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易算是个江湖人,她师父隐居在崖安山上,终日不闻世事,本来杜易应该也在山上,可打她能走路以来,杜师父便没能过一天安生日子。四岁爬树掏鸟蛋摔断了腿养了足足几个月,六岁私闯后山险些饿死,九岁教唆她十三岁的师兄陪她一起去闯匪窝,若不是杜师父及时赶到,怕只能祭奠两人头七了。
种种作死加毛手毛脚总让人擦屁股的行为终于让一心想培养出个大家闺秀的杜师父不堪忍受了,杜师父左思右想,终于意识到:山中清闲日子过于无拘无束让那疯丫头太自由了,需得找个拘谨的环境好好磨磨这货的野性。
于是他大手一挥,终于在她十一岁这年,便毫不迟疑地将之发配到了天子脚下京陵城,将这个烫手山芋丢给了杜易父母的至交好友——程殷兰。
此后两年,程府众人便果不其然过上了鸡飞狗跳的热闹日子。
宣庆廿五年,杜易十三岁,来京陵城不过两年便已十分“出名”,几个年岁相似的小孩凑在一起玩耍,且各个都为世家公子,着实使本就繁华的京陵城愈发热闹许多。
京陵乃天子脚下,繁华自然远胜旁地,天色不过微亮,茶楼,酒馆等大小店铺的呼客声便已此起彼伏,街上摊贩十步一停,摊上物什玲珑夺目,行人早早赶路,一片繁华热闹之景。
盛乐坊身为京陵第一赌坊,理所当然地占了个好位置,地处长宁街闹市等四街交叉处,西邻京陵城最大的客栈醉仙居,东临直通城门的太华大道,交通十分便易。
远远便能瞧见赌坊朱红色的大门又高又大,顶端牌匾上龙飞凤舞般印着“盛乐坊”几个黑色大字,门两侧贴了两幅极为喜庆的红色对联,大红灯笼上黑色的穗子随风晃动,带着迎四方来客的友善和热情。
四月底的天气已经渐渐开始热了起来,头顶阳光明媚刺眼,远远跑过来个身形纤细的身影,人影脚程极快,近了才发现是个不过十来岁的小男孩,身形偏瘦,却穿了一身简单利落的灰色短褐,五官清秀,肤色白净,脸上颊边却晕了一道浅浅的酡红,干干净净的模样看起来十分讨喜。
长宁街乃是有名的富人街,奇珍异宝罕见物什十分丰富,锦衣华服的人们携家眷下人来来往往,少年的小小身影几乎要埋进人群中,好容易扒拉着路人磕磕撞撞地冲了出去,刚一抬头,便“砰”地一声力道十足地撞上了一个无辜行人。
他自小就随军营士兵训练,身形虽单薄下盘却极稳,虽是猝不及防,却也只让这少年退了一步,便稳稳定住身形,只不过被他撞的那个人就没这么好运了。
傅佑平倒抽一口冷气,本就晕着淡淡红意的脸腾的一下红到了耳根,他站在原地手足无促短短一瞬,便忙不迭边结结巴巴地道歉边去扶被他结结实实撞倒在地上的人。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带你去医馆!不不对,我现在没办法带你去,但是我不是耍赖,我有钱,我给你钱!”
地上的人抬手示意傅佑平闭嘴,阳光下那人手指修长白皙,一身荼白色的广袖锦衣越发衬得他四肢修长,被撞了也不见丝毫惊慌。明明是十几岁的少年模样,行动间带着些老成的喜怒不惊,仿佛有道了不可见的屏障将他隔阂在外,身在其中,却泾渭分明。
少年抬头看向傅佑平,后者“嘶”了一声,瞬间睁大了眼睛,原因无他,面前这张脸实在是太过惊艳,五官清隽,一身锦衣华服,阳光下一双乌黑的眼睛仿佛黑曜石般晶莹透亮,三分凉薄,七分矜贵。
除了褚乔,他从未见过长得如此精雕细琢的人,但褚乔美则美,美得美艳,这少年却举手投足却都带着贵族特有的清贵,是个只看背影,也不会埋没到人群中的人。
京陵城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贵公子?
