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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又见乡塘

机关干部下基层锻炼这是一个新事物。如果要说说这事情的种种好处比如作用意义什么的,恐怕十条八条也可以说得上,像加强机关和基层的联系,像改变机关作风,像促进经济发展,像培养干部的实际工作能力,等等这一些话都可以包括进去,这毫无疑问。

这些道理大家都明白,只是在具体执行的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些困难或者别的什么障碍,这基本上属正常情况,如果一点没有困难或别的什么,那倒是有些奇怪。在安排第三批下基层的时候,文化局说,这一次能不能跳过我们,我们有困难。有困难这是真的。文化局共有符合下基层首要条件的正科级八人,其中两人已经在前两批下过基层,剩下的六人中有两位女同志,这一次不在范围之内,再剩下四人,老张是慢性肾炎,不能去,小李正在党校学习,还有老余是局里的主心骨,虽是科级,却常常起着局级的作用,局里大家都知道少不了老余,最后就是吴为一。吴为一说,说得出的,叫我下去,我在乡下呆过十年。大家说,那你说叫谁去?吴为一说,我也不知道。最好是都不要去。都不要去当然是最好,本来局里的人手就偏少,工作偏多,再来些人倒是很需要。所以局长说,这一次能不能跳过我们,我们有困难。

其实局长也知道说也是白说,困难哪家没有,说起来还一家比一家厉害。所以局长说了一两回,见不到什么作用也就不再说,他只是回来把重点放在吴为一身上。

吴为一,年富力强,孩子读中学,妻子长日班,家里有丈母娘能做家务,还有什么好强调的?

吴为一说,我已经下过乡了。

大家说,你不是十年也下来了,这就去一年,你就帮帮忙。

吴为一说,真是的。

大家说,其实下这一年乡,还是很合算的,回来提副局谁也比不过你。

吴为一说,像真的似的。

这确实是真的,第一批下去的刘,已经提了副局,虽然调了一个单位,但副局是真的。第二批下去的钱虽然刚刚回来,已经有风声要动他了,这风声总也是有一些来源的罢。

大家说,吴为一,你再上来我们就叫你吴局了,这真是很合算。

吴为一说,既然真是合算你们怎么不去?

大家说,我们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们一起笑。

吴为一下基层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吴为一回去把事情和家里人说了,吴为一的妻子江小燕看看他,说:“你上次回来说第三批开始,我就知道你要去了。”

吴为一说:“你聪明。”

江小燕说:“不是我聪明,是我已经把你这个人料定了。”

吴为一说:“那还是说明你聪明。”

江小燕说:“你这个人,和别人家的男人正好相反,在家里狠霸霸的,在外面被人欺,真是没有用。”

吴为一说:“你怎么对别人家的男人这么了解?”

江小燕对他翻了一个白眼,说:“我知道你的,被人家几句话一说,就动心了。”

吴为一说:“什么叫几句话一说就动心了?你说,我们那地方,那些人,我不去,该叫谁去?”

江小燕说:“奇怪,我又不是你们局长,我怎么知道该叫谁去,问我,奇怪。”

吴为一说:“你不知道就不要乱下结论。”

江小燕反对吴为一下乡其实也不是反对得很厉害,这看也看得出来,要是她真的是非常的反对,那她的态度肯定还要差得多,现在她只是以一般的反对态度和吴为一说说,口气里也还是很有些余地的。再说下这一年的乡,大家对吴为一说的合算还只是从提不提副局这一个角度,其实另外还有许多的角度他们都没有提到,也许是没有想到,或者即使是想到了也没有很深的体验,所以也就没有当作一回事情说起来。这在下过基层的刘和钱那里是深有体会的。吴为一偶尔也曾听他们说过一些,但是印象并不很深,这完全是因为吴为一自己没有那样的体验罢。吴为一以后一定会有许多感受许多体验,这大概不用怀疑。

这样,在春暖花开的一天,由市里用车子把下基层的同志送到各个县里,县里给大家洗尘接风。县委书记和组织部长都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在讲话中书记和部长都反复强调了下基层干部对基层单位的帮助是多么的大,又说到了下面基层单位是多么的欢迎你们的到来,再就是说你们到了我们这里就等于是到了自己的家,我们一定在生活等等各方面给你们尽可能多也尽可能好的关心和照顾。说得下基层的干部心里真是暖暖的,十分感动。书记和部长甚至把下基层的干部称之为国宝,完全可以看出他们对下基层的干部真是很尊敬很信任。这些话对下基层干部也是一个很大的鼓励,他们想,既然基层单位这么看得起我们,我们也不能对不起人家,这一年,看起来是要好好地为人家做一点事情才对。这样就把他们来之前的一些不正确或者不够正确的思想消除了,已经开始确立正确的想法。最后由县里具体负责这项工作的同志宣布了有关的事项,一是年终分配,奖金跟所在乡拿,另外如果为乡里办成了一些事情,比如拉到一个合资项目,比如借到多少以上的贷款,再比如推销了多少产品等等,反正总是为所在乡或者是村做出一定的贡献,有了实际的成效,那么在奖金方面则是上不封顶,具体的实施办法,再由各个乡和下基层的干部分头落实。接着又说了前两批下到这个县的干部一年奖金的一个平均数,大家听了心里都暗暗吃了一惊。吴为一想,这不过是个平均数,就已经很可观的了,如果按上线来算,那还不知道在哪一个水平上呢,真是上不封顶,他想第一批的刘和第二批的钱不知道他们的水平是上线还是中线。他知道刘和钱都不会是下线,刘和钱的工作吴为一也是有数的,在单位里怎么样,到了别的地方也不会变到哪里去。刘和钱从来没有说起过他们拿下面奖金的事情,本来吴为一他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要他们把乡下的事情都向同事汇报这是不可能也是不必要的。但是现在想想,也许是拿得比较多了,不大好说话,说了这个话题,别人要是问起来,是说实的好,还是说虚的好呢,换了吴为一,也是不知道说什么好的,所以干脆避而不提倒也过去了。

接着负责同志又说了其他一些事情,比如规定每个星期六乡里负责用车子送大家回去,星期天照过,不受任何影响。这些都是总体方面的。还有更细的就要由乡里的领导来关照。这一天各个乡的领导也都来了,县里的领导都这么重视,乡里当然是更要重视一些的。一个乡一般能分到一两个下基层干部,乡里出来接他们的倒有好几个人,从乡党委乡政府到乡农工商总公司三套班子都有人来,这更使下基层干部感受到基层同志的热情亲切和尊重。

开过欢迎会就吃饭,饭是县里请的,乡里的同志跟下基层干部开玩笑,说,我们这是靠你们的福,平时我们上来,哪有饭给我们吃。

县里的同志就笑,说,真是的。

下基层干部听了越发地感动,觉得真是有一种到了自己家的感觉,在席上有人代表下基层干部发言时,就说了这一层意思,大家都觉得说到了心里。喝了点酒,吴为一也有点兴奋,他也站起来说几句,他说:“我这次来,更是比别人有一种亲切感,因为我从前也在乡下呆过,我插过队。”

大家都看吴为一,说那真是太好了,你对农村应该是很熟悉的。

吴为一说:“以前是比较熟悉的。”

大家又说,现在你再下去看看,跟以前可是大不一样了。

吴为一说:“那是的,谁不知道这几年乡下真是大发展了。”

说得大家很开心,又劝酒劝菜,菜也都是很上档次的,也想不到在一个小县城里能有这样水平的菜做出来,下基层干部都感叹现在农村的变化。

这时候县里的书记又站起来敬酒,说:“劝君更尽一杯酒,走出县城到基层。”

大家热烈鼓掌。

散席后,下基层干部就分手,跟了自己所在乡的干部走,都是有小轿车在门口等着,出门的时候,大家互道再见,不知怎么,竟已经有些不舍似的。其实这些人,在这之前根本也是不认识的,只是因为下基层才走到一起,好像觉得命运把他们捆在一处了。可是刚刚认识了,对各人的酒量也才有了一点半点的了解,却已经到了分手的时候。

坐上小轿车,很快就到了乡里,进了乡的办公大楼,看上去简直是比县里的还要气派还要豪华。会议室里水果香烟早已经放好,人一到,就有茶水端上来。到这个乡的只有吴为一一个人,却有三五个乡干部陪着,吴为一有些拘谨,喝着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在乡干部里有能说会道的人,先问了吴为一一些情况,比如家庭啦什么的,又打听文化局具体做些什么工作,是一个什么性质的局。吴为一一一说了,他们听了,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表示。后来又说起吴为一也是下过乡插过队的,这一说倒是有一些共同的话题,党委副书记说,我也是知青呀。

吴为一说:“真的?你哪一届?”

