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夜》中的阿关、《大年夜》中的女佣阿峰、《岔路》中的阿京、《青梅竹马》中的美登利,这些一叶作品中的女主人公身上或多或少能看到一叶的影子。《十三夜》中阿关这样的明治女性,据说取材自姐姐藤的不幸婚姻生活,作为下级官吏的女儿,她同时受丈夫和娘家的双重压抑,是一个“半死”的女性象征。阿关的自由被自己的孩子剥夺,被父母、弟弟以及家庭剥夺,并且作为一个飞上枝头作风凰的平民女子,包袱更加沉重。一叶通过刻画阿关这个人物,鞭挞了父权、夫权对女性的压制,一叶和阿关一样也是个肩负家庭责任的人,生活重压常让她苦不堪言,因此在阿关的身上,我们也会看到一叶性情的存在。
作品中阿关的丈夫——原田勇的创作原型就是曾与一叶有过婚约,但又毁婚的涉谷三郎。一叶借着阿关的口,来发泄藏在心中的对涉谷三郎的感情。作者认为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里,逼得阿关这样的女性无路可走,只能听任摆布。常因为男性的利益,作为商品由男性们在“家”的市场里随意买卖,所有抵抗都无济于事。
运用压抑的笔调从内部开始描写当时的社会状况,进而让人联想到社会的外部,这部小说具有一叶小说后期的一大特色。阿关嫁到了富裕的原田家,为丈夫原田生下了小孩,然而她总被丈夫斥责,不断数落她娘家的缺点,除此之外原田在外多与妓女来往,阿关无法忍受他的行径,毅然离家出走。归家后,愤慨的双亲说道:“这就是你天生美貌带来的不幸,你因为不相应的缘分而嫁到富裕之家,就要经历这些痛苦。”他们让阿关为了孩子也要忍耐下去,而且弟弟就职也是靠原田之力,阿关的父母也不得不继续忍耐。他们三人都泪流满面,然后喊了人力车把阿关送回去。
凑巧的是人力车车夫是阿关青梅竹马的恋人高坂绿之助,他原本是烟草商的儿子,因为阿关成婚,自暴自弃,穷困潦倒。两个人并肩走在十三夜的月亮下,阿关回忆起自己当时在烟草店买东西以及发呆的事情,心中一直不能忘怀的男人如今成了这个样子,自己也被命运所捉弄,她不禁哀叹不已,但绿之助脸上只是浮现出了空虚和绝望的神情。
《大年夜》中女佣阿峰因为打坏了水桶而受到了主人的激烈斥责。阿峰父母去世,孤苦伶仃,当用人之前受到开蔬菜铺的舅父舅母照顾。舅父安兵卫生病,全家生活艰苦,阿峰申请探望亲人,当她看到舅母靠做针线活度日,八岁的小弟三之助每天卖蚬赚钱,不由得泪流满面。家里到了除夕夜就该还高利贷利息,阿峰却无法预支出工资。舅父家希望她向主家借款,主人后妻刻薄寡情,愣是背弃承诺,三之助为了要钱来找阿峰,阿峰趁着主人夫妇不在,偷了两日元给了三之助。主人前妻的儿子石之助与继母关系很差,为了反抗父亲和继母,变得无赖成性。他当天夜里强行从父亲那里拿走五十日元,阿峰怕被发现准备自首,可文件箱里的钱也全被石之助拿走了,他还留下纸条。大家都以为是浪荡子石之助所为,没人来质问阿峰,阿峰也因此逃脱了苛罚。
一叶写作《大年夜》时,家里贫困至极,小说写出了生活的苦不堪言,采取平铺直叙的方式,文中没有丝毫的控诉,最后却用幽默的笔调化解了阿峰所处的危机。据说小说中的石之助原型是一叶的二哥虎之助,阿峰偷钱的情节是由于在“荻之舍”曾蒙受不白之冤的启示,同时一叶也做过老师中岛歌子的帮佣,中岛也是个吝啬刻薄的人,那个主人后妻或许就有老师中岛的影子。
身处逆境依旧顽强抗争的《浊流》中的女主人公阿力,取材于自家附近酒馆的一位女妓的生活经历,也被认为是一叶的分身。因为她的身上浮现出了一叶的性格、心理以及经历。源七痴迷于阿力,搞得倾家荡产。即使是这样,他仍对阿力念念不忘,他与妻子发生激烈争吵,逼得妻儿离开。一叶与阿力都受生活所迫,喘息在资本扩张和封建家族的双重压迫下,一样经历过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一叶通过阿力来高喊社会的不公,源七即使沦落为苦力,也从未放弃过对阿力的爱。这种执着只有一个感觉,是一叶用来讽刺当年三郎撕毁婚约,对一叶的无情。一叶也正是羡慕源七的这份执着,用它来想象当年三郎即使遇到困难也一心一意对待自己,稍稍弥补对自己第一段感情失败的些许遗憾吧。
在与《文学界》同仁的接触和交流过程中,一叶接受了浪漫主义的文学理念,以自己亲身体验为素材,写下了具有自传性质的小说《雪日》。《雪日》这篇小说描写主人公阿珠与东京来的教师桂木一郎邂逅,产生了恋情。她不顾周围的风言风语,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造访了教师家,两人双双出走。阿珠虽然获得了解放,但她并不感到喜悦,内心反而后悔自己不知廉耻,自私自利。这反映了作者在自由恋爱问题上所表现的自主意识,也反映了她对待旧道德的矛盾态度。