那少年垂眸,纤长睫毛遮住一双清凌凌的黑眸,轻声道:“无妨。”
说罢,少年摇摇头,拒绝了傅佑平帮扶的动作,自己慢慢站了起来,伸手拍落衣上灰尘,直到转身走入人群中,未曾再说一句话。
傅佑平站在原地晃了一会神,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哄闹声,傅佑平猛然扭头望了一眼赌坊的位置,眉头紧紧蹙了起来,最眉终还是深吸一口气,匆匆忙忙地朝着赌坊赶去。
刚到门口,就发现原本守在门边的护卫已经不见了,隔着层层灰色隔断门帘仍旧依稀可见到深处大厅群魔乱舞的人影,隐隐约约有撕心裂肺的咆哮声灌入耳中,傅佑平嘴角抽搐,瞬间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赌坊里已经鸡飞狗跳一片狼藉了,大厅内所有的牌桌木凳都被掀翻,赌客散成一片,竟大多数还未曾走。骰子筹码零零散散洒了一地,有人跪在地上疯狂地抢夺着筹码,有人拼命阻止,有人大声怒骂,有人大打出手,简直乱成一团。
而在那乱局中间,一身浅蓝襦裙的女孩半护半不护地掩着身后人左闪右躲,周遭围了七八个彪形壮汉。杜易打架从不穿裙子,那天却十分意外地穿了襦裙,忽略掉那狂放不羁的动作,遥遥望去也是个清清秀秀的大家闺秀,可是离近了才能发现她襦裙的裙摆已经被撕到膝盖,露出里面白色的中裤。
那女孩一眼瞅见了站在门口的傅佑平,额角汗水冲刷着苍白脸颊,却仍是眉弯眼笑地朝他大力招手:“小佑平!”
说罢,就想攥着身后的拖油瓶赶到傅佑平的方向,可是身后却突然伸出一只手,不去抓离他最近的顾昭,却偏偏舍近求远去攻击稍远一点的杜易。
傅佑平眼神闪烁,肩膀一绷瞬间就想冲上前,就在这时,他见到杜易朝他一挤眼,猛然侧头躲过了男人的拳风,右脚一使力便跳了起来一个后踢狠狠踏在男人胸口,阳光下微黄的长发散乱,随着她的动作肆意而动。
她和那些壮汉的身形差距简直有些触目惊心,但那一脚偏偏就将那男人踹得连连后退几步,“哗”地一声一屁股压倒了不远处的赌桌。
她身后的少年顿时抓狂,恨不得揪住她衣领狠狠揍她一拳,怒道:“杜易,你能打得过早点打好不好!刚刚装个鬼的柔弱呢?”
傅佑平扭头看见杜易眨巴着眼睛看他,瞬间明白了杜易踹人的法子,十分不嫌麻烦地耐心解释道:“小王爷,看阿易指尖。”
顾昭低头一看,明晃晃的寒芒折射着阳光的光芒落到他眼里,就在这时,杜易指尖细长的银针猝不及防地朝他眼睛一戳,顾昭被吓得一激灵,踉跄着后退几步竟然脱离了包围圈。
傅佑平愕然,呆呆地去看杜易,杜易朝他耸耸肩,还未来得及说话,便猛然一转身,双手托住身后朝狠狠她掼来的拳头。
稍一接触,杜易便脚底一动,瞬间转了几个圈灵巧地避开了,杜易低头看着通红的手掌,翻了个白眼语重心长道:“大哥!不要再偷袭了好不好?你看你们这么大一块了,欺负我这个小丫头丢不丢人啊?”
周遭拥有些庞大身躯的男人们面面相觑,随后面无表情地重新一拥而上。
杜易摊手:“好吧,谁让你们脸皮厚呢。”
黑脸壮汉们脸不红心不跳地缩小了包围圈,傅佑平四下一看,快跑了几步,一脚踩在赌桌上猛然前跳,双手护着头身子蹭着地面便从壮汉们的缝隙中间滑了进去。
他双拳紧握,和杜易背靠背站着与前面的对手对峙。
“抱歉阿易,我来晚了。”
“是晚了。”杜易大脸不惭地吹牛皮,“再等一会儿我就要打完了。”
傅佑平十分好脾气地没有反驳,圈外的顾昭却忍不住了,毫不留情地揭穿:“吹吧你就!刚刚被打的在地上打滚的人是谁?”