副书记说他是早几年的,还在老三届之前。别的几个干部就笑他,说他想跟吴为一套近乎,说他哪里是什么知青呀。

党委副书记也笑,说算是回乡知青罢。

大家又笑,说,你这样算是回乡知青,那我们也都好算了。

副书记说:你们算就是了,又没有人不准你们算。

又问起吴为一插队是插在哪里,吴为一说了他插队的地方,离这地方是比较远的,快要靠近苏北那一带。吴为一说:“本来我是想到我插队的地方去的,可是那个县不在我们这次范围内。”

乡干部异口同声说,不要到那里去,不要到那里去,到我们这里来好。

吴为一又一次被他们的热情所感动,他说:“你们对我这么关心,真是叫我不知说什么好,反正,反正以后有什么事情用到我,我一定要做好的。”

乡干部说,那是,那是,你们下来的,都是好干部,都是表现好的,这个我们都知道,县里早已经跟我们说过的,回去你们都是要那个的。

吴为一笑笑。

一下午就这么很随便地说说笑笑,吴为一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样,又不好问,只是这样和这些乡干部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说,一直到下晚时,乡干部才站起来,请吴为一到另外一间屋里去。吴为一进去一看,是餐厅,一桌好酒好菜又摆好了,吴为一虽然觉得中午的饭还没有完全消化,但他也知道入乡随俗,什么话也没有说,就跟着入了席,坐在被指定的位子上又和中午一样饱餐一顿,到酒足饭饱,乡长说:“吴科长,关于你的工作安排,我们本来是想安排在总公司做副总的。”

吴为一连忙摇手,说:“我怎么行,我不行的。”

乡长笑笑,说:“不过,上面有个规定,正科级最好是放在再基层的一些,我们……”

吴为一说“这个我知道。”

乡长说:“那就好,我们想把你放在总公司下面的工业公司做副经理,还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呢。”

吴为一说:“做工业什么?”

乡长说:“工业公司副经理,抓经济。”

吴为一说:“我恐怕不能胜任,我原来的单位是搞文的,对经济真是一窍不通的。”

乡长说:“吴科长你不要客气,你是大学生,我们都知道的。”

吴为一说:“我那是读的中文呀。”

乡长说:“我们也中文呀,你以为我们都跟你说洋文吗?”

大家笑起来,吴为一也笑了,说:“我恐怕,我是怕……”

乡长说:“你们这些干部都是很谨慎,前一批也是这样,一开始说不行不行,到后来比我们还做得好呢。”

大家都说是,说吴科长你就不要再推托了,工业公司副经理你肯定是能做好的。

吴为一也不好再推托。

乡长说:“好,吴经理,你的宿舍也不另外安排了,反正就是一年,就在乡招待所住吧,洗澡食堂什么都有,很方便的。”

吴为一谢过乡干部,说:“我真的,等于是小学生,一切都要从头学起,从头做起,希望各位领导多关照。”

大家说,这不用说的。

乡长突然“哎”了一声,说:“对了,今天工业公司的经理也在陪客,在隔壁,我去叫他过来,你们先见过,以后就要一起做事。”

乡长到隔壁果真把工业公司的经理叫过来了,给吴为一介绍过,知道是钟经理,年纪也不大,好像还不到四十,十分精明强干的样子,见了吴为一,一把握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说:“早就知道你要来,今天总算是来了。”

吴为一说:“以后要请你多关照。”

钟经理说:“吴经理客气,以后许多方面还要靠你外面的路子。”

吴为一连忙摇手,说:“我哪里有什么路子。”

钟经理也不和吴为一争什么路子不路子,他拉起吴为一,说:“走,到隔壁去敬杯酒,都是我们的老客户。”

吴为一糊里糊涂被拖过去,拿着一个酒杯,嘴上说:“请各位多关照。”一边说一边把杯中的酒干了。

一片叫好声,有好几个人也喝干了杯中酒,也有调皮做手脚的,或者喝了又吐在餐巾里,或者喝进口去又重新回到杯中,也或者就用雪碧什么冒充一下,反正种种手段都有,吴为一也不好和他们计较,倒是钟经理不肯放过他们,一一地逼着罚酒,闹了一阵,钟经理才介绍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吴经理。

大家又是闹,说新来的一定要自干三杯,以示诚心。吴为一也弄不过他们,估量一下还有一些余量,就干干脆脆地喝了三杯,只听得又是一片叫好。有人说,不好了,这下子我们要当心了,钟经理又弄了个酒坛子来。也有的说谁知道什么吴经理是真是假,怎么事先一点没有听说,喝喝酒就冒出个吴经理来,不要是弄来对付我们的呀。

钟经理笑着对吴为一说:“你看看这些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是不是醉了。”

吴为一只是笑。

钟经理眼睛盯着吴为一,说:“不管他们怎么说,有一句话我是中听的,我又来了一个好帮手。”

吴为一刚要说什么,被钟经理打断,说:“以后这样的场面你要帮我撑撑,我这两年,这个肝,已经变成一只酒肝了。”

吴为一想笑,但是一看钟经理的脸没有笑意,倒有些要哭的样子,吴为一说:“是要适量。”

钟经理苦笑笑说:“谁不知道要适量,医生也不知关照我多少次了,可是到了这地方,就由不得你了。”

吴为一不由有些担心起来,他说:“其实我的酒量,也是有限。”

钟经理朝他看看,说:“你反正是有出头之日,最多不过喝一年,我们这酒还不知到什么时候罢休呢。”

吴为一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想以后到了这样的场面确实应该帮钟经理应酬应酬,吴为一现在开始有一点了解乡下的事情了。但是这还仅仅是个开头。

那边一桌的领导见钟经理把吴为一借去一直不还,过来追,又把吴为一追过去,看得出吴为一已经有了几分醉意,大家说,吴经理是个爽快人,和你这样的人一起工作有劲的,于是又劝了吴为一一些酒下去。吴为一直说不行了不行了,但是心里还很清楚的,大家不放过他,他们一致认为凡是说自己不行的,说明还行,还早着呢。又劝酒。吴为一明白了这一点,就主动去要酒喝,大家看他,说,差不多了,差不多了,不要再劝了,不要第一天来就弄得喇叭腔。吴为一听了,心里暗暗好笑,他觉得乡下人真是很好骗,一点也不难弄,不比机关那些人,真是拿他们刀枪不入。

后来一群人就把吴为一领到乡招待所,到房间一看,还是说得过去的,床上有席梦思,房间里有沙发,地上是腈纶地毯,虽然没有空调,但是房间朝南,又在三楼,通风比较好,夏天不会很热,冬天不会很冷,乡里考虑得周到,在房间里还给装了电话。乡长笑着说,这是直拨的,夜里想老婆你就拨。吴为一没有好意思说他家里没有电话的,夜里往哪里去拨。

后来又叫招待所的服务员过来给吴为一介绍过了,说有什么事找她就是,说这是一个很能干的小姑娘,这一点吴为一看她样子也能看出来。服务员出去端了茶进来,给吴为一和乡里领导一一上了茶,本来大家说说就要走的,看上了茶,说,那就喝了茶走吧,这时候回去干不成别的什么,也是要喝茶。

喝着茶,又说到吴为一原来的工作单位,吴为一说文化局其实是没有什么花头的,是市里面比较不被重视的部门。

大家说,哪能呢。

吴为一说:“真是的,没有经济实力,现在到哪里都是要看经济实力的,没有经济实力的单位是不吃香的。”

大家说这倒也是的。

吴为一说:“下来第一天我就觉得现在乡下的实力真是很强,我想想也有点发慌,也不知以后怎么做贡献呢。”

大家说:吴经理我们相信你是有路子的,要不然也不会叫你下来了,是不是?

吴为一只是觉得脑子里沉沉的,说话也是在说,听话也是在听,只是好像不是受大脑指挥似的,好像那说的话和听的话都离他很远很远。

终于乡里的干部喝够了茶,都一一告辞了,招待所的服务员又过来告诉吴为一,现在还有热水,可以洗澡。吴为一说:“今天不洗了吧。”

服务员看看他,说:“吴经理,你是不是喝多了?”

吴为一说:“也没有喝多少,只是有点累了,想早一点休息。”

服务员点点头,退出去关了门。

吴为一也懒得洗脸什么,不比在家,偷一次懒要被老婆说几天,得不偿失,现在自由了,想洗就洗,不想洗就不洗。吴为一脱了衣服上床,刚想入睡,电话铃响了,拿起来一听,是钟经理。

钟经理说:“没有睡吧?”

吴为一说:“还没有呢。”

钟经理说:“没有什么事情,就是打打这电话灵不灵,灵的就好。”

吴为一说:“灵的。”

钟经理说:“那就这样。”

吴为一刚要挂电话,突然想起明天怎么安排还不知道,他说:“钟经理,明天我到哪里上班?”

钟经理笑了,说:“你真是很积极,明天你到工业公司来,晚一点不要紧,客人中午到。”

吴为一说:“我做什么事情?”