这部小说宣扬了超越世俗的恋爱,为女性求得个性解放和自身价值发出了可贵的一声,加上浪漫的语言和技巧的表现,完全体现了近代浪漫主义的文学精神和恋爱观。小说中桂木一郎原型便是一叶恋慕的对象半井桃水,取材于她与桃水在雪日里会面的一段经历,然而在现实生活里,一叶还是屈服于世俗的压力,与桃水别离,她那暗淡生活中的唯一亮色烟消云散。
如果阅读一叶日记,就会发现明治二十五年四月在下雪天拜访桃水的事情是同名小说《雪日》的出处,比起小说来更令人印象深刻。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一叶访问了母亲的旧主人旗本稻叶宽,他由原来俸禄二千五百石的人沦落为一个人力车夫,一叶由此得到了更多的素材,这也被写进上面提到的《大年夜》和《十三夜》里。所以一叶的日记与她的文学作品起到互补作用,尤其对于研究者而言。
明治二十七年,一叶搬迁到本乡(文京)丸山福山区,到明治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因肺结核而辞世,这两年间她专心从事创作、古籍讲习和日常交友,变得愈发繁忙。她与文学家以及评论家交往很多,有川上眉山、上田敏、斋藤绿雨等各种人物,并在自己家里讲授《源氏物语》和《徒然草》,弟子中有安井哲(之后的东京女子大学校长)。这一期间她的日记中记录得非常详细,一叶用抑制的笔调写出了一种文坛内部史,巧妙展现出了那些文人们各种各样的性格品质。
明治二十九年四月因受到《栅草纸》的《三人冗语》中三位作家(森鸥外、幸田露伴、斋藤绿雨)的赏识和赞誉,一叶受到了很多人的关注,其中有好奇也有赞赏,但一叶并没有沉溺于其中,而是冷眼看待。面对“紫式部、清少纳言之后数百年,取而代之者非汝莫属”这样高调的殊荣,一叶在日记中写道“只不过是草端一萤,一时之光,虚无之名而已”。
明治二十九年(1896年)四月一叶患肺疾,随后肩酸和头痛开始恶化,幸田露伴常来登门探病,与一叶聊天。斋藤绿雨四处奔走,求医问药。他拜托森鸥外找到名医青山胤通博士看诊,博士回天乏术,只得叹息地告诉一叶的妹妹邦子,“想法给她做点好吃的吧”。11月23日清晨,一叶归西,来守夜的有斋藤绿雨、川上眉山、户川秋骨,二十五日在十几名送葬者的护送下,葬于筑地本愿寺。葬礼那天,森鸥外提出要骑马随棺出殡,妹妹邦子婉拒说:“这么寒酸的葬礼,怎好意思让人家参加呢。”
一叶的妹妹邦子很小就去专科校学习缝纫,帮助姐姐操持家务。姐姐去世后又为她保管日记、手稿,是一叶至为忠诚的姊妹。一叶生前要妹妹把日记“烧掉扔掉”,而妹妹视如珍宝,悉心保存。现存的一叶日记从她十六岁开始,自明治二十年一月十五日到八月二十五日的片段《身上的旧衣卷一》起,到明治二十九年七月二十二日中途搁笔的《秘密上日记》,之后每年的日记题名都有所不同,像《嫩叶碎片》《嫩草》《蓬生日记》《我的绸巾》《路边的露珠》《尘中日记》和《水上日记》等。
一叶的日记与小说不同,是用流畅美丽的文体传达了一叶每日的行动与思想,其文学性获得了很高的评价。虽然有的部分断断续续,但根据妹妹邦子所保存下来的部分和她的记忆基本可以了解到全部的内容。关于一叶日记的出版曾引发争论,昔日友人有的赞同遵从遗愿不公布,有人则认为这是一叶可贵的作品,应该公之于世。明治四十一年由博文馆出版了一部分,但是遭到森鸥外的反对,直到明治四十五年才又被印刷出版。之后日记数次被《一叶全集》所收录,其全部内容也渐渐呈现在众人面前。
全部日记的面世是在昭和二十八年八月由筑摩书房出版社出版的《一叶全集》。这些日记都是一叶忠于内心的自我表述,疏淡的部分可以看作是简略的私小说,详细的部分可以感觉到日记具有更高的文学性且被精心润色,从一叶的文学作品和日记的对照中,会发现她的日记是窥视一叶个性和研究一叶不可或缺的资料。通过日记可以更丰富地了解到一叶短暂且瑰丽的一生,所以她自身、她的小说以及日记这三者的关联性也是研究一叶难以绕过的话题。
本文作者简介:
任知,诗人、作家、日本文化学者。曾主编独立诗刊《个》,著有诗集《孤屿心》、日本文化集《完全治愈系》《东瀛文人风谭》等,现在主要从事日本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