吗?“我就想知道,你们两个在搞什么名堂。”
“无甚名堂。”
这话谁相信?骗三岁孩子呢?“好,好,好,你不说是吧,那我只问你,你如今所作所为,如厝火积薪,危如朝露,稍有不慎便是千古骂名,你究竟知不知道?”
“我知。”
“你车家世代征战,铁骨铮铮,赤胆忠心,你现在做的这些,会毁了他百年名声,你知还是不知?”
“我知。”
“你父戎马一生却死无安宁,你母金枝玉叶却含冤而去,你此番作为,教他二人身上污名更甚一重,黄泉不得瞑目,你可知?”
“···我知!”
“你不知!”
小几被掀翻,茶水炭火散落,关明太眼前重重水汽,一片模糊。“你不知,你躲在这东宫一角,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不知外面的污言秽语,轻贱辱骂已到了何等地步。你!车善康,车世安,清宁公子!太子娈|宠!不知羞|耻!自甘堕|落!”
“···”
“你甘心平白接受这般脏污吗?你忍心让那些为你发声奔走的人失望吗?站出来啊,告诉他们事实不是这样的,告诉他们你依旧是那个心怀天下,胸有千壑,宁折不弯的清宁公子!”
“事实如此。”
“你年少···你···你说什么?”
“贪生怕死,寡|廉鲜|耻,奸|邪娈|宠,以|色侍|人,事实如此,他们说的没错。”
关明太能感觉到这身子在发抖,周身皆是寒意,听着车善康的一字一句,如坠冰窖。但多年的情谊信任让他不相信这样的话是从这个自小佩服仰望的人嘴里吐露出来的:“你骗我的,对不对?你就是想骗我老实回家去对不对?”
“骗你作甚?”太瘦了,仿佛一阵风来就能将人吹垮,一层薄霜就能将人彻底压塌。饶是这样,那张嘴却还是那么不饶人。“半月前,太子大婚,邀你入宫庆贺,便是想请你参加我二人婚礼。只不过,你身体抱恙,未曾亲眼目睹罢了。”
“你···你们,你们真的?”
“我与他,少年情谊,纯耿,我不信你一丝不察。”
“···我只当你们兄弟情深···未曾想,你们···你们竟如此···亏我言谈行事,俱以你二人为准,如今想来,竟是大错特错!”
“纯耿,我···”
“且不说你二人间情义卑龊,如今你车家含冤受辱,千里流放,你不为家族奔走却避居东宫,安享富贵。你扪心自问,你如今做的这些,有几分是为了大业,又有几分是为了自身安稳?君子端方,清雅安宁?呵,车世安,你也不过如此!”
“···”
“车世安,你若执迷不改,你我二人也只能落个割袍断义,音问两绝的下场了!”
车善康没有说话,只撩起了袍子一角,无奈体弱无力,并不能干脆扯开,只得矮身去取地上的剪子。
“刺啦!”布帛开裂在寂静宫室内显得格外响亮,关明太听见这个唤作纯耿的人,一字一顿:“就不劳烦车大公子了,你既死不悔改,那你我今后,道分两旁,不相问闻!”
“···走好,不送。”
车家虽百年世家,宅院深沉,但人口稀少,自车家嫡系最后一人车善康亡故之后,便迅速败落了下去。如今眼前这个车家故宅,还是长庚夺位登帝之后,特意命人修复完善过的。为不扰故人安眠,依旧是贴了封条,不许任何人进出的。
长庚在门前站了约一刻钟,有一只野猫自墙根跑过,朝他嗞了一声,才陡然惊醒,推开了大门。
庭院中枯草遍布,他虽时不时来此处告慰亡灵,但不愿带人来扰其清净,对于花草树木难免有所忽视。这偌大一个车府,只有灵堂和那人的住处,勉强称得上干净整洁。
“三七,你乃世安旧仆,我与他从未亏待于你,你为何要这样做?”
“为何?殿下真的不知吗?我想要的是什么,殿下真的明白吗?”将入花甲的三七,发间已染上霜雪,死死地盯着长庚:“殿下先是不愿告知三七公子的转世,后又阻挠三七与公子相认,是在害怕什么?”
“他已忘却前尘,又何苦将那些苦责重担重付?”
“殿下说的轻松,可殿下,前尘尽忘的一个人,还是原来那个人吗?还是我三七要效忠的那个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