钟经理又笑,说:“也没有别的什么事情,就是陪客啦。”

吴为一挂了电话,很快就睡着了。

第一个星期说说也就过去了。

吴为一只是陪着客人吃饭,跟着钟经理看他怎样跟人家谈生意,或者也说几句话,那当然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说了也就说了,不说也无所谓的,别人听了也不会当一回事情。吴为一觉得这样似乎太轻松了一些,这样的事情也用不着专门从上面派一个人下来做。吴为一对钟经理说,是不是让他做点别的,哪怕是体力的活也好。吴为一确实是有许多的想法,比如到下面的厂里去看看,到村子里去走走,也可以早一点开拓眼界,熟悉情况,早一点把该做的工作做起来。钟经理笑着说你性急了是不是,以后有你忙的,你不是要学生意么,现在就是学生意。钟经理这样说了吴为一便不好再有别的什么想法,既然钟经理认为这是学生意,吴为一就应该好好跟着学学,正如钟经理说的,以后派得上用场。

就这样过了一个星期。

到了星期六的下午,果然是有一辆小车停在工业公司门口,钟经理在楼上朝下面看了看,说:“吴经理,车来了,你走吧。”

吴为一看看手表,说:“还早着呢。”

钟经理说:“可以走了,星期六嘛,都是要早走的,你现在往回走,到家恐怕也不很早了。”

吴为一说:“早呢早呢,小车子不过一个多小时就可以到了。”

钟经理顿了一下,说:“还是走吧,车子不是我们公司的,公司的车子出去了,这是借的乡里的车子,正好这时间空着,回头司机还要赶回来吃饭,还要接送书记他们。”

吴为一这才说:“那我就早走了,你们辛苦。”

钟经理说:“星期一早上你在家等着,车来接你。”

吴为一谢过钟经理就要下楼,钟经理说:“走,我送你下去。”

吴为一说不要送,他跟乡里的司机也认识了,虽然只来了一个星期,却也已经坐过他两次车了,是个很热络的人。钟经理听吴为一这么说,只是笑,一手推着吴为一,两人就一起下了楼,到小车跟前。钟经理把吴为一介绍给小车丁师傅,丁师傅笑笑说:“早认识了,酒也一起喝过,介绍什么呀。”

吴为一说:“丁师傅今天要辛苦你了,赶一趟长路。”

丁师傅说:“小意思,这叫什么长路。”

钟经理问丁师傅:“东西弄好了?”

丁师傅点点头,领着钟经理和吴为一一起走到车后,打开后盖,说:“你看看。”

钟经理看了,回头对吴为一说:“一点点副产品,带回去尝尝鲜。”

吴为一也伸头看了一下,东西都用口袋包着,也看不清是什么,吴为一说:“不行不行,我不要的。”

钟经理说:“这有什么客气,都是这样,春里没有什么别的鱼,弄了些塘里鱼,回去烧烧吧。”说着就不再和吴为一啰嗦,把吴为一又从后面推到前面,推上了车。

吴为一坐好,朝外面看时,钟经理已经返身回去了,吴为一实在是有点不好意思,钟经理他们都很忙,他自己却拿了东西早早地回家去,吴为一叹息一声,说:“真是客气。”

丁师傅回头朝他笑笑,说:“刚来总是这样说的。”

一路上丁师傅和吴为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说的多半是现在乡下的情况,吴为一听了也是十分感慨。他一边听丁师傅说话,一边看着公路两边的田野、河塘,后来他说:“我在乡下的时候,开过河塘,也填过河塘。”

丁师傅说:“你从前也下过乡?”

吴为一说:“我是插队的。”

丁师傅说:“噢。”

吴为一说:“那时候真是有意思,一会叫我们开河塘,要养鱼;一会儿又说不能开河塘养鱼,把开的河塘全部填掉。真是作。”

丁师傅笑了,说:“乡下就是这样的,作。”

吴为一说;“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好了。”

丁师傅笑了,说:“你再呆些时候你才知道。”

吴为一想丁师傅说的也有道理,哪时候能没有矛盾没有曲折呢,有矛盾有曲折这都是正常的。

一路上很顺利,百多里的路程一个来小时也就走过来了。进了城,也还算好,赶在下班高峰之前,总算没有堵车,很快到了家。车停在门口,丁师傅相帮着把两大包一小包的东西送了进去,江小燕还没有下班,孩子也还没有放学,只有老丈母娘在家,看见女婿和人弄了东西回来,说:“哎呀呀,哎呀呀。”

吴为一也没有跟老太太多说什么,只是叫丁师傅把东西放下,洗洗手,请丁师傅抽烟,丁师傅说:“走了。”

吴为一说:“这么些路把我送回来,坐也不坐就走,怎么行,在这吃过晚饭走。”

丁师傅说:“那哪成,你也是知道的。”

吴为一说:“不吃晚饭,我弄点点心你吃了走。”他一边说一边回头问丈母娘家里有没有什么吃的,现成的,或者很快能做起来的。

丈母娘说:“哪里有。”

丁师傅说:“不吃了不吃了,什么也不能吃了,我走了。”

吴为一留他不住,只好满嘴说着对不起谢谢这样的话,送丁师傅出来。临上车丁师傅看吴为一真是满脸愧疚的样子,笑笑,说:“下次到你这里来喝酒。”

吴为一说:“好,说定了。”

丁师傅就开着车子远去了,吴为一一直看到车子看不见才回进屋来,心里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感想了。

丈母娘正在看那些大包小包的东西,已经拆了一地,一包是活鲜鲜的塘里鱼,足有七八斤,另一包是火腿肉,也有一大块,小包是干干净净的,拆开来一看,是两段丝绸料子,一段是印花的,一段是素色的。吴为一正在感叹着,丈母娘说:“这鱼,这么多,杀起来烦也烦死了,我是弄不动了。”

吴为一说:“这鱼不难弄的。”

丈母娘说:“说得轻巧,也是的,这些乡下人,别的不好送,送些小鱼。”

吴为一说:“你懂什么,塘里鱼现在是最吃香的,是高档菜。”

丈母娘说:“我是不懂,你懂,你就是最喜欢乡下人,从前这样,现在还这样。”

吴为一说:“乡下人有什么不好,人家送这么些东西,还说三道四。”

丈母娘说:“哟,不得了了,又好摆架子了,送了这么多东西,又了不起了。”

吴为一再懒得跟老太太说什么,跟老太太说,是怎么也说不过她的。既然老太太不肯弄塘里鱼,只好他自己动手了。老太太看他搬了小凳子,拿了刀,要杀鱼,就说:“你装什么样子,你能杀个什么东西出来,让让开,还是我一把老骨头来。”

吴为一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暗自好笑,走开了。

老太太回头看看那段素色的绸料,说:“这段料子颜色蛮好的。”

吴为一说:“这是给你做的。”

老太太说:“做件褂子是蛮好,不过好像太嫩了一些是吧,穿出去,人家不要骂老妖怪?”

吴为一说:“怎么会,你穿是正合适的,我特意关照他们选这一块的。”

老太太又拿起那块料反复地看了看,说:“下次最好弄一块颜色再深一些的,你跟他们说说,是七十岁的老太穿的,不能太嫩。”

吴为一说:“好的。”

老太太到厨房杀鱼,吴为一就到自己房里,泡了一杯茶,点了一根烟,只是觉得浑身松松的,回想下基层这一个星期,倒觉得已经有了好长时间似的,也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

先是孩子放学回了家,还没说上两句话,江小燕也到家了,看到吴为一早早地回来了,也很开心,说:“早到了啊。”

吴为一说:“小车子送的,一会就到,基本上只是上一趟街的时间。”

江小燕说:“怎么样,还好吧,也不打个电话回来说说。”

吴为一说:“打过电话,你不在班上,叫不到,我住的宿舍里就有直拨的,可惜家里没有电话。”

江小燕说:“你想得美。”

吴为一拉了江小燕到厨房:“你看看。”

江小燕看到那些鱼肉,正要说什么,老太太就叫了起来:“哎呀,要做死我了。”

江小燕说:“妈,你怎么?”

老太太说:“你看不出呀,还问什么问,我是前世里欠的什么债,在你们这里做牛做马做奴隶。”

江小燕说:“跟你说过的,做不动就不要做。”

老太太说:“你说的,不要做,弄这么多鱼回来,不做怎么办。”

吴为一说:“我要弄的,你又不让我弄。”

老太太说:“你们这些人,实在是没有良心的,等我已经做好了,才来说这种话。”

吴为一还要分辩什么,江小燕说:“不说了,不说了,已经弄好了还说什么。”

他们一起把杀的鱼分作几份,留出一份晚上准备吃的,其他的都用保鲜袋装了放进冰箱。从厨房里回来,江小燕说:“乡下现在都这样啊,第一个星期就送这些,以后还不知怎么样呢。”

吴为一想真是的,局里第一批下去的刘和第二批下去的钱也不知他们到底弄了多少,总是好处大大的。吴为一好像已经尝到下基层的味道了,其实一切都还早着呢,一切都还刚刚开始,酸甜苦辣都还在后面,这一点吴为一应该明白,也应该有所准备。

江小燕看看那两段丝绸料子,说:“这也是乡下人送的?”

吴为一说:“乡下人有丝绸厂,自己出的产品。”

江小燕说:“那倒是好,我们几个女的,一直想买些便宜的丝绸。现在丝绸贵得不得了,根本是穿不起了,你那边乡下有丝绸厂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我约几个朋友一起去。”

吴为一不知说什么好。

江小燕又说:“是不是出厂价打七折?一般开后门都是这样的折头。要是能出厂价打七折,就要比街上的便宜一半,我是要多买些的。”

吴为一说:“现在先不急,等我把那边先混熟了再说,现在刚刚去工作就提这提那恐怕影响不大好的。”

江小燕白了他一眼,说:“我又没有说明天就去,你急什么?不行的话,我不去就是,人也不是非要穿丝绸的,这几年我没有穿丝绸不也一样过来的。”

吴为一看看她,说:“就你话多。”

江小燕倒笑起来,说:“好了,好了,说说别的吧,乡下工作怎么样,习惯吧?”

吴为一就把下乡的一些情况说了,最后他说:“他们对我真是很不错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帮到他们的忙,现在只是叫我陪陪客人什么的。”

江小燕说:“你急什么,慢慢来嘛。”

吴为一说:“慢慢来,总共才一年时间,慢慢来来到什么时候?”

