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兴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小巷兜圈,终于找到一家还没打烊的五金店。
他买一把锁回家,连夜就将锁换了。
他不愿再忍,再也不要见傅阿姨上门。
他也没找胡爱国痛诉,他只是一个人在阳台坐了半夜,面对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打着卑鄙的主意。
夏兴暂时放下手头的技术工作,开始学着老爸,拎一只包出差。
他先去母校拜会老师,他从来都受老师的喜欢。
从母校出来,他拿着老师和留校同学给的名址,借着老师和同学一个电话开通的捷径,一家家上门找校友演示他的专利。
他的同学是最帮忙的,不仅替他安排食宿,还帮他煽动上司点头,帮他出谋划策怎么如何最有效地与主要负责人沟通。
夏兴从老爸那儿学乖了,最先交给同学校友好处费的时候,他还会脸红,还会犹豫会不会被拒绝,也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一来二去,他熟练了,素未谋面的校友们也成了他的好帮手。
他用五万到十万不等的价格,将他的图纸一家家地卖出去。
这回,他不心疼他的劳动果实。
他知道,他贱卖出去的那些技术很快就会被转化为生产。
那些生产出来的产品,很快,将与杨富贵高成本开发出来的产品展开激烈竞争。
充分竞争的结果,杨富贵别再指望拿高价偷窃来的产品赚大钱发横财。
江机厂的有关消息也不断传入夏兴的耳朵。
当初红星厂在江机厂手里吃过的亏,江机厂而今也一分不差地吞下。
几乎是所有的内贸生意全都毁约。
厚道一点的毁约是一个电话打来要求重新修改合同,核定价格,不厚道一点的则是一声不吭,等江机厂送货上门,他们以千万条质量理由将产品退回。
偏偏没有夏兴这样的人盯人的现场监管,江机厂产品的合格率还真马马虎虎,有小鞭子可抓。
这几个闷亏,杨富贵吃得无法发作。
好在他还有外贸大单,他则是自己亲自出马,督促销售部重新打开国内市场。
夏兴回家,将带回汇票与差旅费一结算,盈余已经够填补了研发的亏空。
但是没完.......一定要让杨富贵......
夏兴即刻支取十万元,去银行兑换一万美金,放在银行,随时准备提取了跑路。
夏红军喜看儿子的转变。然而,知子莫若其父,夏红军仿佛看到儿子心中疯狂燃烧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刚出差回家的儿子,就让儿子晚上回家说话。
夏兴敲门见到傅阿姨。
他没料到傅阿姨还有脸留在他家。
他默默地站在门口逼视了一会儿,才进门。
他见到傅阿姨低头缩肩地走开,一会儿又是低头缩肩地送来一杯茶水。
夏兴将茶水远远推开,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给斟的茶。
夏红军一眼看出两人不同寻常的交手,他没有问什么,但也是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将儿子拉进客厅的阳台,拉上阳台隔音玻璃门说话。
隔着开阔的大客厅,神仙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虽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气依然热烘烘的,隔绝了通风的阳台顿时燥热起来。夏兴毫不犹豫地将T恤袖子推上肩头,催促他爸,“爸,快说,慢一步阳台上多两块烤肉。”
夏红军道:“泄漏我们技术的是傅姐?”
“是。”
夏红军惊讶于儿子的干脆回答,他本来准备听儿子跟他打马虎眼,他知道儿子的心肠一向很好。
夏兴又补上一句,“我已经给我的房子换锁。”
“傅姐说了。”夏红军犹豫了一下,“阿兴,我不打算解雇傅姐,一个做熟的保姆比老婆还强,市面上新雇保姆你还得有个适应期,是好是坏还不知道,手脚干净不干净更不知道。傅姐嘛,以后不让她接触太多秘密就是。”
夏兴直截了当指出:“爸,你已经失去血性。工厂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结果你都控制不了生产,让新机床一直荒着。我看你留不住数控机床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厂里其他工人的排挤。”
夏红军被儿子说得老脸通红。但他对儿子没脾气,还是耐心解释,“我算的是总账。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现有局面,利润会增加吗?生活会更方便吗?都不会……”
“爸你怎知不会?凭经验推断,还是尝试多种选择后的最佳决定?”
