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青岚走的很有风度，一如他的来。
陈旭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身上已经汗湿。对方什么都没做，没有丝毫霸气外露之类的行为。
只是那个传说中的名字便已足够让他流下冷汗。
展青岚自始至终没有多看陈旭一眼，所有的关切点都在囡囡身上。
他说囡囡在给仙人掌浇水的时候就感觉到了他的存在，陈旭很好奇。
不是好奇囡囡的感知能力，他自己也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好奇的是……卓荦先生真的只是如他信上所说，随机挑选的试验品吗？
“囡囡，你那柄小弓，要不先藏起来吧。”
陈旭想到了自己刚刚穿越来的那个下午，囡囡将掉落的乳牙射向房顶的那柄小弓——先生随手做的送给囡囡玩耍的礼物，就像是自己的那个木葫芦一样的礼物。
“哦。”
囡囡很信任陈旭，匆匆跑回自己的屋子，取回了那柄小弓。陈旭将下了弦的小弓扔在了柴堆的下面，并不刻意去隐藏，这反倒是最好的隐藏方式。
看着陈旭脸上贴着的绿色仙人掌浆液，想着浆液下的鞭痕，囡囡觉得陈旭一定很难过。
“陈旭哥，你是不是很憋屈很生气啊？”
陈旭站起身，双手放在囡囡瘦小的肩膀上，很郑重。
“傻囡囡，我们这样的人，要有勇气。”
“勇气是什么？是努力改变可以改变的事，也是敢于接受不可改变的事。我挨了鞭子，被人辱骂，心里理应难过、憋闷。你说，难过和憋闷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囡囡想了许久，终于想到了一个以前学过的词汇。
“难过和憋闷的意义？是让人奋发努力，对吧？”
她觉得应该是这样的。比如要是有人欺负了自己，自己打不过，就该努力去学习怎么打架，然后打回来。那应该就是难过和憋闷的意义。
陈旭欣慰地点头，但又摇了摇头。
“傻丫头，你只说对了一半。所以我说，勇气是努力去改变可以改变的事，但还要敢于接受不可改变的事。”
“就像你如果被码头上的孩子欺负了，你可以学打架，然后打回来。那是因为你知道该怎么办，只要那么办，就能赢回来。就像是你想去蓬莱港，很远，哪怕你没钱买车票，但你只要沿着那条木轨路，总可以走到。”
“可如果你想去把星星摘下来，去看看月亮上有没有小兔子，你该往哪走呢？今天来的那些人的手段，对你和我来说，不是努力不努力的问题，而是需要先找到那条‘路’，然后才可以努力去做。”
“人被人欺负了，可以努力打回来。蚂蚁被人踩了，要先想办法变成人，但变成人，那可不是只靠努力奋斗就能得到的。”
“你也听过展青岚的故事。如果找不到那条路，努力又有什么用呢？如果真的无路可走，那就需要勇气去接受这不可改变的事。”
“不过……幸好。”
陈旭冲着囡囡眨了眨眼睛，歪着头瞟了一眼柴堆。囡囡顺着他的眼神，看到了那柄藏在柴堆里的小弓，明白了陈旭的意思。
“先生和你我之间的秘密，并没有告诉我们这条路该怎么走。但他告诉我们，真的有那么一条路，只要找到就可以。所以，这就从接受不可改变的事，变为了努力改变可以改变的事。
囡囡用鼻音发出一声乖巧听话的嗯，明白了陈旭的意思。
如果先生告诉了她，怎么做才能有展青岚那样的射术，那就是有一条只要努力就能到尽头的路。
可先生并没有告诉她，只是让她模模糊糊地确信，的确有什么办法可以成为那样的人。这条路真实存在着，只是现在还不知道路在哪里。
“陈旭哥，你是说，现在我们该努力找路，而不是努力走路，对吧？”
陈旭收回了压在囡囡肩膀上的手臂，愉快地打了个响指。
“对啦！就是这样。现在不可改变的事呢，就是我已经被那个田文琦抽了一鞭子，我也已经不可能进入学宫了。所以，有些路走不通了，我就得想办法找一条新路。”
“现在呢，当务之急，是做饭、吃饭，填饱肚子。然后将今天的事藏在心底，继续生活，暂时该上工便上工，该去捡煤块就去捡煤块。活下来，才能找路。当有实力报复的时候，不要手软；当没实力报复的时候，不要豪言。”
囡囡隐约觉得陈旭是在宽慰自己，虽然她的年纪还只能隐约明白宽慰的意思，于是再度乖巧地嗯了一声，出门准备做饭。
…………
五井里巷口。
纵然有文麟为车驾，葛俊依旧姗姗来迟。
撤走的士兵和战车和他迎面而过，这更加证实了葛俊的判断。
杀人越货这样的罪行，不值得出动战车和技击士。主管临淄城治安的小司寇府也没有战车，更没资格调动技击士。
“先生，还去吗？”
“去。他是小人还是君子、是好人还是坏人，不会影响九数的结论。我很好奇，那个叫李狗剩的人，到底是谁？他能教出这样的弟子，为什么不去学宫一展才华？”
张同不再言语，驾车驶入了破败的五井里，这是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
葛俊亦然。
混合着屎尿味的空气、矮小的被熏黑的房屋、露天堆放的刷不干净满是苍蝇的马桶……
这让葛俊第一次知道了“贫穷”这两个字具体是什么样。
他知道贫穷，但之前仅限于书上的两个字，简陋地想象成没有钱。
如今看到这一幕幕，才明白那两个字远不是那么简单。
驾车的文麟有些嫌弃这种地方，踢踏着蹄子，不太愿意继续向前，走一步就要甩一下蹄子，似乎是想甩掉上面沾着的污秽。
转过了第二道水井，张同远远地看到了正和囡囡在外面点火煮饭的陈旭，指着正在那里生火的陈旭道：“老师，那个年轻人就是陈旭。”