江小燕说:“听你口气倒是嫌一年太少了是不是,你要不要要求再延长时间呀。”

吴为一知道江小燕是挖苦他的,他也不跟她计较,只是说:“其实要是我能找到一些路子,帮乡下介绍些什么关系,帮哪一家厂联系个什么业务,那倒也是帮他们的忙,可惜我们文化局真是死蟹一只,一点花头也没有的。”

江小燕说:“这个我也可以帮你留心的,我们那边接触外边的人多一些。”

吴为一:“那是最好了,要是真的办成什么,奖金还挂钩。”

后来他们又说了别的一些事情,也有吴为一乡下的事,也有江小燕单位的事,还有孩子学校的事,吃晚饭的时候除了老太太照例啰几句,别的人都很开心,晚上又一起看电视,气氛很融和。

小别如新婚,晚上的夫妻生活也比平时更有些味道,江小燕说:“看起来下乡倒也是有下乡的好处。”

吴为一说:“那当然。”

第二天是正常过星期天,上午打扫卫生,下午到街上转转,一天就过去了,轻松愉快。

到星期一的早上,江小燕去上班时,接吴为一的车子还没有到,江小燕说:“会不会有什么事情不来了?”

吴为一说:“不会的。”

江小燕说:“万一不来,你今天去不去?”

吴为一说:“会来的,万一不来,我就去乘汽车。”

江小燕说:“好吧。”

江小燕走后又过了一会,吴为一听见外面有汽车喇叭声,探头一看,是丁师傅来了,连忙拿了要带的东西下楼,在楼梯上碰见邻居,打招呼,邻居说:“哟,小吴升官了。”

吴为一说:“哪里!”

邻居说:“还瞒着我们呢,升官又不是做贼,好事情嘛,你们倒好,不说发点糖给我们大家喜一喜,还瞒得紧呢。”

吴为一说:“真的没有。”

邻居就有点不高兴,说:“没有升官,有小轿车接送啊,星期六你回来我就看见了,今天又来接,不是做官是什么?”

吴为一一时也讲不清楚,也没有时间再详细解释,只好由他误会去,急忙下了楼,上了丁师傅的车就走。

到了乡下,钟经理在工业公司,见了吴为一,说:“怎么样,星期天过得好吧?”

吴为一点头,笑。

钟经理说:“这个礼拜我要出差去,你这样吧,就到乡里的一些厂转转,先摸摸情况,调查了解,我叫小洪陪着你。”

吴为一说:“好的,我正想到厂里转转,若是小洪有事情也不一定陪着,我自己看看就行。”

钟经理把小洪叫过来,跟他说如果没有事情就陪吴经理一起走走,如果手上有事情也就不客气,吴为一在一边连连说是。

小洪说:“好的。”

钟经理又向别的几个人交代了别的一些事情,就出发走了。吴为一坐在办公室里从楼上往下看着钟经理的车子走远去。

小洪说:“吴经理,今天你想跑哪个厂?”

吴为一说:“我不大了解,你看着办,我跟你。”

小洪笑了,说:“那就到丝绸厂。”

吴为一说:“好的。”

小洪说:“只是很对不起,没有车子,要走过去了,三辆车都用出去了,这一阵真是忙。”

吴为一说:“不用车,不用车,走走就行。”

小洪说:“反正不远。”

他们一起走了大约十分钟就到了乡办的丝绸厂。丝绸厂的规模是比较大的,有一条龙生产,就是说从丝织到丝绸印染都是自己完成的,产值利润也是很好的,现在生产任务忙得很,生活根本来不及做,出口产品占百分之八十以上,是乡里也是这个县里的一家重点企业。

厂里的噪声很大,吴为一进去,就觉得耳朵有些震痛,小洪领着他到厂办公室见过厂长,其实厂长和吴为一也已经见过面,因为是在饭桌上结识的,也就比一般的场合结识更容易沟通一些,感情也更融洽一些,现在厂长见到吴经理,第一句话就说:“吴经理,我们熟的,吴经理好酒量。”

吴为一说:“哪里哪里,在大厂长面前我是小弟弟,大厂长海量。”

小洪说:“你们都不错。”

厂长说:“今天中午在我这里吃饭。”

吴为一看看小洪,说:“不行吧,我们还要跑几家厂。”

厂长说:“好啊,跑几家厂,跑到别人那里去吃饭,是不是?吴经理是不是嫌我的酒量不够陪你?你放心,我们厂,别的能人不敢说,喝酒方面还是有几个种子选手的。”

吴为一连连摇手。

厂长说:“如果吴经理不想和他们喝,那我就来舍命陪君子。”

厂长说到这份上,吴为一要是再推托,厂长也是要不高兴的,小洪说:“既然厂长说话,我们就在这里了,反正到哪里也是一样要吃饭。”

吴为一说:“好吧。”

厂长笑起来,说:“这才好。”

时间还早,厂长说:“你们先看看厂里生产情况,我这边还有点事情,处理完了,就过来陪吃饭,你们转转,我叫小倪陪着。”

小倪就来陪着在厂里看看,一个车间转到另一个车间,最后在成品库看到有一批人在那里挑选成品。厂里有人陪在一边,介绍这一种叫什么,质量怎么样,市场价格以及销售情况怎么样,那一种又是什么产品,情况如何等等。吴为一问小洪这是在做什么,小洪说大概是上面什么人来看厂,要买一些丝绸吧。

吴为一听了也过去看看,看到那些人左挑右挑,看上去好像是挑花了眼,不知到底要买哪一种好了,听听介绍哪一种都好,挑了这一种又舍不得放下那一种,挑了那一种又舍不得放下这一种,真是左右为难。小倪上前说:“老陈,他们要喜欢,就让他们各样买一些算了,这样挑,挑到什么时候?”

老陈说:“好的。”

小倪回过来对吴为一说:“是县审计局的。”

吴为一说:“审计局怎么也到丝绸厂来了?”

小倪说:“吴经理你慢慢就会知道,我们这里是一块肥肉,谁都要来咬一口的。”

吴为一说:“他们又管不着你们,也要来捞一点呀。”

小倪叹口气说:“他们虽然不直接管到我们,但是他们来是乡镇局介绍来的,不好不接待的。再说就是审计局吧,虽然不是直接管我们的生产,但是间接的也能管到我们一些事情,总之现在是谁也都能管我们一下子。你想想,财政,税务,银行,纺织,乡镇,经委,计委,外贸,什么什么,哪家是敢得罪的呀。”

吴为一不由也叹了口气,说:“是这样的。”

小倪看看吴为一的脸色,说:“吴经理你要丝绸你尽管开口说好了。”

吴为一连忙说:“我不要,我不要。”

小洪说:“你不一样的,你是我们自己人,不搭界的。”

小倪说:“是呀。”

吴为一红着脸走开了。

吴为一这几天由小洪陪着跑了好些厂,又到几个重点的村里也看了看,重点村是包括两头的村,或者是明星村,好的,或者是薄弱村,差一些的。好的差的看下来,对比反差确实是比较大,感触也比较深,但是有一点却基本上是共同的,那就是大家都强调自己的困难,把困难摆出来看,也确实是真困难,有的厂看上去简直一天半天也难以维持下去似的。吴为一有时听听真是很为他们担心,可是小洪背地里对他说,吴经理你放心,说总是这么说说,你看哪一个厂不能维持下去,都能维持的。

吴为一想小洪的话也是有道理的,说困难已经到了不能再困难的地步,但是如果再加一些困难厂也是要继续办下去的。只是吴为一每到一个单位,大家都知道工业公司来了个吴经理,路子是很多的,所以每一个单位都希望吴经理能拉他们一把,吴为一被捧得天高似的。

小洪看吴为一为难的样子,对他说:“吴经理,这许多厂,你要全部包下来是不可能的,你只能顾其中一两家。”

吴经理也不好再解释自己根本是没有什么路子,也只能将错就错,他说:“那你看,我还是先考虑哪家好?”

小洪说:“那当然是要重点考虑乡办的,乡办的里头也要先考虑重点企业。”

吴为一说:“是的。”

钟经理出去了好几天一直没有回来,吴为一本来想等钟经理回来,跟他把思想和一些打算汇报一下,下个星期到市里去找人找路,不一定下乡来了,可是等不到钟经理回来,他也不好自说自话就走开。

这一天吴为一接到丝绸厂厂长的电话,说是丝绸厂明天要搞一次比赛活动,请钟经理和吴经理参加指导。吴为一告诉厂家钟经理不在家,厂长说钟经理不在你吴经理来也一样,别的还有没有人空着,吴为一说小洪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厂长说那就叫小洪一起来。

吴为一放下电话跟小洪说了,小洪说:“去就去一下吧,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明天是星期六。”

吴为一说:“钟经理怎么还不回来,我明天……”

小洪说:“钟经理走的时候关照过的,明天总有车子送你回去,放心好了。”

吴为一想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来。

小洪过了一会想起来问吴为一明天丝绸厂什么活动,吴为一“呀”了一声,说:“我忘记问了。”

小洪重又给丝绸厂挂电话过去,一问,说是钓鱼,吴为一一听,很高兴。他是很喜欢钓鱼的,从前在乡下插队的时候,春天农闲,几个人就一起钓鱼,春天也没有什么大鱼好钓的,只要能钓到几条小小的鱼就已经很开心了,回城以后机会就少了,这几年可以说是越来越少。

吴为一笑着对小洪说:“丝绸厂倒是很会玩的啊。”

小洪也笑,说:“借着玩拉关系这是理所当然。”

吴为一说:“怎么想到钓鱼呢。”

小洪说:“这我也不清楚,可能有些什么关键的人物提出来的,或者是丝绸厂已经摸到了情况罢。”

吴为一说:“现在到哪里去钓鱼,河塘不都是承包的么?”