杜易侧头睨他,笑得露了一口白齿,笑眯眯道:“昭儿,想清楚再说一遍,是谁啊?”
“杜易你别以为小爷怕了你的。”
“哦……”杜易拖长声音,眼睛骨溜溜的转,一看就知道在使坏心眼儿,果不其然,只见那货两脚踹了个空,下一秒却丝毫不停顿地朝地上猛打了个滚,停在碎桌子边,伸手拿起一根头部断裂成刺的桌子腿,头也不扭地往后一戳,伴随着男人的嘶吼声晃悠悠道:“听说纪王爷至今都不知道谁用夜壶掉包了他藏在梅花树下的秋露白呢,你说我要不要去提醒一下?”
“行,你狠!”纪小王爷咬牙,能屈能伸,瞬间妥协:“是我,是我总行了吧!”
杜易笑得长眉都挑了起来,眉梢轻快,不甚精致的柔软眉眼也变得明媚起来。
傅佑平在旁边问道:“阿易,你们为什么打了起来?”
“哦,你还不知道!”杜易的笑容慢慢敛了下去,指着后堂的位置道:“后堂有密室,褚美人说在里面发现了三十多个女孩,每一个都衣衫褴褛,五花大绑。”
傅佑平愣了愣,下意识去看周遭的彪形大汉,眼见着他们脸色一沉,下手越发重了。
杜易继续道:“此外,还死了十六个。”
傅佑平眼神瞬间冷了下去,他咬牙,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一言未发,一把攥住准备在背后准备偷袭杜易的络腮胡男人的手,用力一拧,只听咔擦一声,男人的痛呼声还没来得及喊出来,就被傅佑平的一脚踹得老远,在众目睽睽之中“哗啦”一声压塌了桌子。
这一脚可比杜易的动作凶狠太多,杜易已经够难缠了,谁也没料到这个新杀出来的清秀男孩身手竟然也这样好,而且似乎还有怪力,一时间众人都有些怔然。
杜易挑了挑眉,眼神瞥过后堂隐约出现的黑影,朝傅佑平微一点头,两人的位置瞬间交换,他一拳狠狠锤到了面前冲上来的男人腹部,这次力道十足更胜之前,男人五官扭曲,瞬间踉跄着倒退十数步,大口呕血后猛然倒在地上,尝试几次也没能爬起来,显然是伤到了内脏肺腑。
众人大惊,下意识地连出手的速度都迟疑一瞬,这少年果然有怪力!
就在这时,杜易猛然跃起,指尖尖细的银针朝着后堂身影的方向迅速飞出,却在靠近时被某种东西一挡,齐齐掉在了地上。
杜易看清那人手里锋利的刀芒,顿时头晕眼花,嘴角抽搐道:“我擦嘞!褚乔这是掏人家老窝了?怎么连凶器都给提出来了?!”
傅佑平沉声提醒:“阿易。”
杜易头也不扭地做了一个后空翻,却还是被锋利的刀锋划伤了眉角,她半蹲在碎裂的赌桌旁,伸指揩了一指腹鲜红,嘴角一扯,随手拾了断桌腿就戳了过去:“我告诉你啊大兄弟,我可是很记仇的!”
下手之准确,专冲这人门面戳刺。
直把那人戳得满脸鲜红木刺,这才心满意足地扔掉被劈砍得只剩手掌长的木棍,丝毫不在意胳膊上已经渗出血迹凌乱划伤,与傅佑平背靠背看眼前陆续靠近的新一批持刀打手,这批人明显和刚刚那些仅仅看门的层次不同,身材魁梧却步履轻快,眼神锋利,且握刀的虎口厚茧遍布,明显一副练家子的模样。
噼啦啪啦打了一阵儿,杜易侧头吐了口瘀血,看了眼同样鼻青脸肿的傅佑平,嘴角抖了抖,以眼神示意问道:搞得定吗?
傅佑平的眉头皱得极紧,他是真的在衡量双方的差距,看看对方的十几个人手,再想想这边的三个人,不……应该是两个。
半晌,傅佑平摇摇头。
杜易摸着额头,深深吐出一口气,想着打不过那就招呼人撤呗,十八年后还是好汉!
结果一扭头,本该在墙角的顾昭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
恰在这时,从门口传来一道低沉的冷喝:“都给我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