葛俊在张同的搀扶下，下了文麟车，朝着陈旭走过去。
正在生火的陈旭也早已注意到了这辆文麟车，他知道文麟车代表着什么。
心中砰然一跳，暗想：“学宫的人，莫非我的事还有转机？”
他自信自己就算不入学宫，亦能想办法扬名赚钱，但毕竟那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最起码，若不能入学宫，两个月后，他就得先琢磨着去工厂做工，那种从早晨做到晚上的疲惫，他可不想再感受。
文麟车不是蒸汽战车，陈旭不怕，眼珠一转，已经想到了各种应对的手段。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战车就只能抗之以力。
“嗯，我应该是个……我是个贫困好学、一心求学、一心想要探究天地奥秘的人。这样的人，学宫的人会喜欢。”
他已经反省了那日在采风女前的愤慨，短短几天已经学会了圆滑的欺骗，以及如何把心事藏在心底。
葛俊走到陈旭身边的时候，带着学宫博士的骄傲，用一种他已经习惯的高高在上的态度问道：“你是陈旭？九数科的最后一题，那个正十七边形的矩规做法，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你的先生提前教你的？”
陈旭心中狂喜，暗道果然是因为那道题看中了自己。
脸上却压抑着狂喜，用一种愤然的态度站起来，将吹火棍狠狠地摔在地上。
“既然因为先生的事我无法入学宫，直接明说便可！又何必找这种侮辱人的理由？那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算你们不让我入学宫学习，也别用这种理由来侮辱我！”
如果对面站着的是田文琦，陈旭只怕早已经在面上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绝不会如此傲气。最多是记下对方的名字，想着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之类的话。
铁骨铮铮、掷地有声。
一番话说完，陈旭故意装出一种愤怒，直视着对方，暗地里却在观察着对方的神情。
葛俊纵然不是那种不知五谷的人，却将一门心思都扑在了九数之上，哪里见过这样狡猾的人。
听着陈旭的慷慨、感受着陈旭的愤怒，心中竟然有些赞许。
“此人铁骨铮铮，倒是一个心性极佳的孩子。一身傲气，这也能理解，恃才傲物，他既有才，自可傲物，身有傲骨。”
葛俊身后的张同见陈旭竟然对老师出言不逊，正要出面，却被葛俊拦下。
“陈旭，我问你个问题。你为何要考稷下学宫？”
葛俊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和当日采风女问的问题几乎一样。
听到这个问题的陈旭，迅速在头脑中组织着语言，心思不断流转。
“为什么？说是为了探究天理奥秘？这个……他会不会觉得我这人太过虚伪？可若是说想要改善生活，他会不会觉得我志向渺小？我的回答不重要，关键是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想听什么样的回答？”
他不认识葛俊，对于不交心的人，语言的作用更多的是说给对方听的。现在的关键，是对方喜欢听什么样的原因？
短短一瞬间，陈旭的心中已经转了数圈，终于决定半真半假，投其所好。对方既然因为正十七边形而来，那么显然对方应该是九数一科的，虽不知对方性格，但知道对方的爱好，那就足以让其印象深刻。
“最开始，是为了改善生活。我生而贫苦，吃穿不足，只想着考入学宫改善自己的生活。”
“后来，等我真正接触到那些天地奥秘、宇宙真理后，便真正喜欢上了。尤其是九数一科，奥秘无穷，逻辑严密，足以穷究一生。”
“古时屈子言：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谁能极之？冯翼惟象，何以识之？明明暗暗，惟时何为？天地之问，真正接触，便不可遏制地心痒。”
“九数为格物之工具，在我看来，这是探究天地奥秘的钥匙，更是解开天地奥秘的工具。如农人手中的镰、木匠手中的锯、铁匠手中的锤，为格物之母。”
“待我真正开始接触之后，就如同喜欢上了一位美艳而神秘的女人，不可遏制地去想。只是神秘之外的美艳，就足以心动难拔。待接触到神秘，更是醉心于揭开全部的面纱，可每揭一层，心便更痒一分……”
说到这里的时候，陈旭的脸都已经有些发红。前几天他打听消息考虑报考学科的时候，第一个否定的就是九数一科：没钱途，清贵弟子多，权贵子弟少。
此时为投对方所好，竟是不知廉耻，说的仿佛自己打定了主意就要报考九数一科一般。
当真是前日铁骨铮铮豪言壮志绝不去九数科，今日便九数真香了。
暗暗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当看到对方脸上露出的赞许神色，陈旭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对了地方，更是借着话头继续鼓吹。
一旁的囡囡听着陈旭的话，心道：“陈旭哥，你不是为了以后每顿饭都吃有肉丝的油饼才要去考稷下学宫的吗？难道说谎，也是你说的勇气的一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