小洪说:“这好办,向承包的人买下一塘不就行了,专供钓鱼活动。”

吴为一说:“这也是个办法。”

第二天早上司机听说吴经理和小洪到丝绸厂活动,就推掉了另一个任务,主动提出送他们到丝绸厂。

车子到了,已经不算很早了,停车处的车已经来了不少,吴为一和小洪走进去,司机停好车也跟了来,一起在会议室坐下。厂长正忙着和来人一一打招呼,小倪也在一边张罗着,吴为一见到小倪,心里不免有点虚,上次说过,他答应了小倪近期要给回音的,他怕小倪见了他又说起路子什么,可是小倪并没有说什么,他看到吴为一和小洪只是朝他们一笑,说:“来啦,坐,先喝茶。”

吴为一松了一口气,回头和一些认识了的人打打招呼,一边喝着茶,等时间。过一会厂长朝这边过来,抱歉说今天人多,抽不出身子专门陪着吴经理,请吴经理谅解。吴为一笑着对厂长摇摇手,说:“我们是自己人,你不用管我们的,你忙你的,招待客人要紧。”

厂长这才放心地走开了,吴为一想,做一个厂长可真是不容易。

到十点来钟,说是人到得差不多了,一大群人就跟着厂里的人往鱼塘去,到那边一看,鱼塘很大,果真如小洪说的是包下了人家承包户的,也不知一次性给了多少钱。

每人给发一根鱼竿,安排好位子,吴为一问小洪今天来的还有些什么人,小洪说我也不大清楚,反正总是对厂里有用的人,小洪说现在不介绍等会吃饭时会介绍的,小洪又说今天的一份礼品不会轻。吴为一问小洪怎么知道,小洪笑,说这一点都不了解,还在公司混什么日子,又说你不见今天司机很热心什么的。

说了些话,吴为一就开始专心钓鱼,可是不知怎么的,没有鱼咬钩,小半上午过去,一条鱼也没有钓着。吴为一看看别的人,也有的和他一样空空的,也有人已经钓着一些小鱼,很兴奋了,吴为一想沉下心去钓鱼,可是总觉得有什么事情似的,搅得沉不下心去,想来想去,又想不出有什么事情使他不安神。想来想去,思想就想远了去,想到下基层啦,又想到城里和乡下的种种不一样啦,再想想从前他插队那时候乡下是什么样的情况,这样东想想西想想,时间倒是过去得很快,最后就听到厂长宣布第一名是农行的李行长,第二名是外经委的胡主任,第三名是税务局的沈局长。

大家鼓掌,发了奖,厂长说,还有会议纪念品,今天到会的每人一份,吃饭时候发。这钓钓鱼,也不知算个什么会议。

果真一切如小洪说的,礼品是不轻,一段二米五长的高档全毛西服呢料,两条金利来领带,一双耐克鞋,一起放在一只大包里,每人一份,司机也有。大家都很开心,到饭桌上情绪就更热烈,不断地掀起一个又一个的高潮,最后活动圆满结束。

吴为一和小洪回到工业公司,钟经理已经回来了,吴为一进办公室手里拿着那大包,觉得有点尴尬,钟经理却笑着说:“辛苦了,辛苦了,出去开会什么是最辛苦的,喝酒应酬我实在是怕透了,今天我正好逃过,谢谢吴经理帮我应付了一次。”

吴为一也知道钟经理说的是真话,不再掩掩饰饰,把包放下,说:“丝绸厂,真是破费。”

钟经理说:“这是放长线钓大鱼。”

吴为一说:“今天自然也是有大鱼来的,可是我们这种小小的鱼,他也放这么长的线,真是的。”

钟经理说:“吴经理又说客气话。”

吴为一只好又闭嘴不说。

钟经理问吴为一这一星期的收获如何,吴为一说收获很大,他正想向钟经理汇报,准备下个星期就在市里活动,不一定星期一就能回乡下。

钟经理说:“吴经理真是积极,其实再熟悉熟悉也好,不急的。”

吴为一说:“差不多了,情况大体上我都有数了。”

钟经理说:“那也好,你就忙你的好了,什么时候要下来,打个电话来,我们有车上去接你。”

吴为一想客气说不要车,钟经理说:“就这么说定了。”

吴为一下午到家又跟江小燕说了找人拉关系的事情,江小燕说:“你怎么这么急,你以为好事情就现成的在那里等着你呀。”

吴为一说:“就是因为没有好事情在等着我,所以要主动出击。”

江小燕说:“我已经帮你排过队了,有这么几个人是可以考虑的。”

江小燕把一些人名一一报出来给吴为一听,吴为一听一个否定一个,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可能,这个没有把握,那个又是不可靠,否定得江小燕全没了信心,最后说:“我的人都不行,你自己另请高明吧。”

吴为一也觉得否定得太厉害了一些,回过来说:“再想想,再想想。”

他们又一起想起一些人来,但是把握都不是很大。江小燕说:“我头也疼死了,我是不再帮你想了,你就拿这些人,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吴为一说:“也只有这样。”

到星期一,吴为一就出门奔波。

吴为一首先当然是要到自己局里去,虽然文化局本身没有什么大的希望,但是那毕竟是吴为一的大本营,局里的人也不是个个死蟹一只的,吴为一也知道其中谁谁是有一些办法的,与其出去找不熟识的人,还不如先和局里的同事们谈谈,现在虽然没有什么把握,但是有许多事情也就是随便谈谈就谈起来的,吴为一就抱着这样的一种心情在星期一的一早就到自己局里去。

吴为一下基层也不过才走了两个星期,奇怪的是这两个星期好像就已经是很长的时间了,现在回来踏进文化局的门,竟然就有了一些陌生的感觉。局里的同事对吴为一也表现出同样的反应,本来每天在一起进出,很随便的,见了面,想点头就点个头,不想点头就不点头,看见了笑最好,看见了只当看不见也无所谓,一切随意。现在却是不一样,吴为一走进去,所有的人都把他看得很分明,很仔细,都一一跟他点头打招呼。吴为一笑着说:“这么看着我,怎么,不认识啦?”

大家说,谁敢不认识你呀。

吴为一说:“本来嘛,我们现在是乡下人。”

大家说,你算了吧,我们现在都叫你吴梯队了。

吴为一说:“说得出,以后不要把我赶出大门我就是万幸的了。”

不淡不咸的话说了一会,局长来了,看到吴为一,也很高兴,说:“小吴,怎么上来了?”

吴为一说:“上来看看大家。”

局长说:“走,到我办公室喝杯水。”

吴为一就跟着局长到办公室喝茶,局长大体地问了一下情况,主要是生活什么的,吴为一一一作了汇报,局长说:“好,这样很好。”

吴为一考虑再三还是要跟局长汇报一下他回局里来的主要目的,吴为一说过后,局长想了想,说:“这是好事,要是能帮乡下办成些什么项目,不说对你下基层是一个收获,对我们局也是好的。”

吴为一说:“那是。”

局长说:“可以发动大家献计献策,人多路子多。”

吴为一说:“是的,我也是这样想,所以回来求援。”

局长说:“怎么是求援,这也是我们局里的事呀。”局长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想想,要是发动大家做,也有个不好,弄得沸沸扬扬的,不要事情没有办成,反倒影响了正常的工作。”

吴为一觉得局长刚才说要发动大家是很有道理的,现在说不要弄得沸沸扬扬也不是没有道理,吴为一点点头,说:“也是的。”

局长又点了一根烟,吸了几口,说:“其实你说的这些要求,我也有些路子可以介绍给你,银行方面我也有些人,还有其他一些部门,也可以找些人出来。”

吴为一说:“要是局长能有办法,那是太好了。”

局长说:“现在还不好说保证的话,不过,把握还是有一些的,这样,我先介绍你找这几个人,找下来再看情况。”

局长一边说一边就把几个人的工作单位和姓名写下来,一一跟吴为一介绍这是什么长那是什么主任,吴为一拿笔在每个人名字的下面都写了官职等等,写完了,局长拿过去一看,改了一下,又还给吴为一,说:“对,就是这样。”局长又关照了吴为一一些找人要注意的问题,吴为一放好那名单就出来了。

到了外面办公室,被大家挡住了,说,吴梯队,什么事情这么保密,和杨局长密谈呀。

吴为一笑着说:“我能有什么保密的事情。”

大家说,不对不对,没有秘密,为什么关着门说了这半天,今天你不说不让你走的。

吴为一说:“哎呀,真是没有什么大事情,我们那里乡下的乡镇企业有困难,叫我帮他们找找路子,资金啦原料啦什么的,我想我哪有什么路子,才问局长的。”

大家听了,都说,好啊吴梯队,要办大事了,好处大大的,我们也帮你出出主意怎么样?

