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光芒吞食了一片片厚云,照亮了天地间诺大的空间,白茫茫的一片。那生气勃勃的稻田、麦地、玉米地,展示着华夏大地蕴藏的活力。
大泽小野打开车窗,暖风卷着泥土的芬芳倏地吹来,他注视着前方禁不住赞叹:“中国这片肥沃的黑土地实在让我流连忘返。对我这个自幼生活在火山岛上的人来说,这泥土香味比美味佳肴都养胃口呀!”
坐在副驾座上的副司令洼岛诚郎,紧握手枪,也陶醉地说:“大泽小野司令,我们怎么一个感觉呀——”
大泽小野自嘲地嘿嘿一笑说:“在日本国吸一口气,不管什么时候,钻肺的是海腥味,我真是闻够了。”
“所以——”洼岛诚郎得意洋洋地说,“大日本帝国要占下这片土地太英明了,二十万开拓团移民,一年生下十万个日本小移民,随着中国人日益减少,这里很快遍地就是日本人,我们要把哈尔滨改建成新东京,把牡丹江改建成新冲绳……”
“哈哈哈……”大泽小野狂笑一声说,“我的副司令洼岛诚郎,你比田中隆吉小队长志向还大,关东军里真是人才济济呀……”他说着把头转向窗口,刚吸进一口空气还没呼出来,发现不远处黑压压一片,憋着气说:“停——”
司机笑笑说:“司令,是狼群。”他说着把车头一调,两只巨兽眼睛般的灯光骤然向狼群射去,一对对绿汪汪的狼眼一闪一闪地向远处飞去了。
吉普车后大卡车上的日本兵本已子弹上膛,把机枪都支到了卡车框沿上,见此也都收了起来。
月光笼罩下的地面物体,让人实在分辨不清是什么东西。
吉普车又继续前进,车轮没转几圈,司机把车猛地刹住,指指前方路面上黑乎乎的东西说:“有情况——”
大泽小野发出命令,“准——备——”
吉普车和大卡车“叽里咔啦”同时响起了子弹上膛的声音,大泽小野推开车门走下吉普车,身子紧贴着车身一挥手:“包围——抓活的——”
几十名鬼子端着枪猫着腰向路上的黑影围去。突然,路左边“扑棱”一声,几名鬼子禁不住一梭子弹射了出去。接着,右边又是“扑棱”一声,几名鬼子又禁不住几梭子弹射了出去。
枪声把宁静的夜空搅乱,一群野鸭子飞向了远方,两只山兔吓掉魂似的一窜老远跳进了远处的枯草丛里。
“混蛋!”大泽小野失声大骂,“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枪!”这时他已经发现前面的黑影仍一动不动,于是紧握手枪带头走去,到了跟前一看,大吃一惊:黑影是摔歪了车轱辘的日本摩托,手电筒下是散乱的人骨,旁边是一具女尸。
大泽小野警惕地扫视一下四周,手枪仍然不离手,大声对站在面前的众鬼子兵说:“看看这日本军衣、摩托,还有这具女尸,我大大的不明白,狼为什么不吃女尸,这一定是抗联干的,也可能是隆良村的老百姓干的……”
鬼子们谁也不搭茬。
洼岛诚郎转悠到女尸跟前,举着手喊:“大泽小野司令,你看,这女尸有枪伤。”
大泽小野大步走过来,在女尸身边借着手电筒光扫视一圈儿,说:“这女人可能是抗联!”
“大泽小野司令——”洼岛诚郎用脚踢了下女尸的脑袋,让脸朝上,瞧了瞧,发现新大陆似的说,“这个人可能是抗联。”
洼岛诚郎又在翻倒的摩托车旁转了一圈,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地上破碎的军衣,忽然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说:“司令,被狼吃掉的日本兵可能是田中隆吉小队长,摩托车和军衣上有他的编号。”
“八嘎呀路,可恶的抗联,皇军一定要将你们全部消灭掉。”大泽小野怒气冲冲仰面咆哮着。过了一会儿,他对站在身边的小林照兴说,“把田中隆吉小队长的军衣遗骨带走。”然后又对洼岛诚郎说:“我俩换乘大卡车去隆良村。”
随着一片杂沓的脚步声,大泽小野和洼岛诚郎进了驾驶室。鬼子兵们争抢爬上了大卡车。
大卡车缓缓开动了。
大泽小野紧紧仰靠着后排车座靠背,像是对坐在副驾上的洼岛诚郎说,又像是自言自语:“田中隆吉小队长是我大日本帝国的有志之士,他的不幸让我很痛苦,他的经验还没有传播下去……”
洼岛诚郎回头问:“大泽小野司令,什么经验?”
大泽小野往前探探身子:“他要把有大日本帝国移民的所有中国村庄,都改成大日本帝国的村名,建上日本建筑,让这片大地真正成为大日本帝国的土地……”
“大泽小野司令,我知道——”洼岛诚郎转身振奋地说,“这是大日本帝国天皇给你的使命,也是给我的使命,这件事由我去隆良村总结情况,代替田中隆吉小队长完成任务——”
“好啊——我的洼岛诚郎副司令,”大泽小野兴奋了,“你也不愧为我大日本帝国的优秀子孙,大事若成,我定禀报天皇给你大大的嘉奖!”