“先不说我,我们来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是在报复杨富贵吗?好,你是血性了,可是你算过总账没有。你押上的是你个人的全部两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两个多月里,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远不止眼下这点进账。可是杨富贵失去什么?他只是失去他收入的一个零头。就像小鱼咬大鱼一口,大鱼最多痛一下。大鱼咬小鱼呢,一口吞下,命都没了。你跟杨富贵玩得起吗,你值得吗。”
“杨富贵作恶,他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讨还一点点代价?你会算账吗……”
“有一种帐,叫做忌惮,叫做下不为例。还有叫做自我平衡。”
“你别总打断我,我问你,社会上都这么做,你难道一家家地讨公道去,你哪来那么多时间?我看你今天没拿出新的工作计划,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对付杨富贵?”
“爸,比如说你不解决傅阿姨的问题,结果呢,我们两个人得躲在这儿说话。你掩盖小错,总有一天大错爆发,难以收拾。”
“阿兴,做人不能太独,不能全都由着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错误的行为,但绝不容忍无赖的观念。”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讨论这些,算我承认你年轻人有血性……”
“这种根本性意见不统一,我们接下来有关红星厂未来的讨论怎么进行?继续旧模式的生产吗?”
“不需要统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这半年多赚的是大钱,快钱,我以前想都没想过,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我已经考虑过,红星厂的未来肯定得由你来定,可是我担心你顾首不顾尾,心里又想替你上个双保险。这样吧,阿兴,金工车间我保留,金工车间所需的流动资金也划一块给我。其他都由你去处置。我唯一要求,你别再把精力都放在讨还公道上了。你自己发展得好,什么公道都会自己回来。”
夏兴非常惊讶,看着老爸不敢置信。两个月前,老爸还只提出小改小弄,稳步积累,不料今天思想大变。
“爸,这是好主意。虽然我一直认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着家里,可我们也不妨将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贷,爸,你会获得最好的回报,我向你保证。”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应吗?”
夏兴犹豫了一下,“不答应。”
夏红军跌足,“小子,吃定我。”
“自家人吃定是好事,肥水不落外人田。爸,还有什么事没?我得回去休息。这几天累垮了。”
夏红军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跳跃着离开,这哪儿是累垮了的样子,唯一解释就是懒得陪他老头子说话。看人家养女儿的多好。
夏兴匆匆离开,是因与胡爱国早就有约。
他今天才刚回家做的事多,连晚饭都没吃先去看老爸。
他也有抱怨,老爸不同于老妈李金凤,都没问一声又没吃饭,吃了点啥。
他当然也不愿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饭,他已经白纸黑字告诉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饭。
他此时唯有饥肠辘辘地冲进麦当劳,买一只巨无霸,一路啃着去找胡爱国。
胡爱国约见他的地方总是市内最高档的场所,今天是新开四星级宾馆的咖啡座。
夏兴啃巨无霸进去,招来无数侧目。
胡爱国也看着旁若无人的夏兴笑,好好一个公子哥儿,吃相搞得像恶鬼转世一样恶劣。
夏兴吃完,便将刚送上来的咖啡一饮而尽,“怎么样,我这胃口去丈母娘家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欢迎吧?”
胡爱国微笑:“我家女儿以后若是领这种转世恶鬼进门,打出去。”
“不是说国内不让B超看性别吗?”
“你忍得住吗?这几天一直忙什么?有什么产出?”