吴为一说:“真的,你们要是有办法那是太好了,乡下真是四处拉人找人呢,那些手段你们真是想也想不到的呀。”

大家说,我们要是帮了你,以后的好处怎么说,你独吞啊。

吴为一说:“那哪能,这乡下都是有规矩的,该怎么是怎么,我怎么好独吞呢。”

大家笑了,说,吴梯队你还是老样子。

吴为一想了想,也不知这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也没有计较什么。

大家说笑了一会,谁也没有真正把吴为一的事情放在心上,吴为一原来想到的几个可能有办法的人,也都摇头说不行,现在路子早给什么什么人弄去了,现在再来找人,真是太迟了一点。

吴为一因为手里有局长的名单,心里也已经有了些底,所以大家说说笑笑,不把他的话当回事情,他也不很急,也和大家一起说说,说过之后,吴为一就去找局长推荐的人去。

吴为一先到银行,这是最实际的地方,所以也是最难啃的骨头,吴为一此来当然是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准备碰钉子,准备看脸色,也有长期作战的准备。局长介绍的那个人是个什么部的部主任,虽然只是银行中层的一个干部,但是是个实权派,权大,架子也是比较大的,一听说吴为一是文化局的,就说:“文化局,文化局来银行做什么?”

吴为一刚要解释,那主任又说:“我们和你们好像没有什么直接的来往是不是?”

吴为一连忙抓住话头说:“我是文化局的,不过我今天来不是代表文化局。”

主任研究似地看了他一眼。

吴为一说:“我现在下基层锻炼,在乡下工业公司。”

那主任一听马上说:“你不要说了,你是为乡下的厂来借钱的。”他看吴为一一脸的惊奇,不知觉得吴为一什么地方可笑,他竟笑了一下,说:“这种事情我们碰得多了,这是不可能的。”

吴为一说:“怎么不可能,那厂实在是需要……”

主任说:“需要?现在谁不需要钱?你不需要还是我不需要?你现在还拿需要这样的话来说事情,你也真是,你知道现在乡下这样的厂多如牛毛,叫我怎么办?拿我的骨头拆了也是分不够的。”

吴为一说:“我们那家厂,是乡里的重点企业,县里也是很重视的,而且……”

主任又笑了一下,说:“不要说了,不要说了,你说了也是白说。”

吴为一说:“我不是自己来找你的,是杨局长介绍我来的。”

主任说:“杨局长,哪个杨局长?”

吴为一说:“文化局的杨局长,他跟你很熟的。”

主任说:“噢,老杨啊,从前是认识的,也有些时候不来往了,他最近好吧?”

吴为一说:“很好的。”

主任说:“你回去带个信问他好。”

吴为一说:“好的。”他盯着主任的脸,觉得现在应该是有转机了,可是主任说:“贷款的事情,是不行的,你也不要说了,别说是杨局长,就是……不说了吧,说了也没有用,你还是想想别的路子吧,我这里是不可能的。”

吴为一想已经把杨局也抬出来了,还是这样的口气,看起来确实是没有希望,只好勉强笑着和主任道别。

主任伸出手和吴为一握一下,吴为一看到主任手上的戒指突然想到了一件事,钟经理曾经问他办事要不要带些东西,银行方面的冷淡,会不会因为他两手空空的原因呢?吴为一想了一下,对主任说:“我说的我们那家厂,是丝绸厂,生产的丝绸是出口的,质量很好,我……”

主任不等他说下去,又笑了一下,说:“再见。”

吴为一再也无法可想了。

这一天吴为一又跑了好几个部门,收获都不大,或者说是基本上没有什么收获,最后只剩下外经委了,因为杨局长事先说过外经委那人是这些人中比较难弄的一个人,杨局长跟他的关系也不如跟另几个那样好,所以杨局长说不到最后没有办法也不一定找这个人。但是现在吴为一基本上已经到了最后没有办法的时候了,他如果不找外经委这个人,他这一次回来就是一无所获,辛苦什么不要说了,回去怎么向乡里交代,就是见了钟经理见了小洪见了丝绸厂的厂长和那个小倪也没有脸跟他们说话了,所以吴为一是一定要到外经委跑一趟的。

果然如杨局长所说,外经委的那个人很难说话,吴为一还没有把情况说清楚,他就一口回绝,一点没有商量的余地,好像比银行的架子还大似的。吴为一心里虽然沮丧,但是面子上却不能怎么样,这样的人他对不起你,你还不能对不起他,要是得罪了,一方面杨局长那边不好交代,再说既然乡下求得着他们,说不定哪一天还是要来求人的,不能把自己的路给弄断了,吴为一所能做的也只是赔着笑脸,一直到走出办公室。

一走出办公室,吴为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心里沉沉的,眼睛也有些发花,一时已不知往哪边走出去。

正在着难,就听得有人说:“咦,不是吴老师么。”

吴为一一看,一个年轻人站在他面前朝着他笑。吴为一想不起来这个人在哪里见过的,但是从叫他吴老师这样的称呼上可以断定是文化局办的文化班的学生,因为吴为一从前没有做过什么老师,称得上老师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文化局办的文化班上讲过几课。文化班的学生都是市机关的年轻干部,需要动动笔头子的,文化局办这样一个班,也算是培养培养,象征性地收一点钱,主要也是联络各机关的关系罢,这年轻人一定也是那个班上的学员,只是他认得吴为一,吴为一不认得他。

吴为一正在想着,年轻人说:“我是小田,外经委的,在你们文化班学过的,你教过我们课。”

吴为一想果然如此,他一边伸出手和小田握手,一边笑着说:“我倒认不出来了。”

小田说:“那当然,从来只有学生认得老师,老师哪能全认得学生,再说我在那班上也算不上什么出头的学生,无声无息的罢。”

吴为一说:“哪里,你们这一批,都是很有出息的。”

小田说:“吴老师你到我们这里来有事情?”

吴为一心想你们领导也解决不了的事情,跟你说了也是没用,不说也罢。但是一看到小田一双热诚的眼睛,吴为一不知怎么又充满了希望似的,就在走廊里把事情跟小田说了。

小田听了,说:“噢,吴老师现在下基层呀,提拔对象了。”

吴为一说:“哪里呀,我是现在还不知这一年怎么下来呢。”

小田说:“我们这里也有下基层的,没有你这样认真的。”

吴为一说:“我总是觉得人家对我们好,我们不应该不尽点力帮帮他们。”

小田一笑,说:“乡下现在很来事的,也未必就需要我们帮助。”

吴为一说:“我们那边我是知道的,我专门下去了解的,确实是困难很大,需要帮助。”

小田笑着看吴为一,说:“既然这样,你等一等,我帮你问一问,我们这里,有的是来投资的台湾老板,有一份表格的,只是上下的沟通还没有做好,有时候下面很想要,但是上面工作来不及做,现在既然你有这方面的需要,我帮你打听一下。”

小田说着把吴为一领到会议室坐着,先去泡了一杯茶来,让吴为一稍稍等他一会,就出去了。

吴为一喝着热热的茶,心情好得多了,想来想去,感悟到还是熟人好办事,虽然小田跟他也算不上什么很好的关系,只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联系,事情就好得多了。吴为一想着要是事情能成,那真是太好了,乡下一再跟他说过,最好的结果就是拉到外商投资,这成效比什么银行贷款比什么弄一点原料之类不知要高多少呢。

过了不多会,小田就过来了,还带着个女的,年纪也和小田差不多,小田介绍了,也是外经委的同事,姓沈,吴为一就叫她小沈。

小田告诉吴为一,小沈就是专门负责这事情的,现在她手上就有几个人,他们排了一下,其中有一个很适合投资丝绸厂的,是台商,如果吴为一觉得可以,定个时间就谈一谈。

吴为一开始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的,好像一切来得太突然,好像他跑了这一大圈并不是为了追求这样的目的似的,也好像这样的结果是他意料之外的,总之他是很激动,也不知说什么好。小田和小沈不知他这样子是什么意思,互相看看,小田说:“吴老师要是觉得不合适就算了。”

吴为一连忙说:“合适的,合适的,什么时候,听你们的。”

小田和小沈又交换了一下眼光,小沈说:“你能不能代表厂方?”

吴为一说:“基本上可以。”

小沈说:“那就定在明天吧。”

吴为一说:“你就可以定了?”

小沈笑了,说:“我就是管这事情的,我不定,谁定呢。”

小田也说:“就是,小沈你不要看她年轻,又是女的,能干着呢,你要当心她。”

小沈说:“去你的。”

吴为一看着他们朝气蓬勃的样子,心里很振奋。

第二天约定的地点时间,来了两位妇女,一位看上去有五十来岁,另一位四十来岁,都是珠光宝气的,吴为一上去就要自我介绍,小沈说:“她们是台商的代理人,老板还没有来,到杭州玩去了,估计一两天要回来,先和张太太谈谈也一样。”

五十来岁的妇女说:“是的,我是他的妹妹,现在是代理人,和我谈也是一样的,这一位太太是何太太,是我的表妹,也是我们一起的。”

吴为一欠身表示致意,说:“张太太好,何太太好,给你们添麻烦。”

张太太说:“好说的,都是为了发展嘛,对不对,小沈?”