洼岛诚郎坐着“嗨”了一声说:“谢大泽小野司令的高抬!”
……
卡车要进村口的时候,月光下,大泽小野发现那个刻有“隆良村”的石碑不仅倒了,还被砸成了两半截,旁边有块滚圆的大石头。他叫停卡车跳下来一看,气得两撇黑胡子直挓挲,对身后的洼岛诚郎说:“村里的刁民干的,我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卡车在村里街中间停下,按着大泽小野的指挥三五名鬼子兵一伙,连踹带枪托子砸,让男女老少到村头集合。小小山村顿时鸡飞狗跳,女人哭孩子叫,有的衣服穿反了,有的拎着衣服还没穿就被统统赶到了村头的场院上。原先村长因反对开拓团强占土地被田中隆吉一枪打死,新出了个汉奸伪村长叫苗广地。大泽小野先问苗广地知不知道谁杀害了田中隆吉,谁砸了村碑,苗广地苦言苦语点头哈腰说不知道。大泽小野双手拄着刺刀,劈着腿叉,耀武扬威地说几句,苗广地就翻译几句。总的就是查问谁知道田中隆吉被狼吃的经过,路上的女尸跟抗联有什么关系。说了统统放回去,不说,统统杀头,烧掉房子……
大泽小野身后十多名鬼子打亮的手电照着无可奈何的男女老少。一些日本移民被惊醒,有的站在门口,有的在远处路边,他们默默瞧着,谁也不吱声,不靠前。往日的教训让他们都已经知道,就是关东军做得不对也不能说,否则会被谴责,甚至处罚,有的还会丧命。
人群里传来了响亮的声音:“我知道。”
十多只手电筒的光束一起向发出声音的一名壮年汉子照去。
大泽小野靠前两步:“你知道?”
壮年汉子回答:“知道。”
伪村长凑到大泽小野跟前说:“皇军,他叫明天。”
大泽小野说:“你的叫明天,说吧。”
明天站在人群右侧边上,跨上两步说:“地上的女尸不是抗联战士,而是陈来善他老婆。我是陈来善的邻居,傍黑的时候,先是听见陈来善媳妇几声喊救,不大一会儿就听见枪声,又过了一会儿,听见陈来善家门响。我从窗帘缝往外一看,田中隆吉小队长出来了。我急忙到了陈来善家一看,陈来善的媳妇已经被枪打死了,下身光光的,像是被强奸了,炕上都是血。我回家正和老婆说这事儿,就听见传来摩托车声,从窗帘缝往外一瞧,见田中隆吉正抱着陈来善媳妇的尸体往摩托车后座上捆……”
“你的统统的撒谎,”大泽小野怒指着明天说,“皇军怎么会干这种事情……”他明明知道明天说的是真实的,嘴上却说:“你这是诬蔑皇军!”然后掏出枪问,“我再问你,村头上的村碑是谁砸的?”
明天回答:“这我就不知道了。”
“你是明目张胆的反皇军的抗联,”大泽小野一挥手,“把他带走!”然后告诉洼岛诚郎:“把他的和陈来善的房子烧了,带去开拓团劳工大队看他说不说!”
洼岛诚郎带十多名鬼子从卡车里拿出些汽油往村头两幢草房上一洒,随之点燃,这里很快变成了两堆熊熊烈火。
愤怒的人群怒视着大泽小野和他身后持枪的几十名日本鬼子。
大泽小野又开始发泄:“我们田中隆吉小队长为大日本帝国粉身碎骨了,但是,他的工作还会有人继承的,我明天立即派新的小队长来,为了继承田中隆吉的伟业……”他把头傲横地转向苗广地,声严色厉地说:“无疑,田中隆吉的壮烈牺牲和中国人有关。明天开始,这个村的中国人一律停止农活,在你的带领下,就在村中央为田中隆吉挖一个巨大的坟墓,修造一个与田中隆吉一般高的墓碑,雕刻一座他的石像……”
苗广地有点儿哆嗦了。他心里清楚,村民们不会情愿的,说不定,倒霉的是自己。
大泽小野大声问苗广地:“听到了没有?”
苗广地连忙回答:“皇军,听到了,听到了,照办,一定照办。”
大泽小野指指面前的人群说:“你带领他们去掩埋田中隆吉小队长的遗骨,要按照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民俗举行隆重的葬礼……”
苗广地点头哈腰地答应:“明白,明白。”
……
鲁大棒子的青鬃马很通人性。有一次拉粮,小棒子偷着骑马上山打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正跌在青鬃马的前腿处,这青鬃马高抬前蹄嗷嗷直叫就是不落蹄,直到小棒子翻身爬起来,抱住它好一通亲。
青鬃马好似会观察环境,刚刚在去万人坑的那条路上,它迈着小步轻抬慢落,而且不大声喘气。倘若哞叫一声或脚响落地,在遇到大泽小野的车时,就那点距离,肯定会被发现。那可就要暴露目标,甚至不知会惹出什么麻烦。车离日本鬼子远了,鲁大棒子这么夸这匹马,小棒子还不服气,说不就一帮日本鬼子嘛,我灭了这些狗娘养的。鲁大棒子对小棒子的鲁莽不放心,可又对他的勇敢、无所畏惧高兴,于是生气地说:“你灭得了?鬼子一个信号弹,营房里出来一帮鬼子,我们的青鬃马能跑过鬼子的车轮子?”