“赚了点钱,可性价比极低,总算对得起我爸了。你有心事?说说,我替你开解。我等会儿也有事问你。”
“你什么事,你先说。”
“干嘛总跟我抢压轴。好吧,你给我说说CIF报价和L/C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识,尤其需要了解最容易出错的点。我已经看了一本实务书,但总觉得虚。”
“你上回做的那两单不是挺好的吗,干什么改CIF。”
“反正你告诉我就是,这个话题又不长。你最好举实例。”
“每天做死外贸已经够烦,你还让我炒冷饭。”
胡爱国虽然抱怨,却没拒绝,想了想,拿出自己经历过最典型的一个案例,细细给夏兴讲解。
夏兴将此与自己看书学得的对照起来,基本上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又问许多问题。
“看来L/C拒付与合同关系不大。明白了,说说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时候一天一个电话催我回来,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连夜飞来帮解决,够朋友吗。”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们的手机似乎还不至于有人窃听。说吧,你看我咬着面包赶来见你,别一脸怨妇相。”
“我想出来单干。可去年外贸几乎灭顶这一幕还在眼前,以前有鸿海进出口贸易公司做靠山,单干后遇到什么事,就全一个人独吞了。我在家里一说,全体反对,连囡囡都在她妈肚子里踢打。”
“其实你打定主意的事,他们别想扭转你,是吧?你是不是想让我去说服嘉丽,让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瞒不过你。”胡爱国讪笑。
“说说利弊,我得负责任地说服嘉丽。”
“其实很简单:这么多年做下来,我个人已经有非常稳定的业务量;我现在手头的积蓄可以维持家人一年有房有车的生活;要是失败了,我随时可以回鸿海。我进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丽为什么都死命反对。”
“你们一家辛苦动荡那么多年,刚刚安闲下来,他们想过一段子清静日子。”
胡爱国点头,“还有呢?嘉丽对这方面应该感受不深,为什么她也激烈反对?”
轮到夏兴微笑,“不会你对嘉丽了解至深,对自己反而不了解吧。别看你现在性格非常温和的样子,其实你内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读书做事从来有股非常强烈的狠劲,争当出头鸟。嘉丽大概是怕你钻了追求经济利益的牛角尖。”
胡爱国闻言,愣愣地看了夏兴很久,“不一直是你在争胜好强吗?”
“我?当然。但我雷声大雨点大,你雷声小雨点大。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我的?”
“没了。最先半年我会比较辛苦,一切从头开始,包括办公室都得一穷二白地租建起来。正好嘉丽生孩子,虽然嘉丽老妈在,但我出差的时候,有些体力活儿得麻烦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丽单纯。”
“完全不是问题。”夏兴想了想,道:“办公室找到没有?我那房子,现在楼上楼下有不少做了公司,你要不要?三个月后你赢利了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太费,打算住厂里去,可以吃食堂,还……”
“别使劲找理由了,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费用,帮我顺利上道。多谢,不要你房子,我开始时候用不了多大的办公室,只要一间房子就够。财务都打算外包呢。”胡爱国说着摸出中华香烟,不过顿了一下,“你还不归顺烟民队伍?不递烟说话费劲吗?”
“别招安了。高中时候我吸烟你怎么说的?臭流氓!我现在一看见烟心里就有阴影,你害的。”
胡爱国打火机对着烟头想了好一会儿,笑了,才将烟点燃。“夏兴,跟你说话最不费力,我才说半句,你把后面的都接上了。而且你厚道……来,看看这包烟,我教你一些道儿上的知识。以后你送人烟酒用得上。”
“不用以后,已经用上了。直接砸钱,省得在烟酒上费心。你别说话说半边,你说我厚道,后面是什么?”
胡爱国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这半句。
夏兴又催,他只得道:“别逼我,我好不容易……”
说到这儿,胡爱国顿住了,怔怔看着夏兴不语。
夏兴却有些领悟了,伸手拍拍胡爱国依然握着香烟的手,笑道:“所以说,语言表达能力也是一门大学问啊,这不,噎死了?以后找我多练练。咱光屁股兄弟,你怎么出糗都不在话下。”
胡爱国举拳放到唇边,微笑。
他想到的,夏兴也想到了,不过夏兴总是宽厚,不像姐姐虽然也了解他,却字字不留情面地剥皮。
他在夏兴面前无拘无束,全心信赖,甚至——中学时候有所依赖。
但夏兴毕竟不是场面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话头还得胡爱国熟练地捡起。
“你最近怎么样了?没见你做技术。”
“我卖技术。既然一定会被盗版,不如自己先低价卖了,好歹收回点儿成本。回头,我刚与我爸谈下来,我也准备单独创业。我现在已经有些计划,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帮我一起论证。”
“资金够不够?是不是先上测试设备?”
夏兴被问住。因为他的计划里,压根儿没有测试设备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击国内企业重生产轻科研吗?今天轮到了他,他却首先想到的是买机床。包括他的大学同学,替他规划发展计划的时候也几乎没人提起重点优先建设研发中心。是大家都已经对自主研发心灰意赖?
“怎么?”胡爱国看到夏兴的失魂落魄,异常担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头找你谈。我发现自己迷失方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