小沈好像对张太太并不很热情,说:“是的。”

接下来就由吴为一把丝绸厂的情况简要地说了一下,张太太还是很感兴趣的,又详细问了一些厂里的情况,生产啦什么,吴为一都说了。最后张太太说:“这样的话,我看是可以考虑。”

她一边说一边回头看着何太太,何太太点头表示同意。

小沈说:“具体的是不是等孙先生回来再谈?因为投资毕竟不是一件小事。”

张太太说:“那当然。”

吴为一对张太太说:“还希望张太太在孙先生面前多美言几句。”

张太太说:“那当然,只是我这样为你们尽心尽力,真是赤胆忠心的啊,你也看得出来。”

吴为一说:“看得出,看得出。”

张太太说:“看得出就好,到时候可不要做出过河拆桥的事情,我,还有何太太,你们是不好忘记的呀。”

吴为一说:“怎么会忘记,绝对不会的。”

小沈和小田一直没有说什么,后来吴为一问他们的意见,他们也没有明确表示,等张太太何太太走后,小沈说:“真是,这两个人难摆脱她们,我一看她们就知道她们脑子里是什么坏点子。”

小田说:“我们反正公事公办,你管她们想什么呢,我们只作不知就是。”

小沈说:“我看见她们就没有情绪。”

小田想了想,说:“其实我们应该想办法单独和孙先生谈谈。”

小沈点点头,说:“是呀,我也是这样想,上次我已经听出孙先生对张和何是有些看法的,她们也太那个了,弄得孙先生比较为难的。”

小田说:“就是。”

最后小田和小沈商量下来,决定找机会单独和孙先生谈谈,他们叫吴为一尽管放心,说既然他们已经答应下来,那是一定要把事情办好的。

吴为一连连感谢。

他们说这用不着谢,这也是他们的工作。

吴为一很感动。

果然只过了两天,小田就告诉吴为一已经设法和孙先生单独谈了,孙先生完全赞同他们的意见,这一次不打算再让张和何插手,小田让吴为一赶快和乡下联系,小田说最好是由厂里派车子出来接,倒不是孙先生自己叫不起车子,也不是外经委派不出车子,主要是想让孙先生一开始就有一个良好的印象。

吴为一点头称是,觉得小田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考虑问题什么真是很周全,还有那个小沈也是,给人的感觉是很能干也很踏实。

吴为一当天就赶回乡下,和工业公司说了,又赶到丝绸厂找到厂长,厂长一听有台商来谈投资,真是喜出望外,提什么条件都好商量,说起要派车子,那真的小事一桩。

厂长问吴为一一辆车够不够,有几个人下来。

吴为一想了一下,一个是孙先生,小田和小沈大概不会都来,估计是沈来,还有吴为一自己,总共不过三个人,一辆车也够了。

厂长说:“那正好,我上去接孙先生,一车坐四人。”

这样很顺利地就说定了,吴为一又赶上来把时间什么通知了小田,由小田再去通知孙先生和小沈,小田那边也很高兴,好像一件事情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好像一篇文章已经写好,只等到乡下厂里去画上一个句号了。

到了约定的日子,乡下的车一大早就开出来,停在约定的地点,吴为一也早早地过来。等了一会,就见小田来了,问起来,说是孙先生由小沈去接的,又等一会,就见小沈来了,不过不止是陪着孙先生一个人,在孙先生背后还跟着三个女的,在张太太和何太太之外,又多了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

吴为一迎上去,小沈苦着脸说:“又跟来了。”

厂长也跟着吴为一过去,吴为一先介绍厂长和孙先生认识,厂长和孙先生握手,说着热烈欢迎这一类的话,然后看着那几位女士,说:“这几位……”

孙先生大概也觉得不大好说,看了小沈一眼,小沈说:“这些都是孙先生的亲戚。”

张太太走上一步自我介绍过,又介绍了何太太,却不介绍那年纪轻的姑娘,那姑娘就自己说:“厂长,我叫小丽,我是孙先生的外甥女,孙先生是我舅舅,这次我舅舅愿意到你们厂投资,我可是出了大力的呀,到时候你们不好忘记我的呀。”她一边说一边过去挽住孙先生的手臂,说:“舅舅,你说是不是?”

孙先生笑笑。

小沈看了小田一眼,小田也没有办法,小沈说:“好了,你们几位送孙先生就送到此吧,我们上车了,你们请回吧。”

张太太和小丽同时说:“那怎么行,孙先生要我照顾的。”

小沈说:“照顾孙先生我来好了,你们都要去,车子也坐不下,你们看。”

厂长听小沈这样说,连忙说:“车子不要紧的,我们再叫出租也行。”

大家看着厂长,厂长说:“这怪我们事先没有考虑周全,真是很对不起。”

吴为一说:“这怪我,我说只要一辆车,要不,我就不去了。”

厂长说:“那不行,这里谁也不能不去,张太太何太太,小丽你们都去,我们乡下请还请不到你们呢。”

厂长这样说,小沈小田还有吴为一也不好再多什么嘴,看得出孙先生很高兴,情绪很好,厂长就让驾驶员另外去租了一辆车,正好八个人,分坐两辆车就往乡下去了。

小沈陪着孙先生和厂长坐一辆车,小丽因为一直拉住孙先生不放,也只好让她上了那辆车,这边出租车里是吴为一、小田还有张何两位太太。上路后,张太太就开始诉说小丽的种种不是,说来说去总不外是小丽把孙先生骗得怎么昏头转向,张太太甚至对小丽的身分表示怀疑,张太太说一句问何太太一句是不是,何太太就说是,张太太就回头对吴为一、小田说:“你们看,不是我瞎说吧,那女的,就是这样。”

吴为一和小田心里都有些好笑,但是嘴上又不能把她怎样,也只好由她去说说了。

到了乡下,先把一行人领到工业公司,钟经理正好在家,一起见过,坐了一会,喝过茶,厂长就提出来请孙先生到厂里去,钟经理笑着说:“你急什么,今天的午饭总是要在我们这里吃了。”

厂长说:“我那边已经准备了。”

钟经理说:“晚饭到厂里吃吧。”

就这样决定了,厂长也不好跟钟经理强调什么,虽然他一心急着要跟孙先生谈事情,但是起码的程序还是要遵守,一步一步来,从前也都是这样。

钟经理把孙先生来的事情告诉了乡里的领导,乡里书记乡长听了,也都表示中午要一起来陪客,弄得工业公司的餐厅有点紧张起来,临时又派人去弄些上档次的菜。

时间还早着,大家坐着说说话,也是有一句没一句可说可不说的,别人也许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最坐立不安的是吴为一。他朝孙先生看看,看不出孙先生是什么心情,他又朝厂长看看,厂长也是和大家说说笑笑,好像根本就没有谈投资的大事在等着似的,很从容很悠然的样子。

倒是小沈和小田都有些不安,好在小沈他们是常常见到这样的场面的,心里很清楚,坐了一会,小沈就对孙先生说:“是不是请厂长先把情况说一说。”

厂长说:“是呀,先说一说,反正坐在这里也是说话。”

孙先生点点头。

张太太她们几个一听谈生意,就都围过来。小沈说:“厂长,是不是厂里请人带几位太太小姐到厂里看看。”

小丽说:“不用的,等会儿舅舅去看,我们一起去就行,不用专门陪着我们。”

小沈朝吴为一和小田做一个脸色,小丽和张太太她们也明明是看见的,但是只作不知,嘻嘻哈哈的。

厂长就向孙先生汇报了厂里的大体情况,孙先生问了一些问题,问过后,也没有明确表态,只是说要看了厂再说,这样一直到吃过午饭,又休息了一会,一行人才前呼后拥地到了丝绸厂。

到了厂里,先领着看样品室,一进去,张太太就有些咋乎,说:“哟,这么多丝绸,都是你们厂生产的?”

厂长点头笑。

张太太又说:“真不错,颜色真多,花样也很好,质量也很好的,你们看看,你们摸摸,怎么样?”

厂长说:“真是的,内行人一看就看出来了。”

张太太说:“那当然,我是有数的。”

小丽挽住孙先生,在一边斜着眼看了一下,说:“这算什么好,真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舅舅,你说是不是?”

孙先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是笑。

张太太又想说什么,被小沈打断,小沈说:“这样七嘴八舌能说出个什么来。”

张太太说:“我们不是要说什么,只是看到这丝绸好,市场上买不到,想等会在这里买一点,不知行不行。”

厂长说:“这个你们放心,已经给你们都安排好了。”

张太太说:“厂长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向你们要,我是想买一些,我真是看着好,钱我照出就是。”

小丽说:“跑这么老远来麻烦人家,真是不合算,这些东西街上也有卖的,只要有钱什么东西买不到?如果没有钱那是另一回事了。”

张太太说:“哪里有卖?我找遍了也没有见到,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小丽说:“你到友谊商店去,保证有。”

张太太说:“友谊商店,那里面我是不去的,东西比别的店贵得多。”

小丽笑了一下,说:“说到底还是没有钱啊。”

张太太很不高兴。

厂长连忙说:“你们说哪里话,怎么能要你们的钱,一点点丝绸料子,我们自己生产的,还要收你们的钱,那是不像话的了。”

厂长这一说,大家都笑了,说厂长真是客气什么。

看完样品室又看车间,等一一把厂里的所有设施看下来,大家都走得有点累了。到了会议室,小沈先进去,看是里外两间套的格式,就注意把人分成两拨,一拨是厂长、孙先生还有小田,小沈就把他们往里间请,孙先生带来的几位小沈就把她们让在外间,说:“坐,坐,就这里坐。”

然后小沈又对吴为一说:“你在这里陪陪她们。”

吴为一说:“好的。”

小沈进去很自然很随便地就把里间的门带上了。

外面张太太和小丽她们先是忙着喝茶解渴,等到歇过气来,才发现已经被隔在外边,张太太对吴为一说:“你这位同志,真是老实,人家把你蹬了,你还不明白。”

吴为一一笑,说:“你说什么呀。”

张太太说:“换了我我是没有这么好说话的,我是要挤进去的,你是牵线人是不是?”