小棒子不吱声了。
青鬃马到了镇街口,脑袋直往后扬,鲁大棒子用鞭子轻轻甩撩它的脑袋,让它拐弯进街口,它还是往后扬头,还尥起蹶子。鲁大棒子回头一看,隆良村那边正火光冲天,浓烟抹黑了周边的天空。
“不好!”鲁大棒子跳下马车,忧心忡忡地瞧着火光说,“一定是鬼子发现砸断了村碑,拿老百姓撒气呢!”
小棒子毛了:“或许是发现那个日本鬼子死了的缘故吧?”
“不可能!”鲁大棒子一股浓浓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小棒子砸碑时他就预感会出事儿,果然不出所料,本想回家以后狠狠教训他,这回,实在忍不住了。想到村里的惨状,心里的火气实在憋不住了,一转身,叭叭就是两个耳光。
青鬃马尥起了蹶子。
“你——”鲁大棒子火气十足地发怒,“你不配跟着我干革命。”
小棒子“扑通”一声跪下了:“父亲,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你,你不是对不起我。”鲁大棒子说,“你是对不起村里的乡亲们——”他说着,再不忍心瞧那漫天火光,心如刀绞、泪水纵横了。
青鬃马在嘶叫,像是在劝解这爷俩。小棒子悔恨不及,“叭叭”打起了自己的嘴巴子。
青鬃马叫得让人撕心裂肺,不是尥蹶子,而是尥蹶刨地了,刨得扬起了一股股尘土。
在鲁大棒子眼泪模糊的视线里,村里的火焰熄灭了。他安慰自己,事已如此,只能妥善安排。而且要紧的是日本鬼子找不到砸碑的人就要拿村里老百姓撒气。自己骂儿子鲁莽,而自己不能再鲁莽了,何况儿子是出于那种偏激的爱国情绪。他拍一下暴躁的青鬃马,让它静了下来,双手扶起小棒子说:“起来吧,父亲打你也不对——”
小棒子泪流满面,站起来乞求着:“父亲,你打吧,打吧,再打几下,把我打痛了,我可能心里才痛快一点儿。”
“算了,”鲁大棒子教诲说,“干革命,特别是干父亲这一行,要是光有鲁莽劲儿,不讲究策略,会酿成大祸,甚至导致革命失败。”
小棒子擦擦眼泪:“父亲,我记住了,原谅我吧……”
“不说什么原谅不原谅了,”鲁大棒子深情地说,“你有勇敢、爱国心这两个优点,还是父亲的种。但是,父亲干这一行,你跟在身边不合适……”
一种要被遗弃的感觉涌上了小棒子的心头:“父亲,你说什么?”
鲁大棒子重复着:“父亲干这一行,你跟在身边不合适。”
小棒子急着问:“父亲,你要让我离家出走?”
“怎么离家出走呢!”鲁大棒子解释说,“山东老家还有你奶奶。当年,她老人家故土难离,不肯来东北,看来对了。你回去伺候你奶奶,就算是帮了父亲,也算是间接参加了革命……”
小棒子争辩:“家里有叔叔,他们会照顾好的,我不去!”
“不行!”鲁大棒子很坚决,从兜里掏出几块大洋说,“儿子,去吧。如果大泽小野怀疑到我,也会牵连你,那损失就大了,去吧,你不能回家了,现在就去火车站,半夜有趟火车,要是之前能找到别的车,哪怕多给点钱,尽早离开这地方。”
鲁大棒子说得那么坚决,而且有了这么具体的嘱咐,小棒子知道,瞧父亲的脾气,已经是难以挽回了。他哈大腰鞠了个躬说:“父亲,你多保重。”头也不回地跑了。
鲁大棒子泪水刚干,眼睛又湿润了。
小棒子才不听鲁大棒子的安排呢,他躲开鲁大棒子的视线后,拐弯朝满金仓住处跑去。他轻轻敲开门跟满金仓说了整个过程,又挨了满金仓的一通批评。最后,又要下跪时被满金仓扶起。满金仓问他如何打算,他提出要去参加抗联。满金仓一想,这孩子这么有革命热情,也行。于是交代了到什么地方,怎么接头。小棒子请求满金仓不要把这事告诉他父亲,满金仓满口答应了。他还让满金仓发誓,满金仓轻轻给了他一个温馨的目光,他笑着拔腿就要走。满金仓留他住下明天再去,小棒子不依,紧紧攥了攥手里的大棒子,给满金仓深深鞠个躬,又是一个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不回头,和告别父亲那个不回头可是两种心情,两种滋味儿呢。
那边,鲁大棒子一甩鞭子,马车拉着车上三名昏迷不醒的劳工直奔营救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