吴为一说:“我是牵线人这不假,不过我是外行,谈生意还是要他们自己谈的。”

张太太说:“你真是拎不清的。”

小丽在一边笑着说:“你最拎得清,人家这是配合你懂吗,不懂就不要吹。”

正说着,厂里有人拿着水果什么的进来,大家吃水果,小丽就抱了水果进里间去,随手也把门关上了。

张太太看着那关上的门,对何太太说:“我们真是……”

何太太说:“你吃香蕉,这香蕉大。”

张太太说:“你就是知道吃。”

何太太笑笑,也不跟她计较,只顾自己吃水果。吴为一看她一口气吃了香蕉桔子又吃了一只很大的苹果,便想这何太太看上去很瘦小,胃口倒是很不错。吴为一也吃了一根香蕉,觉得很凉,就没有再吃别的。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里边的人出来了,吴为一心里很紧张,他注意看他们的脸色,看厂长很开心的样子,孙先生也笑眯眯的,吴为一心里一松,想大概事成有望了。

孙先生出来,张太太他们就围着他说话,吴为一找个空子,问小田是不是差不多了。

小田摇摇头。

吴为一说:“怎么?”

小田说:“孙先生觉得投资环境不行。”

吴为一说:“再谈谈还有没有希望?”

小田又摇摇头,说:“恐怕没有。”

吴为一叹息一声。

小田说:“你叹什么气,这种事情,你以为一谈就谈成的呀,像我们也不知做了多少的无用工了。”

吴为一说:“不管怎么说,线是我牵的,谈不成我心里总是有点那个的。”

小田说:“那当然。”

看看时间,又差不多了,厂长说:“吃饭,边吃边谈吧。”

小沈看看手表,说:“时间还早,我们其实可以赶回去吃饭,省得再打扰了。”

厂长说:“你说得出。”

不由分说就请孙先生,孙先生也没有推辞,一行人跟着又到了丝绸厂的餐厅,晚饭的招待又是相当的丰富相当的高档,吴为一吃在嘴里,心里却不是滋味,不住地朝厂长看,厂长和孙先生以及小丽张太太他们谈笑风生,一点没有失落的感觉。

吃过饭,送上车的时候,把每个人的礼也拿来了,一人一个包,张太太当场就拆了包,是两块丝绸料子。

吴为一也给了一份。他不好意思拿,说:“我就不拿了吧。”

厂长说:“吴经理看不起是不是?”

这样一说,吴为一倒不敢不拿了。

两辆车子送大家回去,一辆是丝绸厂的车子,再向乡里借了一辆,孙先生一行四人,加上小田小沈一共六人,吴为一问小田他要不要再陪上去,小田说不用了,吴为一就没有再去。没有谈成事情,吴为一的心里最沉重,他简直不知怎么向丝绸厂以及工业公司和乡里交代,他也实在不愿意再陪着这些白吃白拿的人走一趟。

客人走后,厂长对吴为一说:“吴经理今天酒没有喝够,我知道的,来,我们继续喝。”

吴为一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怎么喝得下去。”

厂长十分惊异,说:“怎么啦吴经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吴为一说:“没有,要说不舒服,就是心里不大舒服。”

厂长想了想,说:“是不是我们在哪里不周到?”

吴为一说:“我真是,我真是没有本事,怎么介绍了这样的人来。”

厂长说:“你是说孙先生?”

吴为一说:“是呀,谈也没有谈成,吃吃喝喝还带这么多人来,拿了这么多的东西走,真是的,我觉得不好向你们交代,都怪我没有本事。”

厂长听了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才停下来,说:“吴经理,你这话是玩笑还是当真?”

吴为一说:“真的,我的真心话。”

厂长又是大笑,说:“吴经理你这人真是,怎么说呢,叫我怎么说呢,这算什么?我可以告诉你,这位孙先生,也算是我碰见的客商中比较讲道理也比较有水平的一位呢,有些人你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他这带两三个人来吃吃喝喝拿一点小礼品去算什么呀。”

吴为一看着厂长,知道厂长说的是真话,他想了想又说:“不过我想想总是有点什么的,介绍的事情不能成功,我真是……”

厂长说:“吴经理你还早呢,你下来至少是一年是吧,现在才几天时间,以后有你的事情做呢。”

吴为一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

厂长说:“不管他们了,我们喝酒,叫小洪他们也来,一起热闹热闹。”

吴为一总还是放不下这件事,总觉得下乡来第一次办事情就办得这样,很不是味道,厂长也知道了他的心思,告诉他,这样的谈生意,二十次里有一次成功那算是大顺了,这一次两次的不成功实在是算不得什么事情的,厂长一再叫吴为一不要再放在心上,小洪他们也说,吴经理你刚来,以后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你就不会这样放不下了。

吴为一想想这也对,乡下这些年来能发展成现在这样,也不知经过多少挫折,也不知碰过多少钉子,也不知失败过多少次,吴为一应该有一定的思想准备。

牵线搭桥的事情就过去了,事后谁也没有说吴为一什么不是,倒是更多的人认为吴为一确实是有路子,要不然怎么一下来就介绍了一个台湾客商呢,找他办事找他帮忙的人也很多,吴为一看大家信得过他,当然是要尽心的。

过了些时,乡里负责组织工作的党委委员到县里汇报下基层干部的情况,把吴为一大大地表扬了一番,说吴为一既有工作热情又有工作能力,到基层不久,就介绍了台湾客商等等,县里负责抓下基层干部工作的领导听了也很感兴趣。事后向县里一汇报,觉得可以把原来定下来的下基层干部一个季度集中一次的地点放到吴为一下去的那个乡去,这样就可以听吴为一介绍一下他自己的情况,也可以向当地的领导了解一些怎么关心帮助下基层干部的经验。

定下来后,县里就通知吴为一本人,叫他再向党委汇报。吴为一接了这个电话很为难,这一来,又是好几十人,不说别的光一顿饭就要好几桌,他自己下来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帮乡里办成,现在倒要乡里为了他付出许多,他实在是有些开不了口,可是时间已经定下来,很快就要来开会的,不说也是不行的。吴为一找到乡党委书记,支支吾吾不大好说,乡党委书记再三催促,吴为一才把事情说了,最后他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已经过了好几天没有找你,可是时间也来不及了,我本来是想推托掉的。”

乡党委书记说:“哎呀,吴经理,差点给你误了事呢,这么好的事情你怎么可以推托掉呢,你要是真推掉,我们是要生你的气的。”

吴为一说:“我是怕给乡里添麻烦。”

书记说:“这叫什么麻烦,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要是一个乡什么人也不来,这个乡也就完了,你说是不是?”

吴为一想想也对。

书记又说:“下次要是有这样的机会,不要说推托了,我还希望你能为我们争一争呢。”

吴为一说:“要来好几十人,县里组织部长也要来的。”

书记笑着说:“人多才好呢,说明大家看得起我们乡,吴经理你放心,我乡党委出面接待,保证不会差的,一顿饭,要什么酒你开口,只要能办到一定办,每人一份礼品,这是老规矩,你也不用操心,总之不会不给你面子。”

吴为一说:“我主要是为乡里考虑。”

书记说:“你能把这个会拉到我们乡来开就是为乡里出了最大的力了,你前一任的下基层干部在这方面就不如你,我们一直想通过他拉些什么会议来,结果一次也没办成。你看你一来,又是台商,又是开会的,原来别人还认为你是文化局的,不会有什么花头,我就不信,我说文化局自有文化局的路子,我说得果然不错。”

吴为一面对这样的书记,真是不知说什么好,他真不知是要感谢乡里的领导还是要怎么样,心里真是百感交集。

下基层的干部碰头会如预期的那样开得很好,县里的领导很满意,各乡集中过来的下基层干部也都觉得吴为一所在的这个乡确实是很不错,无论是在对待下基层干部的问题上,还是乡里其他各方面的工作,都是无可挑剔。

吴为一在发言时说了乡里对他的关心等等,最后他说他觉得惭愧,因为这一次介绍的生意并没有谈成,倒是给乡里厂里添了不少麻烦。

大家听了都说,这一次的不成功算不了什么,一年下基层还刚刚开始呢,以你这样的劲头和本事,这一年下来,一定会有很大的收获。

吴为一说,这倒是的,乡里领导和厂长他们也都是这样说的。

大家说那就是了,还惭愧什么。

会开过后,到了星期六,照例有车子送吴为一回家,这一天晚上吴为一心情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他向江小燕详细讲述介绍台商、谈判没有成功以及乡里怎么关心县里又是怎么重视把会议放过来开等等,讲了好一会,吴为一才发现江小燕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夜很静,江小燕发出轻轻的均匀的鼾声。

吴为一想,是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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